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宫苑图考

第四章 民国以来之兴废
 
民国以还，宫阙荒废，皇城坛庙制度，渐失旧观。二十余年来，盛衰兴废，皆余亲睹，每徘徊落日残照之间，未尝不临风而兴感也。加以近年以来，外寇横行，兵车络绎，廛市萧条，居民一日数惊，亦习以为常矣。近人黄节诗云：
 
云意深阴失月明，始知兵气满秋城。
十年北客惟伤乱，双柝南街不断声。
娇女别期方细数，故园安问更无程。
可怜万里清辉夜，不见良时歌乐生。
 
乱世之音，令人感慨系之矣！今将重要兴废，胪述如下，以明宫阙沿革，并存一代之文献焉：
 
（一）皇城之拆除 民国肇建，以皇城宅中，不便交通，首先开通南北池子、南北长街。并开皇城东北角一门，曰北箭亭；西北角一门，曰厂桥；西南角一门，曰府右街。嗣后每以便利交通为名，拆除皇城。十二年后，首拆东安门以北转西至地安门之墙，继拆地安门迤西至厂桥一段；又拆西安门南北城墙。及余二十四年夏重至北平，则东安门南一段，亦已拆除，门亦无存；城内河身填平，改筑驰道，人事变易，不禁有沧海桑田之感。今日所余皇城，仅南海经天安门至太庙迤东一段矣。
 
（二）千步廊之拆除 袁氏帝制，于民国四年拆千步廊。按廊在中华门内，为东西向朝房，各百有十楹，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楹，皆联檐通脊，直至左右长安门。袁氏称帝，为广阔崇宏计，皆命拆除，并修砌中华门至天安门石道，以壮观瞻。然不期年，云南起义，帝制随即覆灭矣。
 
（三）紫禁城外东西北三面守卫围房之拆除 紫禁城外东西北三面，旧有守卫围房七百三十二间，自东西华门以至神武门，连绵不绝。著者初至北京，每夜过宫禁，犹见河中灯光弄影，上下交辉。民国十四年以后，清室善后委员会拆守卫围房，筑轩二于东北西北二角楼之下，遂非旧观矣。
 
（四）北上东门、北上西门之拆除及北上门之改制 皇城旧制，北上门在神武门外，南北相向，为入景山之正门，内即景山门，其门墙与景山围墙相连。故旧日东西交通，都沿北上门墙外，傍河而行。其北上东门、北上西门，尚未拆也。二十年后，故宫博物院为便利交通，并筑宽马路计，拆北上东西二门。筑驰道于景山门、北上门之间。于是顿改旧观：向之北上门属于景山，名符其实；今则隶之故宫，为神武门外重门，非“北上”而为“南下”矣。
 
（五）中正殿及西花园之失慎 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六月二十六日夜，西花园敬胜斋（斋额曰“德日新”）失慎，延烧静怡轩、慧曜楼、吉云楼、碧琳馆、妙莲花室、延春阁、积翠亭、玉壶冰、中正殿、香云亭十处。起火原因，言人人殊，当以点查内宫古物，宫监惧罪纵火一说，较为可信。 a 清室善后委员会因点查养心殿，得当时内务府报告失火情形及修理火场价单各一纸，内中仅列六处，以多报少，亦宫中欺蒙习惯，不足怪也。兹摘录于后，以供参证。
 
仅查五月十三日夜内，德日新失慎，延及延春亭、静怡轩、广生楼、中正殿、香云亭等六处，经臣等会同王怀庆、薛之珩、聂宪藩等，督饬消防队当场救护，遂即会商清理火底办法。……现在清理完竣，所有捡拾熔化佛像经版铜锡等项，共五百另八袋，金色铜片及残伤玉器等项共四十三箱，复经臣等前往详勘：恭查残缺佛像，亟应量加修饰，敬谨供奉，焚毁经版情形较轻者，拟交中正殿尊藏保管；其熔毁铜、锡、玉器等件，择其完整者四十九件交进，其余残缺不齐者，交由中正殿司员，妥为收藏。仅此奉闻。
 
