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想,应该有一种生活,它全部由无意义的细节构成。意义与价值相连,或粘附在价值之中,而价值是因时因地因人而沽的,实在很难对它做出一个恒定的判断。向来钟情的意义,到后来很多变成了反意义。原以为十分有价值的东西,也成了反价值,所以很无奈。有些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以为在过一种极有意义的生活,至死才知一生都在做无用功,消耗了自己,也浪费了别人。做老师的就更甚。总以意义达人,却终以意义误己。生活总以它戏谑的样态,作弄那些追逐着所谓有意义的人生。
我尝试对生活以别样的目光,抛开一切关于意义的规范,自由地看取生存的艰难,不再去辨析意义的价值,让文学暂时离开意义的樊篱,而进入相对阔大的无羁绊的空旷之地,把长篇小说写成“记忆之书”。而这记忆,便消融在失乐园中。在寻找失去的时间中,重温青春岁月,重拾飘零已久的落英,在匆匆行脚中看泥泞的小路,是如何演变成大路,抑或成为荒凉成为森林成为河谷与海,在烈日与风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因果都无须抱怨与忧伤,所有的人生其实最终都终止于、停顿于虚无;所有的光荣与耻辱,到了终极时,都成了一声吁叹;所有的病痛和心灵的煎熬,也都终将有了断的一天。在向死而生的漫漫长旅中,其实是充塞着无数短句和断语的。人生像一条气喘吁吁的虚线,那一口气接不上来,不就呜呼哀哉了么?所以,在接近顶峰时千万小心,要不就停下来,别让幻梦和海市蜃楼欺骗。由是,我想小说创作也如是。与其梦幻史诗,倒不如退回日常的心灵。重温或感念最初始的无妄念的人之初。
说说也许容易,正如在课堂上大谈理论,而落实到每个字每个标点,却又何等的艰难?于是,一些人物出现了,他们都是在前行中后退的角色,这些角色令我着迷,已经有过最狂妄的年龄里的奋勇,如何不在澄明事理时抽身而出,隐身江湖呢?这也许是最痛苦的事了。
我企图走入这些人的内心,事实上我无须刻意进入,我早已生活在他们内心之中,像蛔虫像水蛭,吮吸他们的血液。于是,我拥有了几代人青年时代的心灵感应,沐浴过不同时代的风雨和目光。尤其是那片冥冥之中无声无息独自走来的墓地基督公墓,红卫兵公墓和坍圯了又再度爬起的悬崖上的教堂。它从没有响过如此洪亮而又沉稳的钟声。可是我却总是在冥想中的清晨或者正午,听得见它的轰鸣。听到教堂中传来《圣母颂》的音律与节奏,墓地的气象和女鬼男鬼跳舞时的响动一起,成为来自另一个平凡世界的声音,它们和风声雨声一起,演绎着旷世的惆怅。
风不是一个人,风是许多人。有人的名字叫风,有人的名字不叫风。但这有什么问题呢?世间没有比风更寻常,也没有比风更随便的,它有另一个名字,叫虚无。虚无可以很大,大到无垠,虚无可以很小,小至无处可觅。
遇到风时,我终于知道了风的秘密,那就是黑暗的宝贵。黑暗使风有了味道,黑暗也使眼泪满怀价值。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抑或一个青年时,还不懂得眼泪的价值,也还没有明白天将下雨,雨水对远行人的眷顾。我真后悔,年轻时只看见了风雨的抽打,却听不到它们和人心的私语。包括风雨中树叶与树叶的私语。
我相信每一片落叶都是一只旷世的眼睛,飘然地隔世地看着这个世界,它们沉默不语,却又飞扬着,形胜着。虽然今年的落叶,已不是去年的落叶,但不是吗?所以,还是选择了对之的敬畏。
这是我的第9部长篇小说,作为广东省国庆60周年的献礼作品,我自知责任重大,所以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这也是我写得最苦的一部。我希望读者能从中读出一点别味,那就是对平凡和细节的礼赞,对于坎坷的忧伤,对于爱情病相的理解,对于人的青年时代的无尽怀想,等等。尤其是题记和题叙中的话:“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你的话是我脚前的灯,路上的光。”《圣经》这样告示你我。
让风真的吹过每一个人的青年时代,有脚前的灯、路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