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芸娘城镇在夜幕中缓缓掠过,那些造型粗陋的民房在夜幕中只剩下抽象的块状,雨后,黯淡的路灯照着空荡荡的街道,对于酒醉归家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一条漫无止境的道路。芸娘,这封信寄自我平生最为困顿的一次旅行,怕你担心,我并没有提及第二次靖江之行的惨淡。那天,我假装雇骡,实际上我背着囊饼徒步前行。当天晚上,我露宿在土地祠内,还在祈祷老天开眼,让我此行能筹措到给你治病的经费。我给自己打气,努力驱散那不祥的预感,事后想来,在我踌躇满志的时候,也许正是仆人阿双席卷家中之物逃走的时候。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击——在冥路已近的关头,任何刺激对你来说都将是致命的—— 悔恨挥之不去:要是我在家守护着你,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如此一来,治病的经费又从何而来?我们最终无法摆脱弄人的造化。我愿留住所有美好的瞬间,那些美好让人不枉此生,尽管它也同时让我生出无尽空虚的感觉。世事的荒诞就在于:越是对生活无所希求,造化却越是将你逼到绝境。两个普通人,只想布衣暖,茶饭足,优游泉石,恩爱白头,没想到这已是人生的最大奢望。为生计奔走的凄风苦雨,以及家人的冷嘲热讽,已足以摧毁我们脆弱的意志,想到我们以喝粥始,以喝粥终,一股深深的宿命不禁如雨雾般弥漫心头。从那些因情所困而颠沛流离的日子中,我觉悟家永远是在远方。那晚我在土地祠借宿,神祠仅能容我上半身,于是将风帽反戴掩住自己的面孔,上半身缩进神祠,下半身屈膝在外,闭目静听,只有微风萧萧。回想我在“回煞”之期,抚摸着你的旧衣,在旧屋中等着你的出现,所有人都惊叹我胆大,殊不知万念俱焚之下,人孰无胆的道理。我仿佛看到你的身影,如风般掀起白色的窗帘,潜入室内,但最终,一切平息如初。现在我平静下来了吗?或者我能平静下来吗?列车继续驶向不知名的深处,也许这是踏上故乡的旅程。你在某处。携带着我的纸和笔,我将继续卖画度日,直至你的肖像平静地跃然纸上,栩栩如生。这封信寄自我们曾经寄居过的沧浪亭,这也是你最喜爱的地方。因为偶然的原因,我独自一人,重新来到这里。在你离开后,父亲也不幸老去,家庭从此四分五裂,从前的恩怨也烟消云散,而我从未想到,竟然还有故地重游的机会。经过这么多年的浪游,我以为我忘却了,但一踏进这座园林,一草一木,一举一动,竟然还回应着你的气息,对你的思念如沧浪般不可抑制地重新激荡起来。我到的时候,已近黄昏,园内几无一人,我回头望着刚刚走过的石桥,陡然生出一种隔世之感:桥那边是什么?这边是什么?我又将如何归去?我甚至有一种扭头离去的念头,但已经离不及了,园林的氤氲之气已经包裹了我,将我引向一个现实中的梦境,而园林本身,不是意在让人无法分辨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吗?欲辨已忘言,时间的褶皱由此将我的悲哀缓冲成淡淡的哀愁,当我一进入园林,斜阳下的树影,以及夕照中的黄山石立刻无声无息地陪伴着我,它们也许并无意于铭记我和你的故事,但它们模糊了回忆和现实的边界。倚在石上,我甚至以为我还在等着你的到来。漫步虚实双井,这个曾让你惊叹不已的景中之景,犹如梦中之梦,它所叠加的幻觉如此深重,以至于我无法不相信你就在园中某处。那些困顿的夜晚被过滤成清风,我闻到荷叶的清香,夏日荷花初开时,晚上含苞而早上盛放,你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于花心,第二天早上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它让我不能不再三徘徊于园中那个为嗅觉而准备的妩媚的弧形空间,再三闻到喜儿的体香——可惜你不能和我携游于荔枝遍地的岭南,珠江边,那灿烂如繁星般罗列的小艇上,我只能挽着依稀和你相似的喜儿,息烛入眠,小艇晃动,那种晕眩的感觉却不能让我彻底解忧——是否多一个女人则徒增一份烦恼?