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比利望向客厅的玻璃落地窗,都觉得洛杉矶灰蒙蒙的冬日午后又黯淡了几分。每回的差异都清晰可辨。然后他笑了,出声斥责自己:“比利小子,你在想什么呀?难不成夕阳会改变心意,在今晚打破西沉的规律?”
他又向外窥探,躲在窗帘后,用窗帘包住自己,凑向玻璃。
小女孩仍在外面。
“我们知道这代表什么,”他说,“对吧?”
但他没有回应自己。因为他确实知道,所以不必把话说完。
他在睡衣外面套上陈旧的法兰绒睡袍,把枯瘦的身子裹得死紧,然后才系上一条绳子。差不多六年前,他就用绳子取代了睡袍原本的束带。
整装完毕。比利·闪亮要出门了。
不是踏出公寓大门到街上去,才不是那种的激进行动呢。他要去的地方是小小的一楼露台,或者说阳台,总之就是房屋广告上摆着两张生锈的户外椅的那一方弹丸之地,随便你给那个空间取什么名字都好。
他又看看外面,仿佛看到正在酝酿的风雨或战争或外星人入侵,仿佛上帝会降下某种天灾,给他不出门以正当理由。但只有天色又黑了一点点,而这丝毫不让人意外。
他移开扫帚——凑合着充当露台玻璃落地窗的防盗锁——沾得满手灰尘和毛屑。这扫帚搁在那里八百年没有移动过,一股羞愧之情油然而生,他可是以窗明几净为傲的。
“提醒我自己,”他出声说,“所有物品必须保持清洁,即使我们认为短期内用不上,即使只为了坚守原则。”
他将落地窗拉开一条细到不能再细的缝,一感觉到屋外的冷冽空气,比利禁不住大声地倒抽一口气。
小女孩往上瞄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脚。
她的头发凌乱到带点喜感,像一星期没梳过似的。她蓝色的开襟羊毛衫扣错了扣子。她不超过十岁。小女孩坐在台阶上,双手环抱膝盖,一边盯着自己的鞋,一边前后摇晃身体。
他只当自己这么一露脸,小女孩的反应会更大、更剧烈,却说不上究竟期待她有怎样的反应。他战战兢兢,挨着生锈的椅子边缘坐下,身体倾向栏杆,望着下方一米左右的小女孩的头顶。
“祝福你今晚幸福愉快。”他说。
“嘿!”她说。声音大得像高音的雾笛
① 。
他吓得弹起来,险些弄翻椅子。
比利并不是儿童教育专家,但他认为这个小女孩如此垂头丧气,说话声音应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比利不是没听过她说话,她的声音每每穿墙而来。她和母亲住在这栋公寓的地下楼层,因此比利时常听见她说话,她的声音也一向不会模糊难辨,但不知何故,他觉得或许就这么一次,她应该破个例,细声说话。
“我们是邻居吗?”她问,嗓门同样惊人。
这回他有了心理准备。
“看来是。”他说。
“那我怎么都没看见过你?
“现在看到了。做人要知足。”
“你讲话好奇怪。”
“你讲话好大声。”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别人也说你讲话怪怪的吗?”
“印象中没有。”比利回答,“不过,跟我讲话的人很少,无法反映大众的真实感受。”
“那你相信我就好。你讲话真的怪怪的,尤其是你在跟小孩讲话时。你叫什么名字?”
“比利·闪亮。你呢?”
“闪亮?就是星星闪闪亮,或是地板打蜡闪闪亮的那个闪亮?”
“对,就是那个闪亮。”
“你哪来的这种名字?”
“你的名字又是哪来的?而且你还没说你的名字。”
“我叫葛蕾丝,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
“嗯,比利·闪亮这个名字不是来自我的妈妈。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是唐诺·费尔德曼,我自己改名了。”
“为什么?”
“我以前在演艺界。我需要一个舞者的名字。”
“唐诺·费尔德曼不能是舞者的名字吗?”
“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怎么知道什么名字好,什么名字不好?”
“内心自然会知道的。听我说,我们大可在这里坐上一整夜,继续愉快地谈天说地。但我出来的目的,其实是要问你为什么独自坐在外面。”
“我不是一个人,真的。”她说,“我实际上是跟你一起在这里。”
“天快黑了。”
她抬头看了看,似乎在确认真假。这是比利来到落地窗外之后,她的个动作。“对。”她说,“天快黑了。你现在不在演艺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