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末叶这段时间在欧洲历史的研究中通常被称为“启蒙时代”,它最为明显地体现出蒙昧教权的衰落与理性精神之兴起相伴随的过程,习惯上以1789年法国大革命作为这个时代的终点。而这段时期又恰恰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一个重要时期,16世纪末来华的耶稣会士经过在中国的多年渗透之后,自17世纪中期开始比较多地向欧洲介绍中国知识,同时对天主教在华传播史至为重要的礼仪之争也在17世纪中期正式爆发,从而更强化了耶稣会士向欧洲宣传中国的动机,这一过程一直持续到1775年左右在华耶稣会士传教团被解散。启蒙时代与中西初识时期在时间上大致吻合,那么在内容上是否也有交叉,在精神上是否也有碰撞?一个走向启蒙、走向近代文明的欧洲结识了一个被耶稣会士有意远古化了的中国,就好像原本是向两个方向流淌的水流,却经由时空隧道而神奇地交汇了,这会激荡起什么样的浪涛呢?作为一段历史,它充满了多姿多彩的故事,作为一个文化现象,它尤其耐人寻味。 耶稣会士就是那道不同寻常的时空隧道,他们出于自己的特定目的而回溯到中国几千年历史和文化中的上古那一段,然后将其运载到正在向未来迈进的欧洲社会。而春秋以降直至耶稣会士所处时代的中国社会,尽管更加鲜活,但在耶稣会士笔下或者偶尔被作为古代文化精髓的对立面而批评,或者被其大袖轻扬所遮盖而省略。耶稣会士在这一文化传播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为何要向欧洲传输特定面目的中国,在《从中西初识到礼仪之争——明清传教士与中西文化交流》(张国刚著,人民出版社,2003年)一书中已经详细讨论,《当诺亚方舟遭遇伏羲神农——启蒙时代欧洲的中国上古史论争》( 吴莉苇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对此也有深入分析,因此本书不再为此多施笔墨,而要将视线的重心落在变革中的欧洲这一舞台上,看看处在“启蒙”这一大变局中的欧洲人接触到无论在空间还是时间上都非常遥远的这些中国知识后有何反应。本书要谈论的是启蒙时代欧洲的中国观,“中国观”应包含两个内容,一个是作为认识对象的中国是何模样,一个是对这一认识对象的态度和评价。这一时期欧洲看到的“中国”主要是由耶稣会士描摹并在某些地方经其他旅行者粉饰,而且中国的模样从17世纪到18世纪没有很鲜明的出入。但这一百多年里欧洲人对自己所见之中国形象的态度却因人而异、因时而别,也即中国之于欧洲的意味在不断变化,因为欧洲自己在不断变化,它的文化观和价值观在不断变化,由此而造成中国观前后有别。但以自己的价值观和实际需求作为形成中国观的基础,这一原则是不变的。 反过来,在这个舞台上,中国静若处子,全不知身外事,任凭欧洲不断地从它那里获得灵感而起舞不休。所有这些故事都是随着欧洲文化脉搏的跳动而展开,中国在其中是个失语者,是个缺席演出者。中国表面上看是被欧洲认识的对象,但最终欧洲几乎没有认识中国,却借助中国更好地认识了自己。有趣也有趣在这里。唯一的例外是18世纪后半叶中国沿海地区大量生产的外销商品,在它们身上体现出基于文化互动的融合。当欧洲商人要求中国工匠根据他们提供的图样加工家具、器皿时,带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西式器物就此产生,为纯然一色的欧洲化了的中国文化增加一点别致的点缀。不过这一现象出现的时间较晚,影响范围又极其有限,并非本书要讨论的主要内容。 自宗教改革以来,长期作为欧洲社会统治力量的教会就逐渐开始失势,整个社会被一股趋向世俗化的大潮暗暗鼓荡,但总体而言,中世纪末期以来教会与国王争权夺利的显著结果之一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双方达成妥协,“ 教会和贵族失去了几乎他们全部的政治权力,却保留了他们大部分的社会和经济特权”,这种妥协有助于社会团结和稳定,因而能为各方接受,18世纪初欧洲各国社会结构都还表现着这一特点。教会是国家温驯的助手而非敌人,宗教也仍然是社会的核心话题,所以公元1740年以前的欧洲仍是一个宗教问题占统治地位的时代,所有思想讨沦往往都要在是否具有基督教意义上的合理性的背景下进行。直到18世纪中叶,从社会结构到哲学和科学等所有领域都发生了深刻变革,教士、贵族和国王的联盟开始丧失民心,反映在思想领域就是思想家们开始直面现实社会的弊端且批判纷至沓来,并且努力阐明和确立新的社会秩序,这意味着一种思想或言论的宗教合理性已经让位于其政治、经济或道德上的合理性。欧洲社会对中国事物的兴趣和态度也是在这一大背景下展开,甚至传播中国知识的耶稣会士也不得不服从这一大势所需。 本书宏构精思,不同凡响。三位一体的构架来自对主题的全面把握和史事辨析,逐章的重点评述得力于对中国与欧洲历史文化的认知广度和理解深度,流畅的文笔与犀利的弛解出自长期的反复琢磨和深入思考。从20世纪80 年代起,大航海以来的中西文化交流史是学术研究的热门,本书宜是此领域最新的一大硕果。本书研究的角度前人曾有所涉及,但研究的精深当为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