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莲华寺也可供外人寄宿。漱川丑松忽然决定搬迁到这里来,他定租的房问在二楼与厢房相连的拐角处。这寺院是信州下水内郡饭山镇二十多个寺院中的一座,属于真宗教派的古刹。站在楼上凭窗远眺,隔着高大的老银杏树,能望见饭山镇的一部分。这个小镇保持着古老的风貌,不愧为信州首屈一指的佛教圣地。房屋是奇特的北方式样,从木板房顶到冬季防雪用的别致的庇檐,以至随处可见的高大寺院和树梢,这一切古色古香的市镇景象,尽在香烟萦绕之中。透过窗户朝前望去,最显眼的要算丑松现在供职的那所小学的白色建筑物了。
丑松想起要搬家,是因为他现在住的地方发生了一起令人极不愉快的事情。本来,要不是伙食便宜,像这样的房间是不会有人乐意住的。墙上糊满了纸,颜色已经被煤烟熏黄了;简陋的壁龛里挂着裱糊的立轴。此外只有一个破旧的火盆,简直是一间与世隔绝的寂静的僧房。这个地方同目前担任小学教员的丑松的处境相对照,不禁使他感到无限凄凉。
在他现在寄宿的旅馆里,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约摸半个月以前,有个姓大日向的阔佬,为了到饭山医院住院治病,带着随从由下高井地方来到此地,临时寄宿在这家旅馆,不久就住进了医院。不消说,他手里有的是钱,住着头等病房,常常攀着女护士的肩膀在长廊里走来走去。那种奢华的派头自然引起人们的注目。有些人出于嫉妒,居然风言风语地说:“他是秽多”。这事很快在许多病房里传播开了,所有的病号一齐骚动起来。人们卷起袖子强迫院长:“立即赶他出去,快快!否则我们全体出院!”尽管有钱,也拗不过这人种的偏见。一天傍晚,在暮色苍茫中,大日向被迫钻进了轿子,给抬出了医院,就那样又回到了旅馆,院长每天来这里出诊。可是旅馆里的人又不答应了。丑松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旅馆里,大家正齐声喊叫:“把老板娘叫出来!”房客们肆无忌惮地破口骂道:“真龌龊!真龌龊!”“什么龌龊!”丑松心里异常气愤,他暗自同情那位大日向的不幸,慨叹这种蛮不讲理的非人待遇,哀怜秽多种族的悲惨命运。原来,丑松自己也是一个秽多。
看样子,丑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信州人。无论是谁,都会认定他是佐久、小县一带山区长大的青年。二十二岁那年春天,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长野师范学校,取得正教员的资格。丑松一踏上社会,首先就来到了饭山,迄今整整三年了。饭山镇的人只知道他是一位热情的年轻教师,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原来是个秽多,一个新平民。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呢?”
莲华寺住持的老婆走过来跟他打招呼。她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穿着茶色的碎花外褂,清瘦而白皙的手里捻着佛珠,站在丑松面前。
按照当地习惯,人们都尊称这位留头发的尼姑为“师母”。她虽说上了年纪,却多少受过些教育,口齿也还伶俐,似乎对城市生活并非一无所知。她脸上露出关心人的样子,习惯地低声念着佛,等待对方的答话。
这时丑松也在盘算。他真想对她说明天或者今晚就搬过来,无奈手头连搬家费都没有。他只有四毛钱,四毛钱当然办不了什么事。眼下还要付旅馆的房钱。月薪要等后天才能领,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只得等下去。
“这样吧,后天下午搬过来吧。”
“后天?”师母疑惑地瞧着对方的脸。
“说后天搬有什么奇怪的呢?”丑松的眼睛里忽地一亮。
“啊!后天不是二十八吗?倒没有什么奇怪的,我原想您也许要到下个月才搬过来呢。”
“嗯,真说对啦。其实,我也是临时想起要搬的啊。”丑松若无其事地改口说了一句,故意把话题岔开。旅馆里发生的事情使他心绪紊乱。每逢人家问到或谈论这件事,他总有些惶恐不安。他本来就有个毛病,大凡牵涉到秽多之类的事,从来都是避而不谈的。
“南无阿弥陀佛!”
