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异香异色的绣鞋间,坐着默然无语的洛红尘,半低着头,前刘海儿烫得弯弯地遮在额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半月形的阴影,盘花扣半袖掐腰的绣花唐装蓦然间混淆了时间与空间。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蝉在树深处尖声嘶叫,半融的柏油路软弱地呻吟:就要化掉了,就要化掉了。但是洛红尘,她这样地沉默,这样地阴凉,这样地自我又忘我,脸上一丝汗都没有,双手飞快地穿针引线,却偏偏给人一种静的感觉,静如绣像。在周自横眼中,洛红尘不像一个真的人,而更似电影布景或月历画片,再或者,是一个旧时代的梦,从唐风宋韵中走出来,随时一扬袖,就又会随风而去,遁入前朝。传说中的莫愁女,就是这个样子的吧?然而同时,她又给他一种极其稔熟的感觉,仿佛三生石上旧精魂——贾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周自横一时看得出神,呆呆地站在绣花店前,既不知进去,也不肯走开。店名叫“无针”,无针绣坊。想想十分不通,无针,如何绣?但是自横觉得这名字很合宜,这名字就像洛红尘相对于这家店,热闹而清冷,鲜艳而素净,充满了矛盾。生命的本身就是矛盾的,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缘份,所有的离合与聚散,也都是矛盾。自横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站在无针绣坊前,于市声和蝉声中无端地发呆,模糊地想着生命中的大题目。还是梅绮拉了他一把,使他惊醒:“自横,给我买只绣鞋好不好?”“鞋子也可以买一只?’’自横失笑,不知是笑梅绮抑或自己,“不是要买成对儿的吗?”“成对儿的多没意思,反正这种鞋子只是工艺品,又不当真买来穿。我就要买不同样儿的。”梅绮说着,趴在柜台上指指点点,批评这只的绣工不够精巧,那一只面料太粗糙,自言自语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洛红尘那个人。但是自横知道,这番话恰恰是说给店主听的,为的是给等会儿的讲价做铺垫。这是他一直不满意梅绮的地方,每次买东西,都恨不得把对方的货品贬得一文不值,仿佛带着很深的愁苦与烦恼,不像购物,倒像对方欠了她陈年的租子不还,她现在要讨回来似的。他最怕的事情就是陪梅绮逛街,偏偏梅绮最喜欢的游戏就是逛街,购物,以及讨价还价。而自横坚信“恭维女性是男人起码的美德”,遂以惊人的毅力克制着自己,从不对梅绮的逛街恶行略置一辞。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怙恶不悛,才使梅绮越来越嚣张放肆,变本加厉?奇就奇在,听任梅绮怎样挑剔苛责,低头绣花的洛红尘只是端然不动,好像并不在意这份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