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小说家的须一瓜是一个“好人”。“好人”的标志是,她在总体上能够与我们达成一致意见,这种一致意见涉及我们想象世界、认识生活的一系列基本范畴,比如:善、美、正义、忠诚、英勇、怜悯,等等。也就是说,须一瓜无意冒犯我们,善、美、正义、忠诚、英勇、怜悯等等,也许我们做不到,也许我们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对这些词以及它们所指涉的价值我们怀有天然的、先验的尊重,我们认为它们理应普照大地,就像我们知道有人逍遥法外,但我们的愤怒依然是出于对正义的信念。须一瓜和我们分享着这些共同的基本信念。她是个有信念的小说家,她和我们达成一致并非出于策略、习惯,不是因为她要讨好我们,而是她真的相信,实际上,她比我们更信,她几乎是天真地信着,她的热情感染着我们。这是须一瓜和她同时代的很多小说家的重要区别。对人类生活中正面的、肯定性价值的发自内心的信奉,这是一种此时极为稀缺的品质。小说家们乐于表现得桀骜不驯、玩世不恭或者老奸巨猾,他们认为,和读者一样对生活存有朴素的信念是一件令人羞惭的事,这几乎就等于愚蠢,而愚蠢不可饶恕,小说家们决心比我们更明察、更贼或者更无信念。但须一瓜恰好又是一个明察的小说家。她的信念从未使她在想象人类事务时失去现实感,她说过,在她看来,写小说如同操刀——她说的是手术刀,但我认为也是“庖丁解牛”的屠刀,坚定、冷静、流畅,哗然响然,奏刀霍然,准确抵达一切部位,分开筋肉牵连的含混夹缠,她对人的复杂的具体境遇,对那些透露着人的纷乱、难以言表的内在生活的细节有惊人的敏感,她无疑比我们更聪明、更知道事情的真相和人的秘密。这是须一瓜的令人困惑之处。我们以为我们终于碰到了一个小说家,她对人性中的光明抱有信念,但同时,我们发现,她目光锐利,她对死亡、对人的脆弱混乱有深入的兴趣,她睁大眼睛注视着她的人物困惑、彷徨、绝望、受苦,她绝对不天真,偶尔,她也可以像法医般超然无情。比如在《第三棵树是和平》中,一开始我们就遭遇了血淋淋的场面:分解的肢体、血污、扭曲的面容,人的肉体的崩灭、丑陋被冷酷地展示,这种时刻,我们不得不想,写下这些文字的那个人,她何以能够忍住呕吐?但是,当小说进展下去时,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那个死者从未真正出现,他只是在他人之口中被转述,他从未站在这篇小说的叙述主体——那个女律师面前,实际上,我们也可以认为,他从未活在正写小说的须一瓜笔下。只有这样,须一瓜才能硬起心肠,作出判决,把他贬损为一堆丑陋的肉体,这在她的小说中是仅见的特例,而只要人物在她的笔下活着,她就决不肯这么写,她必要尊重他,这是一种小说家的“尊重”,这意味着小说家决不认为自己有权审判,决不轻率地封闭人的可能性,决不对人做粗暴的界定、简化和贬损,意味着深入地探究人,站到人的内部感受和表达他的困境、他的斗争、他的真理。所以,须一瓜的明察是慈悲体贴,而不是世故。“世故”,这是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通行的叙事态度,小说家们世事洞明,对人性不抱幻想。“世故”是有力量的,那是一种危险的、刀刃般的力量,在张爱玲那里,这种世故中贯彻着浩大的幻灭感,而我们后来看到的泛滥的张式世故却没有底子,只是不惮以最坏的动机去揣度人,这是“小人之心”的叙事,它的诀窍是,降低天花板,直到迫使人趴到地上,然后,小说家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早看出来了吧?“世故”对小说的叙事伦理——作者与人物、与他所书写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构成了重大损害,它使很多小说家把对人的恶意当成了智慧,当成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它自上而下地抹杀人的复杂性、抹杀生命的宽阔深邃,它是一个刀笔吏式的不公正的法官,用黑暗的眼睛去寻找黑暗。须一瓜曾以建筑为喻阐述她的艺术理念,她认为建筑的要义在于处理明与暗、光和影,小说同样如此。而建筑,就是一种寻求公正的技术和艺术,不公正,楼就会愚蠢,不合人居,甚至会塌,即使像新央视大楼那么歪,它也最终达成了一种内在的公正,也就是说,它必须体现明也体现暗、体现光也体现影、体现实也体现虚,它必是一个在空间的众多可能性中求证出的复杂而开放的结构;这样的建筑师,如果写小说就必定是个公正的小说家,对于人类生活中的善与恶、美与丑、坚韧与软弱、高贵与卑微,对各种价值之间的冲突、对人在“应然”与“实然”间的艰难选择,他必有一种宽阔综览的眼光。由于公正,那个天真、热情的小说家同时也是明察、锐利的小说家,须一瓜有信念,但正因为有信念,她才知道普照大地的光必被万物的实体所吸收折射,投下游移不定的阴影,而阴影的存在恰恰证明着阳光、月光、星光和灯光的存在,证明了我们正带着我们的肉体和灵魂活生生地行走,人的软弱、人的无奈,人的遍布矛盾、裂隙,充满孤独、哀伤和焦虑的生活在信念的照耀下获得了尊严,获得精神的光辉。因为热爱阳光,所以热爱阴影,须一瓜拒绝取消人的影子,也拒绝只采集人的影子,在这个意义上,她爱人,爱这世间,这是她和我们最根本的一致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