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次旅途会是一趟死亡之旅。最近常有一种家毁人亡的感受,不但父亲躺在死亡病房,母亲重病,我和丈夫也愈行愈远了。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在我写的故事里,米诺斯(Minos)曾激怒海神波赛冬,而我什么都没做。我做了什么?父亲的悲剧与家产有关。他出身中国北方地主家庭,因最得祖父疼爱,在祖父过世前得到口谕,分得最多财产,他的兄嫂不服,打算加害他,在祖母的指令下,先躲到台湾。又其实,这段故事是他自己的说法,我母亲则说,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女人。总之,他来了台湾,改名换姓,娶妻生子,但生性风流的他,在我儿时不常回家,与母亲终生吵闹分合,后来他索性搬回大陆老家,但悲剧再度重演,他仍然和大陆家人因分财产而闹得很不愉快,他认为亲妹妹骗去他的积蓄。他因而气病了。一个人返回台湾,去医院做检查,才得知已是肺癌末期。他不相信自己得癌,或者,他不想相信。每天照常爬山,而且还找到属意的情人。今年起,癌细胞转移了,他无法自理生活,情人避不见面,母亲也病了,两人皆无人照顾,姐姐只好接他到香港住。这就是我来香港的原因。有家归不得。偶而喃喃自语时,这几个字便从父亲口中跑了出来。有家归不得,那是何感受?而他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又在哪里?我总觉得家这个字如此像旅行社的旅游景点介绍,充满动人的想象和憧憬,但不能完全当真。很多人都说,“家”或“成家”很重要。但家是什么?日文的家族“□□□”,谐音像“枷索箍”,听起来像是家人必须绑在一起?中文呢?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家是什么?家是宝盖头,下面养了一只猪。我当时笑了很久,现在也笑,但仍然不甚了了,宝盖头下面养了一只猪?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是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是几天前,但他已无法说话了。之前的最近,我和他还有过短暂对话。前一阵子你好像出版了一本新书?又是什么书? 又是什么书?这“又”字听起来像谴责,父亲的确这么说过。又是什么书?仿佛我像个变把戏的人,又变了什么把戏?我那时只回答他:就是一本书啊,没什么。我不想多作解释,他从来没读过我任何一本书,我猜。我也没问。我们从来没聊过天。唯一的例外是婚后,父亲与母亲到德国拜访我,那一次,我破天荒和他朝夕相处十来天,和他说了一些话,因而陷入情绪低潮,有一天竞责问起他,童年为何处罚我?他完全不记得了。在我的丈夫Q面前,他向我解释,但我又不想听。他难为情地走开,后来在我们家附近的森林走失了。那时我便对Q说过,我的父亲不是父亲,他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女儿。我多么希望能和他谈心,多么希望。希望已不足形容,应该说,多么渴望他能拍拍我的肩安慰我,或在人生道路的转折点上鼓励我。我渴望这些,真的渴望。其实父亲不知道,我常常书写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曾像卡夫卡一样有过质疑:还要再一次书写父亲吗?多少次了?父亲大人,我在回忆里写他,我在梦中遇见他。我是不是终生在追寻一位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像父亲那样爱我或不爱我的男人?十天前,我坐在他身边的小躺椅上,父亲突然以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我因从来没看过这神情而震惊不已。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了吗?父亲那时认真地表示,自己的后事想以风葬,就把他的骨灰撒在台湾海峡上吧。不但别人,他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既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还有,他说,希望骨灰不要置入骨灰坛内,他不喜欢坛瓮。那木盒可以吗?我那时突然无厘头地问起,还有,譬如椰子壳呢?可以,他点点头,但立刻阻止我再说下去。他不喜欢这些奇怪的细节?他似乎也不习惯谈自己的后事。 你就常来看他吧,这次是真的没多久可活了,姐姐说。那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心理分析医师那里抱怨,儿时父母如何没爱过我,他们忙着生计和外遇,从来没有时间照顾孩子,转眼之间,已到了我必须照顾他们的时刻?三年前,姐姐第一次打电话来,那一天,我刚好在湖边慢跑。她说,爸不行了,癌症末期,只有三个月可活。我如遭晴天霹雳,呆站在湖边的小径上,望向火红的夕阳,湖边的群鸭扑扑地飞去,我一边跑,一边哭了出来。那时心想,从小没有家,现在连父亲也没有了。 在湖边哭完后,我便没什么感觉,仿佛变成一个没心肝的人了。两年前,有一天去做超音波检查时,权威医学专家断定我得了癌症末期,立刻当场联系医院准备开刀,我打电话给Q,他没接电话,我写了短讯给他,一个字:坏。我回家等待入院。那几天,我以为自己行将就木,写下了遗书,内容很简单,把身外之物全留给父母。但人院后,医生却说,不必开刀,不是癌症。根本不是。曾经死过十天,又活了过来。那些天,我都在读佛经。我猜很多被宣布得癌症的人都会读佛经或《圣经》。我猜,死讯极难接受,但总有一天还是得接受。我想象父亲如何接受自己的死讯。即将失去父亲的我想起那年的Q,他的惊慌失措,有一整年吧,他的父亲还未死,他已经如丧考妣,常常发呆、叹气。他父亲死时,他一个人坐在教堂哭了好久,我在他身边却未安慰他。现在才能体会一点点他那时的心境。刚来港去探视父亲时,他才做完十二次化疗,戴顶帽子,看起来仍然像一个英俊的蒙古战士,他有一张男性的倔强的脸,那张脸害死了多少女人。我母亲,以及无数的外遇。他一生只对女人感兴趣,各种女人,奇怪的、矮小的、精悍的,环肥燕瘦,无一不可,而母亲是那个受苦的人,她一辈子受这种苦,但仍旧不死心。她永远不死心。P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