这本《屎的历史》(Histoire de la merde)的法文本标题中有“序言”的字样,确实,这本小册子只提供了一个框架,让人期待更多的细节分析。只是拉波特没有时间了,他在1984年死去,年仅35岁。以学术代来划分,拉波特属于1968年五月风暴那一代人,与福柯等人比,他是小字辈,主业是心理分析。作为1970年代成熟起来的知识人,对权力的批判是他一直关注的,同样贯彻于他与人合著的《民族法语: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语言的政策和实践》之中。在屎尿与权力之间,弗洛伊德是中介。在弗洛伊德理论中,人的主体性的形成与他和身体、和粪便的关系密不可分。而主体同样是权力话语中的主体,法文“sujet”兼有“主体”和“臣属”的意思,那么国家话语中的主体也是国家的臣民。与福柯一样,拉波特批判的着力处也在于权力话语。人生于粪尿之间,是拉波特书中一再出现的句子。下体集中了人的生殖和排泄器官,两者关系复杂。婴儿性欲最初三个阶段口唇期(口欲期),肛门期(肛欲期)和性器期(性蕾期),属于自体性欲满足的阶段,此后进入俄底浦斯情结阶段,性欲的满足转向外界对象。在肛门期,粪便从身体脱离,但仍然被当作身体的一部分,婴儿把玩粪便,不觉其臭。觉得粪便污秽,对之产生厌恶,是主体意识形成的标志。如果停留在肛门期的自恋,就会出现所谓“肛门人格”,迷恋粪便。拉波特多次提到性变态者萨德侯爵,此人的名字是“虐待狂”(Sadisme)的词根,他的小说中表现出恋粪、恋尿、恋屁的倾向。同样是吃屎,真福圣女玛丽·阿拉科克尝病人的粪便,她却受到尊崇。拉波特将这两人并列,是足够辛辣的做法。他就是要绕开所谓伟大的文明,去搅一搅文明的下水道。 围绕着权力与话语,拉波特在1539年的法国找到一个切入点。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颁布维莱尔—科特莱敕令,规定法语取代拉丁语成为国家行政和文书的语言。在同年秋天,国王规定了要将巴黎城内牲畜迁出,并且要求各户人家修建粪坑,并且按规定处理垃圾、污水和粪便。民族语言政策与民族卫生政策是同时确立的,拉波特所关注的是两者之后的国家话语。法国这项最早的卫生政策要求各家清扫门前,把垃圾堆在墙根,并且各家都要有自己的粪坑。一个进程启动,公权力逐渐将粪便打入私领域。在语言上,一个纯洁语言的运动也开始了。国家,作为公权力,成为纯洁的化身。罗马皇帝韦斯巴芗对尿征税,他的儿子提图斯有异议,皇帝将税金拿了让他闻,问可有臭味,提图斯答曰没有,但却说其来处无可否认。金钱进了国家的金库,便洗去铜臭。将权力与大粪重新建立联系,是这本书的主旨。拉波特戏谑地说辉煌的罗马文明的精髓就是下水道,引用《尤利西斯》中布卢姆的见解,即文明到哪里便是厕所到哪里。被打入私领域的粪便进一步被个体化,归属其主人,这一进程对应的正是现代社会的个体意识。与之类似,殡葬的方式,也从乱葬过渡到个人坟墓。对于拉波特而言,粪便与尸体同是死亡的肉体,两者的个体化其实同属一个过程。而像萨德那样的变态者,迷恋粪便的另一面正是迷恋死亡,他可以将排泄物当宝物馈赠于人,也可以将喜欢的人视作粪便、死人,加以蹂躏。拉波特书中提到的太阳王路易十四,坐在马桶上接见臣属是他的恩宠,如同太阳的光辉,他的大便味道也铺盖四方。 拉波特的嘲讽是毫不留情的。他举的另一个例子是中世纪神学争论中的“圣体消化成粪论”。基督教中领圣体仪式,以面包和红酒代表基督的血肉。于是,圣体经过消化变成什么便成为大问题。那些圣体消化成粪论者以《马太福音》所说的“岂不知凡入口的,是运到肚子里,又落在茅厕里”为依据,认为如果基督的肉身和血液在面包和红酒中成为实体,那么如果这实体被领圣体者原样吃下,基督血肉应当经历实体所承受的相同的变化。拉波特的幽默往往是通过暗示,有时过多借助言语的双关。比如他批评国家借助“按需分配”的许诺来剥夺个体,利用法文 “besoin”的“需要”与“解手、方便”的双重含义轻易地转入粪便。其实,本书的题目中的“merde”,翻译成英文是“shit”,除了是“屎”的意思,还是骂人话,相当于“他妈的”、“狗屎”之类。照拉波特对罗马文明的说法,文明就是臭狗屎。这么说起来,这本书谈论着文明和权力话语的历史,其题目暗含的意思便是“狗屁文明的历史”吧。《屎的历史》一书中,涉及大量文化背景,实在是幽默得有些让人吃力。 东郭子问庄周道在哪里,庄子回答说道无所不在,在东郭子一再追问下,庄子答道在蝼蚁,在秭稗,在瓦甓,在屎溺(《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对于多米尼科·拉波特(Dominique Laporte)来说,无所不在的是权力,而屎溺正是剖解权力之道的利器。或许我们能够模仿庄子说“权在屎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