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存与真理,或克尔凯郭尔与海德格尔的差异 在克尔凯郭尔的复兴中,为什么其生存概念成了"当下最突出的一个"?阿多诺认为,这与克尔凯郭尔生存哲学本身的旨趣没有关系,因为它与"官方基督教"的斗争已不再具有迫切性;与卡尔·巴特的辩证神学对克尔凯郭尔的继承也没有关系,(6)因为前者从来都没有使后者超出基督教的内部争论,成为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只是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发表之后,他的生存概念及其对真理问题的系统阐述才变得非常令人注目,"作为'生存的意义'问题,本体论问题今天更多地是从克尔凯郭尔那里被读取出来的",(7)尽管海德格尔本人在《存在与时间》中总是试图弱化这一点。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对克尔凯郭尔的生存概念的分析中,阿多诺更多地是强调它与海德格尔的差异:(8)"在克尔凯郭尔那里,生存不可以被理解为'生存方式',即使它向本身'敞开'也不行。他并不关切那'必须在生存的生存论分析中被找寻到的''基础本体论'。对克尔凯郭尔来说,生存的'意义'问题不是生存恰如其分地是什么的意义问题,而是什么给予生存:自身中的无意义:以一个意义的问题。"(9):阿多诺当然不是要把克尔凯郭尔与海德格尔对立起来,他不过是想指证当代存在主义哲学的荒谬性(paradoxy):唯心主义的起源被不加区分地视为了唯心主义的解毒剂!阿多诺从三个方面讨论了克尔凯郭尔和海德格尔的差异。首先是生存概念与本体论的关系问题。(10)海德格尔说:"此在这样或那样地与之相关的那个存在:总之此在无论如何总要以某种方式与之相关的那个存在,我们称之为生存。"(11)生存是此在具有优先性的一种存在方式,此在作为存在者,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即在于"它存在论地存在","因而其它一切存在论所源出的基础存在论必须在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中来寻找"。(12)就生存在海德格尔那里具有超越自身存在的能力这种意义来说,"此在"也就是"自由地为对最本己的能在而自由存在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此在"与领会有关,"领会是此在本身的本己能在的生存论意义上的存在"。(13)用阿多诺的话来说,在海德格尔这里,生存的意义"被标示为了解释性的本体论追问的意图"。(14)按照阿多诺的解释,克尔凯郭尔的生存不是通过"意义"来解释自身,而是把自己从无意义和偶然性中分离出来,在引证了《重复》中匿名的朋友10月11日信中关于生存的那段著名的疑问之后,(15)阿多诺说:"克尔凯郭尔自己只是在论辨的意义上使用本体论术语,它等同于形而上学。如果它适用于真理,那么,……生存不应以本体论的方式进行术语表述。……既然本体论是在生存领域被发现的,那么,它就不能同时是本体论'问题'的解答,'意义'远非生存可能性的结构……应标示为超越生存的、确定的'无限'"。(16)尽管都具有"生存论-本体论"的哲学旨趣,但与要在生存中发现本体论问题的解答的海德格尔不同,克尔凯郭尔"为了最终使它们分开,他的凝神辩证法(dialectic of engrossment)才把生存与本体论连在一块"。(17)在"简单生存"、"纯粹生存"与克尔凯郭尔的"历史性生存",生存的静力学与生存的"动力学"之间进行了一种并不是非常清楚的界划之后,阿多诺得出一个结论:"克尔凯郭尔想保存一个作为显明的先验意义的竞技场的内在意识,与此同时在黑格尔那里,这个意义是内在于先验意义之中的。" (18):在我们看来,尽管存在类主体和个人主体的差异,但克尔凯郭尔生存哲学的逻辑结构其实与青年马克思的异化史观是极其一致的:异化是历史地形成的人的生存状态,人的本质不是消失了,而就存在于异化之中,只不过是以颠倒的形式存在着罢了,因此,我们不是要在异化中认识、领会人的本质,而是要通过对异化的认识扬弃异化, 回复人的本质、找寻到生存的意义。