今焚余经版，悉存雨华阁，有洋白铁箱装载者皆是。于是西御花园及中正殿一带，一代豪华，悉成灰烬矣！
 
（六）北海大圆镜智宝殿及阐福寺之被焚 民国八年春，北海大圆镜智宝殿（今运动场地）及阐福寺被焚，时余方寓帘子库，西望火光烛天，疑为附近火起，次日始知为北海也。按《清宫史续编》卷六十八，记载嘉庆时北海该处之规制如下：
西天梵境（今存）之西，有琉璃墙（今九龙壁）如屏障。墙北，为真谛门；门内，为大圆镜智宝殿，殿内匾曰：法界真常，联曰：欢喜普人天，增五福德；庄严护龙象，现八吉祥。殿后有亭，改建楼五楹，为后佛楼，联曰：相现庄严，昙霏融舍卫；果成福海，海会演耆璠。殿北及左右屋宇四十三楹，皆贮四藏经版之所也。
五龙亭……后，石坊二，南向，榜曰：性海；北向，榜曰：福田（今坊已毁，石础犹存）。其北，为阐福寺，入门，为天王殿（今存），殿后，榜曰：宗乘圆镜；联曰：妙华普现无穷境，慧日常悬自在天。再后，为大佛殿（今焚），规制宏敞，仿正定隆兴寺，重宇三层，檐前各有高宗纯皇帝御笔匾，上曰：大雄宝殿；中曰：庄严圆澈；下曰：福田花雨；联曰：真谛别传，趋妙庄严路；能仁权应，现常清净身。殿内，榜曰：有大威德；联曰：放百宝无畏光明，历劫智珠长朗；入三昧甚深微妙，诸方心印同圆。再后有殿，高宗纯皇帝御笔匾曰：真实般若；联曰：正法眼长明，慧灯不灭；无漏身自在，性海遥通。
 
以上所载诸殿，今皆焚毁，自阐福寺以东，直抵西天梵境之大琉璃宝殿，今之濯濯者，昔日固楼阁相属也。今日而入阐福寺，进天王殿，则见蔓草荒烟，满目苍凉而已。当被焚之次日，京中各报纷载万佛楼被火，实则乃阐福寺大佛殿之误也。
 
以上所列，皆属于毁废方面。唯民国肇建，以北京为首都，总统府、国务院，皆假宫苑之旧，虽仍旧贯，不无改制兴建之处，他方面则故宫园囿，日渐开放，研究调查，日渐便利。兹扼要叙述如下：
（一）总统府之改建 民国创立，就西苑中南海，改建总统府。其正门曰新华门，重楼五楹，就宝月楼改命者也。其正厅曰海宴堂，堂创于庚子以后，崇楼杰阁，悉仿西式，巍然于三海之中央，为发号施令之所。 《北京宫苑名胜》云：
 
海宴堂者，慈禧新建之内朝也，堂中几榻，悉出于巴黎之巧匠，而摹路易十五之式。今大总统素性 谦，避正殿而弗居，就偏宫而听政，旋乾转坤之伟略，于此发施，当措中华民国于郅治之域，亦如此堂之庄严灿烂焉。
 
（二）国务院之改建 总统府既立，以紫光阁西集灵囿一带，邻近中海，便于议政，遂改建国务院，即明万寿宫、寿源宫故址也。今为北平市政府所在地。
 
（三）三殿、社稷坛、天坛、先农坛及三海之开放 民国初年，先开放三殿及文华、武英殿，又开放社稷坛，为都中人士游赏之所，曰中央公园（今改中山公园）。继开放天坛、先农坛，改先农坛为城南游艺园，然天坛时有驻军，砍伐古柏，而先农坛则因为游艺园故，北面围墙，皆为拆毁，昔年庄严肃穆之地，沦为刑人之场（枪决死囚每于此举行），亦可慨已。三海在十五年前，未尝开放，仅逢国庆或因义赈（如民国七年九月二十三日因湖南义赈游览会开放北海是），偶一开禁。十五年夏，先开放北海，为北海公园，余于日往游，尚见北海先蚕坛旧制，坛西北瘗坎，以及亲蚕殿、浴蚕池、先蚕神殿规制，水车纺机等物，皆未曾废，今则荡然矣。及余二十一年归国，中南海亦相继开放矣。
 
（四）故宫、景山、太庙之开放 民国十三年冬，国民军入北京，勒令溥仪出宫，设清室善后委员会。十一月八日，设办公处于神武门内，会同国务院、警卫司令部、警察厅及前内务府人员，查封宫中各宫殿，至十二月一日竣事。嗣以十三年来，宫中浪费如昔，赏赐抵押，变卖盗窃等事，时有所闻，古物流出不少，于是该会为减轻责任计，请京师警察总监、高等检察厅长、北京教育会长及诸名流，为点查监察员。十二月二十三日，筹备就绪，移办公处于乾清门外，开始点查。然“监守自盗”实始于此矣！十四年八月，先行开放，十月十日，改组为故宫博物院，行开幕礼，发柬请各界人士莅会。自此以后，故宫各部，分路开放（中路，内外东西路）。所可叹者，该院成立十年，然古物被盗、珠宝被窃之案，几于无年无之。易培基、李宗侗之徒，久已逍遥法外，所望政府当轴，今后当慎于人选，谨于监守，则仅存之古物，或将不致流散以尽耳。
 
故宫博物院成立以后，景山、太庙相继开放。今日所尚未正式开放者，仅大高玄殿、皇史宬二处而已。
 
以上，民国二十五年来北京兴废之大略耳！今则外寇横行，山河变色，东四牌楼大街、东西长安街、新华门前，日兵演习，耀武扬威，煌煌故都，竟为东罗马之续。“汉宫曾动伯鸾歌，事去英雄可奈何！”元遗山出都之作，堪为今日写照。嗟乎，燕山黯黯，易水迢迢，大好河山，何日始重振国魂耶！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七日脱稿于玄武湖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