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你的照片已经贴在冰箱上了,黑白照,3×5的没摆姿势,非常自然你,弓着背,侧着身。你,完全藏在我的体内。
这是我所知道的:我大量地吃红肉,迷信地起誓,唱歌走音但信心十足。我在适当的时候哭,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笑,我读《纽约时报》上的讣告和结婚通告,按次序大声朗读。
你:体重不超过一品脱牛奶,不再是理论上的,你是一个女孩。
当大夫今天告诉我们时,他拍着手,就像是拿全部家当作担保一样,好像是他把你从无形到有形变成了一则喜讯,变成了一个女婴。我不想让他失望,不过我们早就知道我怀的是个女孩了,从我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秒开始,就像我们当时就给你起好的名字:夏洛特(你爸爸一直想纠正我是我们怀孕了,他说,不是只有你但是,难道他的脚踝也肿得像长期遭软禁一样?难道他的胸部也像挂上了两个水球?或许他会那样期待吧,但怀孕的是我。)
“成百万的妇女都用过这测孕棒,你也能做到,艾米莉。”这是你爸爸在把我推进浴室检测我们的怀疑是否正确时所说的。但我很紧张,我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让自己靠近卫生间,然后又花了一个小时,因为他要跟我一起进去而我有临场恐惧症。但我还是做到了,就像我之前的成百万的妇女那样,然后,在复查了三遍检验盒,打过1800服务电话求证,并且又作了几次测孕之后,我们终于得到了我们所期待的结果。
然后我便明白了,不是想要,而更接近于需要,你会是一个女孩子。我也明白,今后还会有更多像今晚这样的夜晚,我几乎是盼望着它们的到来,我会坐起来,在你熟睡的爸爸身边,在激动与慌张之间摇摆不定。
你爸爸,一个天生阳光灿烂,喜欢在洗澡时唱歌,从不担惊受怕的人,这会儿正蜷在我身边,间歇地眨着眼,做着满是超级英雄和受奖演说的梦。他认为我需要用语言和照片来证实你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简直是种病态的沉溺。他搞不懂为什么我总是被生活中一些浅显的取舍所困扰爱与不爱,坚持与放弃。
但事情真的没有那么简单。这漫长的累积,这备受祝福的美好之事,都不在我的理性抉择之内。有时候我试着回到二十周以前,在你成为一个概念之前,在我们睡不着时只能在黑暗里百无聊赖地空想之前,但即便是那时那个你诞生前的世界我依然感觉到有一种压迫感,把我们都密封在记忆的块垒之中而无法摆脱。但有一个方法可以用来衡量未来时空的距离:那就是你永远都能在这里找到我,在这些书页间,即便在我离开之后。
让我们坦诚些吧,谁知道我能活多久呢?我们哈克斯比家的女人在有生之年里从来不会出名。
但这都无关紧要,因为无论我在何时离去,四十二岁或者八十二岁,你终将会把我彻底忘记,这是关于失去的得与失:你无需去选择哪些记忆会不可避免地消散,哪些又会在夜深人静时缠绕于脑际而挥之不去,而身边丈夫的梦乡里则是穿着斯潘德克斯紧身裤攀岩。
我自己的母亲你用了她的名字她的故事早已消散,只残留下几张似是而非的照片。不过也并不都是忘却和残留,更多的是曲解和提炼。而尽管我常常习惯于凭空描摹她的形象,但在无数个深夜里,我依旧渴望了解真相。
真正的模样,有血有肉的模样。
或许,这些失去的后果记忆的碎屑在某些方面比失去本身更让我害怕。事实是,我从来没学会骑自行车,因为在众多的理由之中,总有一些是出于某种你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东西。这就是我,一个渴望又害怕记忆的人。忘记就像记忆在一片一片瓦解;无法忘记就像疤痕组织在一层一层淤积。两者都会各显其能来折磨我。
你永远都不会遇见那个曾经的我,你诞生之前的那个人,甚至某种程度上在我成为我之前的那个人。而这个故事既是你的也是我的,这是关于你从哪里来的故事,我们的故事。
现在你的照片已经贴在冰箱上了,我将开始玩我的俄罗斯套娃,我的世界已不能再没有你,我将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一个关于我们如何变成一个家庭的故事你爸爸和我,露斯和杰克爷爷,还有我自己的爸爸,他这会儿也醒了,正忙着用粉色的丝带装饰你的小床。这是一个有关分界线的故事,我的爱与生活以及遗赠的分界线,记忆与遗忘的分界线,承诺与自由的分界线,收获与给予的分界线。
这根线,总是这根同样的线,分开了我和我的妈妈,分开了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