师母嘴里念着佛,就不再往下细问了。
二
离开莲华寺的时候是五点钟。学校的功课一结束,丑松就直接到这里来了,所以身上仍穿着上课的服装。旧西服上沾满了粉笔灰和尘土,腋下夹着小包袱,里面包的是书籍和笔记簿,而且脚上还穿着木屐,随身带着饭盒。他怀着屈辱的心情返回鹰匠街的旅馆,这种心情是许多劳动者在人群面前常常感觉得到的。在秋雨初晴的夕阳下,街上的房屋闪闪发光。湿漉漉的道路挤满了人。有的站在那儿望着丑松走过去;有的窃窃私语谈论着什么;有的脸上带着极其轻蔑的神色,仿佛在说:“那儿走着的是什么人呀?嗯.是教员吧?”当丑松想到这些人就是自己教的那些学生的父兄时,立即感到厌恶和气愤,心里很不自在,低着头只顾朝前走。
本街的那家书店是最近才开张的。店门口贴着新书广告,是用毛笔写的大字,很惹人注目。这是《忏悔录》的广告,上角写着猪子莲太郎先生著,还注明了定价。他早在报纸上见过这本书的广告,一直盼望快些出书。丑松停住脚步,他只要一想起这位作者的名字,心里就激动得怦怦直跳。他看到两三个青年站在店前,似乎在选购新到的杂志。丑松将手伸进褪了色的裤子口袋,暗暗摸乔着里面的银币,在书店前来回转悠了好几趟。只要花四毛钱,那书就能到手。然而,眼下要是买了书,明天一天就身无分文了。何况还得准备搬家。他被这些想法缠住了,走不多远又折回来。他蓦地钻进门帘,抄起书一看,原来是一本用粗糙的进口纸印刷的书,还带着淡淡的油墨气味,黄色封面上印着“忏悔录”三个字。为了使贫苦的读者也能得到它,特意采取了朴素的装帧,这就足以说明这本书的性质了。啊,今天有多少青年,正贪婪地用功读书,追求知识啊。丑松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又正值这样的年华,他怎能不去读书,不去求知呢?知识就是食粮,他终于拿出四毛钱,买下了这本渴望已久的书。虽然是仅有的一点钱,但精神上的满足不是别的东西可以顶替的。
丑松抱着《忏悔录》。书是买下了,心里反而感到沮丧。他返回旅馆时,半路上碰到了学校的同事,一个叫土屋银之助的,原是在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同窗好友;另一个还很年轻,最近刚被聘为见习教员。从那慢腾腾地走路的样子,可以知道他们是在散步。
“濑川兄,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呀?”银之助挥着手杖走过来。
正直而重友情的银之助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丑松的表情:深沉而清澈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先前那种快活的神色,目光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楚。
“哦!他身体一定不舒服。”银之助心里这么想。丑松告诉他,自己去找住所去了。
“找住所?你这人可真爱折腾啊,你不是才搬过家吗?”
