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正名。古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Iliad,过去译作《伊利亚特》,那是音译。它的意义是伊利亚的故事。那故事是什么呢?就是希腊联军围攻伊利亚城的故事。所以我现在把它译作《伊利亚围城记》。为照顾大陆读者的阅读习惯,本社仍采用本书通常的译名《伊利亚特》,但保留译者的“正名”,特此说明。——编者注 名字交代后,现在讲述我翻译这本书的原委。我想翻这本书,可说是由来久矣。我刚进初中时,商务印书馆要出版一部书叫《文学大纲》,发售预约,广告做得很大。哥哥为了引起我课外读书的兴趣,给我预定了一部。记得价钱相当昂贵,但为了我的教育他是不惜代价的。他对我学业的关心,跟他自己的遭遇有关。他在旧制中学毕业后,考进开封一个大学,只读了一年,家里便断绝了对他的接济。他被迫退学,考入邮政界做事;对他的半途辍学,引为终身憾事。嫂嫂对这不幸遭遇,也非常惋惜和愤恨。等我进初中时,他们对我的学业都很重视,可说期望甚殷,好像是要在我身上弥补他们的遗憾似的。贤慧的嫂嫂多次勉励我好好用功,常对我说:“只管努力上进,能上多高就上多高,家里一定供给你。”这几句话一直牢记在我心里。后来我从中学到大学,用钱不论多少,哥嫂从来不吝惜。 且说那部《文学大纲》到手时,我喜悦极了。洋装两巨册,印刷精美,还有彩色插图。我像一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吃东西那样,贪馋地翻开上册就读。开头讲的是希腊文学,那对我完全是一个新的天地。初次接触希腊神话故事,觉得非常新颖有趣。尤其是那个苹果的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一只苹果引起三位女神争美;结果为了一个女人,打了十年战争。那时我开始知道有荷马的这本书,其中专讲这次战争的情形,书中的大英雄阿基里斯、赫克特和奥德修斯,对我的想象发生了极大的启发作用。那时我便想将来进大学要读西洋文学,并立下翻译西洋文学作品的志愿。 所以从很早起,便想将来有一天要翻译荷马这本书。这个念头一直在心里打转,只是为了生活忙碌,没有工夫动手,直到从联合国退休以后。因为纽约的气候不适宜于瑞琼的健康,退休后我们于一九七四年搬来加州住,在旧金山以东约三十五英里的康考德买了一所小房子。因为是新房子,最初内内外外有些事要做。后来一切就绪,空下来的时间多了起来,便开始翻这本书。 这本古老的希腊史诗,不知道有多少种英文译本,也没有去查考。在学校时读过一种,那是近代丛书(ModernLibrary)AndrewLang等人合译的散文本。到加州后我手头除近代丛书本外另有三种散文译本,都是纸面装订。一种是曼托丛书(MentorClassics)WHDRouse翻译的,一九三八年出版;一种是雄鸡丛书(BantamBooks)AlstonHurdChase和WilliamGPerry,Jr合译的;一种是企鹅丛书(PenguinBooks)EVRieu翻译的。后二者都是一九五○年出版。在这三种之中,曼托本文字比较简洁,只是它把书中人物的形容称谓大都省去。雄鸡本比较累赘,企鹅本则介乎二者之间。我把企鹅本仔细读过,觉得合适,便选定它作为翻译的对象。此本的译者EVRieu(1887-1972)是英国的古典文学学者。一九五一年他成为“味吉尔研究社”(VirgilSociety)的主席;一九五八年又成为“皇家文学社”(RoyalSocietyofLiterature)的副主席。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六四年,他是企鹅丛书的发起人编辑。他的译作中除这本书外,尚有荷马的另一部史诗《奥德修斯返国记》(Odyssey)。 动起手来首先遇到的困难,就是专名。书中的专名多得骇人,人名、地名和神名等有一千三四百个。企鹅本末尾的专名表,只开列其中最重要的,不足百个。雄鸡本则列出了四百多个,比较重要的都收罗在内了。为了做起来方便,我把雄鸡本后面的专名表先翻译出。这样在翻译正文时,遇到专名就查已译就的专名表,以免一名两译或数译。翻译这些专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自己不懂希腊文,念这些名字都成问题,不用说翻译了。不得已只得多方查考,把它们译了出来。凡著名的名字,过去已经有翻译的,只要能查到,就一律采用。 翻译正文时,若遇到有意义隐晦的地方,或对一个字眼捉摸不定时,我便参考曼托本和雄鸡本,看它们怎样说法。若是它们的字眼意义明显,便照明显的说法译出,那可能与企鹅本的说法不大相同。不过这种情形不多。仔细比较这三种译文,我发现它们中间有不相符合之处。若只是小的差异,无关宏旨的,我就照企鹅本译出。记得有个地方,有显著的意义上的差别,而且别人的译法很有道理,我就在正文里照企鹅本译出,另加脚注,予以指明。 我翻译以句为单位,习惯上先把整段念一遍,再回头看一句翻一句。译完一段后总是默念几遍,看是否捕捉住了原文的语气。无论原文是严肃的或轻松的,诙谐的或尖刻的,都想在译文里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以传其神韵。这是我为自己所定的目标。 一个文学家有他自己文体的风格。十九世纪英国大批评家阿诺德(MatthewArnold)论荷马的文体说,荷马文体的特质是行文快速,思想与用字平淡朴实和气质高贵。这已经成了定论。即使读EVRieu的翻译,也觉得它的行文,像一江流水,浩浩荡荡,奔腾而去,没有板滞之处。它以诗的语言绘出壮阔的画面,传达出了荷马的高贵气质。我在翻译和全书脱稿后许多次校读时,都在想着这些特质。 从我少年时开始喜欢伊利亚这个故事,到现在译出这本书,中间经过了五十多年的岁月。回想从前哥嫂对我的爱护和照顾,我一直远在美国竟没有机会报答他们,真是一大憾事。现在他们二位俱已作古,临风怀想,不胜欷歔。谨以此书纪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