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1955年春天,我出生在高密东北乡一个偏僻落后的小村里。我出生的房子又矮又破,四处漏风,上面漏雨,墙壁被多年的炊烟熏得漆黑。根据村里古老的习俗,产妇分娩时,身下要垫上从大街上扫来的浮土,新生儿一出母腹,就落在这土上。没人对我解释过这习俗的意义。但我猜想到这是“万物土中生”这一古老信念的具体实践。我当然也是首先落在了那堆由父亲从大街上扫来的被千人万人踩踏过、混杂着牛羊粪便和野草种子的浮土上。这也许是我终于成了一个乡土作家而没有成为一个城市作家的根本原因吧。大人们都忙着干活儿,没人管我,我悄悄地长大了。我小时候能在一窝蚂蚁旁边蹲整整一天,看着那些小东西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脑子里转动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切,都如眼前的情景,历历在目。由于我相貌奇丑,喜欢尿床,嘴馋手懒,在家庭中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一员,再加上生活贫困、政治压迫使长辈们心情不好,所以我的童年是黑暗的,恐怖、饥饿伴随我成长。这样的童年也许是我成为作家的一个原因吧。记者:这样的童年,听起来总是让人不那么愉快的。我还知道:由于出身不好,你被剥夺了上农业中学的权利,你挨饿受冻,还掉进了茅坑里……那时候,你对故乡是什么样的感情?莫言:20多年前。当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高密东北乡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时,我对那块土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它耗干了祖先们的血汗,也正一在消耗着我的生命。夏天我们在酷热中煎熬。冬天我们在寒风中颤栗。一切都看厌了,岁月在麻木中流逝着。那些低矮、破旧的草屋,那条干涸的河流,那些土木偶像般的乡亲……当时我曾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能幸运地逃离这块土地,我决不会再回来。所以,当我爬上1976年2月16日装运新兵的卡车时,我连头也没回。P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