银之助毫无顾忌地问道,随后发出会心的笑声。这时他看到丑松拿着一本书,就把手杖往胳肢窝里一夹,“给我看看!”说着就伸出了右手。
“是这个吗?”丑松微笑着把书递过去。
“哦,是《忏悔录》吗?”那位见习教员也靠在银之助的身旁看着。
“你总是爱读猪子先生的作品。”银之助望着黄色的封皮,略略翻看了一下,“对了,报纸上登过广告的,就是这本书吗?是这样朴素的书吗?你呀,已经不光爱读他的书,而且成了他的信徒啦,哈哈哈哈。你谈话时,经常提起猪子先生,现在又要听到你的高论哕。”
“别瞎说!”丑松笑着把书接过来。
暮霭低垂,远近的人家早已灯火闪闪了。丑松说完了后天要搬到莲华寺,就和朋友们分手了。他走了一程,回过头来,只见银之助仍伫立在路旁,正目送着他呢。又走出六七十步,再一回头,朋友仿佛依然站在那里。晚炊的烟雾弥漫在市镇的上空,他看到朋友那模糊的身影仍然呆立在暮霭中。
三
走近鹰匠街旅馆附近,钟声在夜空里回荡起来,各个寺院的夜课又要开始了。刚来到旅馆前面,忽然听到走在旁边的保镖的脚步声。灯光照在昏暗的路上,一乘轿子出现了。啊,想必是那个阔佬要溜走了吧。丑松带着怜悯的心情,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就认出了阔佬的随从。他们虽然同住在一个旅馆里,丑松从未见过大日向的面,只见这个随从时常拎着药罐子出出进进。这个彪形大汉将衣襟掖在腰里,护卫着主人,指挥着轿夫,显得那样殷勤。看来此人在秽多中又是属于下等人,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站在那儿的丑松和他是同一出身。他畏怯地向丑松点了点头,就从近旁穿了过去。老板娘站在门口说了声“祝您愉快”。丑松望过去,旅馆里乱作一团,人们慷慨激昂,毫无顾忌地在大声叫骂。
“谢谢您啦,请多保重!”
老板娘又跑到轿子跟前说。轿子里的人一声未响。丑松木然站立着,眼看着那人被抬走了。
“活该!”
旅馆里传出了人们最后的欢呼声。
丑松面色略显苍白,他钻到旅馆的廊檐下时,人们还群集在长廊里,全都是控制不住感情的样子:有的耸着肩膀气呼呼地走动;有的跺得地板咯咯作响;还有些好起哄的人在院子里撒起盐来。老板娘取出打火石,说是清净之火,随即咔嚓咔嚓地敲起来,跟在里头凑热闹。
哀怜,恐怖,千思万绪在丑松的心里剧烈翻腾。他想到那个阔佬的命运:被人赶出医院,接着又赶出旅馆,受尽了残酷的虐待和凌辱,最后又偷偷地被抬走。眼下那轿中人一定在悲惨的血泪中哽咽!那个大日向的命运最终就是每一个秽多的命运。想到这里,他觉得这事和自己并非莫不相干。从长野师范学校时代起,到饭山镇来供职这一段时期内,他一直满不在乎,觉得自己的心绪和平常人一样,在生活中并未感到什么危险和恐怖。到这时,他想起了父亲。父亲而今是一个牧人,在乌帽子山下放牛,过着隐士般的寂寞生活。丑松想起了那个西乃入牧场,想起了牧场上那问牧人小屋。
“爸爸,爸爸!”
他一面呼唤,一面在自己房间里踱来踱去,猛然间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
当丑松初离双亲膝下的时候,父亲对这个独生儿子的前途十分关切,给他讲述了很多故事。就在那个时候,连本族老祖宗的事情也都讲给他听了。如同居住在东海道沿岸的许多秽多种族一样,他们这一族和朝鲜人、中国人、俄罗斯人,以及从不知名的海岛上漂流、归化过来的异邦人的后裔不同,他们的血统来源于古代武士中的败逃者,虽然贫困,但都不是被罪恶玷污的家族。父亲还特别嘱咐他说:秽多子孙的处世秘诀就是隐瞒出身,这是生存的惟一希望,惟一办法。父亲告诫他:“不管碰到什么事,不管遇见什么人,千万不可吐露真情。要知道,一旦因愤怒或悲哀而忘记了这条戒规,那就会立刻被社会抛弃。”
他一生的秘诀说来就是这么简单。“隐瞒!”——这两个字概括了戒规的一切。然而,那时的丑松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心想:“老爷子说些什么呀?”听过也就算了。他只想着求学的快乐,从家里飞奔出去。在那充满幻想的欢乐年代,往往忘记了父亲的戒语。丑松从一个少年一下子长成了大人,猛然醒悟到自己的身世,就像是从一片欢腾的邻人家里回到了索然无味的自己家里一样。事到如今,他也觉得只好隐瞒下去了。