就此而论,克尔凯郭尔是黑格尔学派解体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一支,我们相信此时的阿多诺对这一点应当是有所领会的。其次是真理问题。在一般人眼中,克尔凯郭尔与海德格尔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拥有更多的共同之处,因为他们不仅都批判了传统的符合真理论,特别地,他们都持有一种主观真理说。不过,在阿多诺看来,问题似乎正相反,"本体论的解释问题被(克尔凯郭尔)诅咒为'客观的'"。这看似荒谬的评论的真理性要从海德格尔的真理观的原初说起。海德格尔真理观最突出的一点就是真理等同于此在的展开,因此,"此在本质上在真理中。……唯有当此在存在,才'有'真理。……唯当此在存在,……无论什么真理才存在。此在根本不存在之前,任何真理都不曾在,此在根本不存在之后,任何真理都将不在,因为那时真理就不能作为展开状态或揭示活动或被揭示状态来在。"(19)这似乎确凿地证明了海德格尔的主观主义。但问题在于,此在就是领会,"领会同显身一样始源地构成此之在"。 (20)那么,此在领会的是什么?以超越主客二分哲学处境自居的海德格尔竭力强调领会本身的始源性,不过,从胡塞尔起家的阿多诺清楚地知道,就像胡塞尔的意向性、没有客体的主体、直接经验是一种遁词一样,海德格尔此在、没有主体的客体也是一种遁词,他不过是像前者设置一个绝对客体而排除了客体一样,设置一个绝对主体而排除了主体,存在的生存真理不过和存在者的认识真理一样,都是对象性的反思(领会)。阿多诺因此直接引用了克尔凯郭尔的话来"诅咒"海德格尔:"客观反思道路使主体成为偶然的,因此把生存变成了漠不相关的事物、消失着的事物。走向客观真理的道路偏离了主体,同时主体和他的主观性变成漠不相关的了,真理也变成漠不相关的了,这种漠不相关性确切地说就是它的合法性,因为就像所有决定性一样,所有旨趣都植根于主观性之中。……从在它的实现中的主观的视角来看,已经出现的客观性或者是一个假设,或者是一个近似值,因为所有的永恒决定性都植根于主观性之中。"(21)在阿多诺看来,"这不仅是对客观世界的科学理解的批判,而且同样也是对主观性的'客观化'解释的批判,因此是对一个先验、一个'生存的生存论分析'的可能性的批判。"(22)这样,克尔凯郭尔对费希特、黑格尔的客观真理的批判毋宁说也就是对海德格尔的一种变相批判了。对于克尔凯郭尔的真理,除了它的主观性之外,阿多诺特别强调了它的否定性:"就像对内容的任何断言一样,对真理的断言将使真理理念'客观化',因此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真理的先验性是通过对内在主观性的否定、无限的矛盾生产出来的。"(23)由此,最后一个问题即生存和真理的关系也就被提出来了。对海德格尔而言,生存与真理的关系是非常清楚的:真理将从生存中被领会到、解释出来。这在克尔凯郭尔那里也不复杂:"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讲,生存运动就是一个引导无客体的内在性走出它在'自由'中的神秘纠缠,达到自身真理的呈现。"不过,阿多诺拒绝不加说明地接受这种理解,因为通常持这种理解的人都把克尔凯郭尔的"清晰性(transparentness)当作基督教意义上的简单性(simplicity)"了,(22)既然我们已经承认克尔凯郭尔是一个哲学家,那么,就应当首先按照哲学而非信仰的要求去理解他,因此"清晰性的辩证观念并不能充分地以心理学的方式被把握到,而只有根据克尔凯郭尔的真理观念的构造,才能把握到",这首先不是一个信仰的心理学问题,而是一个本体论问题。(23)也就是说,阿多诺深刻地意识到,克尔凯郭尔无客体的内在性并没有超越唯心主义,具有主观面貌的生存境界、生存辩证法在本质上是一个本体论问题,因此,个人生存与主观真理的关系归根到底是主体与自然客体的关系。(24)"在那在真理中已然熄灭的主观:不仅是主观:辩证法那里,真理显得是荒谬的,作为没有成为它的尺度的辩证运动的精华,真理变成含混的了。"(25)按照一般的理解,精神将在生存辩证法构成的荒谬中突然浮现,克服自己的含混性,在"超越"中实现自己的简单性。依阿多诺之见,克尔凯郭尔的真理注定是不能获得清晰性的,这是由克尔凯郭尔的自我概念的抽象性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