你说,你只想当一个合格的妻子,你却给自己徒增烦恼,即使在病榻上,还在努力说服憨园给我做妾,而他人的背信弃义以及世态炎凉加速了你离开我的速度。沿着近水长廊,我甚至能看到对岸的旧居,想必已是破败不堪了吧。收回目光,停留在湖心,那微微晃动的湖面,就像你脆弱敏感的内心。波纹层层荡漾开去,少顷,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你说:“今天可真快乐!如果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某种世俗生活中的完美场景难道必然预示着未来的悲剧?无论如何,你终究可以不再多虑了。再次回到沧浪亭,这梦境,营造得是多么地真实。那时在郊区老农家避暑,你兴奋地说:“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我深以为然,我们无法拥有自己的园林,而只能够想象,只能够寄情于画。而四十五岁之后,我将由一念至无念,如水之波澜不兴,是的,不应再有波澜,那是对自己最深切的怜悯。以下这封信寄自萧爽楼,尽管它已成废墟,我却愿在回忆中重建在那里发生的一切,用以纪念我们最美好的那段时光。我常常在想,你悲剧性的预言如此准确,可当初我为何如此不以为意?于是,在短暂的聚合后,我们终于走向各自的命运。如果我当时不说某句话,不做某件事,事情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我们初初结婚时,你总是沉默着,偶尔说话时,也轻言细语,我不得不想方设法引你说话,就像用纤草细心调教心爱的蟋蟀。渐渐地,你能够和我一起讨论问题了。那时,你特别喜欢茶泡饭,喜欢吃一种吴语叫做“臭乳腐”的下饭菜,还喜欢吃虾卤瓜,那都是我平生最讨厌的食物。某次你用筷子强塞卤瓜入我口,我只能捏住鼻子咀嚼,好像还爽口,松开鼻子再嚼,发现风味独特,从此爱上这种食物。我曾经感叹:“从极其讨厌到极其喜欢,变化如此之快,不可理喻呵。”而你说:“情之所钟,虽丑不嫌。”记得那年冬天,你堂娣出阁,我和母亲前往贺喜。当时满堂尽是炫目光鲜的新衣,只有你通体素淡,只是穿着新鞋而已,看它精巧的绣工,就猜出是你自己巧手所作。因为你比我大十个月,我称你为淑娣,当时你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令人我怦然心动。那种心动之感在新婚之夜得到再次强化和确认。云雨之后我握着你的手腕,暖尖滑腻,我胸中不禁又怦怦作跳,顿觉难分难舍。我曾经对你感叹:“要是你能够化女为男,我们一起寻访名山,遨游天下,不亦快哉!”你说:“今世不能,期以来世。”难道这已是悲哀的伏笔?在萧爽楼的日子真可谓洒脱,我从师学画,有润笔就交由你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某夜,好友星澜酒醉后兴发所致,在月夜下为粉墙上的兰花画影。白天再看时,浓淡交错的墨兰花叶萧蔬,自有月下之趣。你非常喜欢这画,还为之题咏。日落时分,我们登楼观晚霞夕照,随口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那次,我奉父亲之命,前往吴江凭吊他的老朋友钱师竹。你私下和我约好,当我回程时,我们在万年桥下见,一同前往观看太湖胜景。那天早上,我们果然在桥下相见,船航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你说:“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我默然,你轻轻点头,将目光投向飘渺的水天交接处。现在,当我将此情此景移诸笔端时,我多么希望这将成为你留诸世间永恒的一刻,并以此来祝愿我们一起的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