四
丑松仰卧在铺席上,一动不动地思索了一阵子,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忽然,他又醒来,环顾室内,原来没有点着的油灯,已发出了寂静的亮光,晚饭也在屋子里摆好了,自己身上却依然穿着西服。丑松估量着已经睡了一个多钟头。窗外秋雨潇潇。他坐起来,一面瞧着那本刚买来的书的黄色封面,一面把饭盘拉到身边吃着。一打开饭匣的盖子,闻到饭菜的香味,丑松就感叹不已。他草草吃完了饭,把饭匣扔在一边,就摊开了那本《忏悔录》,点燃吸剩的香烟头。
据说,这本书的作者猪子莲太郎的思想,反映着当今下层社会“新的痛苦”。但说法也有不同,也有那种令人讨厌的家伙,说再也没有像他这样自吹自擂的人了。诚然,作者莲太郎的文笔确实有点神经质,而且这个人一离开了自己的事就没有什么话题了。但是,只要一读他的著作,不论是谁都会感到他的文章具有这样的特色:思想明快,观察精细,充满了引人人胜的魅力。莲太郎研究了贫民、工人和新平民的生活状况,不仅孜孜不倦地努力发掘奔流在社会底层的泉水,而且把它推荐到读者面前,从各方面加以论述;对于读者也许难以理解的问题,他将不惜反复说明。反正不把读者说服,他是不肯罢休的。这就是他的笔法。莲太郎不是从哲学或经济方面去分析问题,而是把基础放在心理研究上面。他的文章在思想表达上十分显豁,宛如凌厉的山岩,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然而丑松之所以爱读莲太郎的作品,不仅是这些理由。猪子莲太郎是一位新思想家,同时又是一位战士,他出身于秽多阶层这件事实使丑松深受感动。说起来,丑松是暗地里把他作为自己的老前辈来敬仰的。正是由于受到这位前辈的感化,他才强烈地意识到,既然同样是人,那就没有光是自己这一族人受鄙视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凡是莲太郎的著作,他定要买来阅读。杂志上一出现莲太郎的名字,他总要看上一遍。丑松越读越觉得被这位前辈拉住了手,把他带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作为一个秽多的悲怯者,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头抬起来了。
这次出版的新著作,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秽多”。书中极其生动地描绘了本族人的愚昧和衰败;叙述了许多正直的男女只是因为秽多出身而被社会抛弃的情景。这本书的字里行问充满了一个热心男子的呜咽之声。它是作者本人的一部苦闷的历史,有对往昔悲欢离合的回忆,有因追求精神自由未能如愿而产生的悲叹,有对不合理的社会的怨愤和疑惧,也有走上曙光在望的新生活的欢快之情。
新的生活,这是莲太郎从身份差别的苦痛中开创的新路。他本是信州高远人,出生于一个老秽多的宗族家族。这件事还是在他来到长野师范学校担任心理学讲师的时候——那时丑松尚未入学——从两三个打南信州来的学生的嘴里泄露出来的。讲师中竟然有贱民的子弟。这消息在全校传开了,大家都因惊讶和怀疑而十分不安。有的人根据莲太郎的为人,有的人根据他的容貌,还有人根据他的学识,认为他不可能是秽多出身,一口咬定那是谣言。一部分教师出于嫉妒,喊着“驱逐,驱逐”。啊,假若没有人种的偏见,也就不会有犹太人在基希讷乌惨遭杀害的事件,西洋人也不会嚷嚷什么“黄祸”了。然而在这个无理者横行霸道、有理者忍气吞声的世界上,有谁肯为秽多的子弟辩护、认为这种驱逐是不当的呢?当莲太郎吐露了自己的身世,向众多的校友告别时,竟没有一个为这位讲师流下同情的眼泪。莲太郎走出了师范学校的大门,舍弃了“为学问而学问”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