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变万化，不出于六经。经之言文，不过曰辞尚体要，曰修辞立诚。夫非体要不足以为辞，而辞非修不足以立诚，此文之正轨也。近世为文荒陋者既不知修辞，而好异者又逃之于艰深奇僻、汗漫冗杂，不知体要为何物。文节李公每与余谈而深病之。公之言曰：“文犹组也，五色错而成文，杂以麻苎，则非矣。文犹水也，微风鼓而成文，荡以狂飚，则非矣。”故公之文覃精极思，熔铸敲推，一字不苟，而气格浑融，体裁庄雅，骨肉调匀，情景稳帖，鲍无怒号叫跳、支离险怪之习。读之如韶濩咸英，雍容和畅，使人心平而气舒；又如清庙明堂，冠裳佩玉，趋跆揖让，彼田间伧父见之，不觉其惝然而自失也。其所构撰，序记则序记，志传则志传，章疏辞令则章疏辞令。以至代言之章，进讲之牍，应酬课试之作，无不肖貌象形，各成面目，黑白苍素，不相搀溷。一时舘阁钜公，翕然推服，以为当代作者虽不乏人，求其辞修而体得，罕有及公者。盖公自少年颖悟绝人，所为制举家言，已沉酣酝藉，不逐流俗。困公车日久，得以肆力于钻摩，自六经子史以至近代诸名家，无不贯穿，故一登上第而所就已如此矣。公在词林，所友善惟余与江夏郭美命。美命之文，凌厉奋迅，与公各成一家。而余弱不自振，然自为史官，以至败历南北，备员纶扉，皆与公同事，而公又与先人同选于乡，故相知独深。公役，余造其庐，哭之哀，顾未暇问其遗文。再越岁，而公之友太常李公始裒集付梓，属余为之序。余既卒业，而叹曰：言者，心之声，文之肖其人，岂不信哉！夫以李公之刻意操持，提躬峻洁，一言一动皆禀于规程，惟恐有纤毫之瑕类，如其文之修辞。其生平持论，以臣子分，义当忧国奉公，各营其局，不可舍己而责人，宽于当官而求多于君上，故自筮仕至贰卿，佐铨典礼，所至遵功令，明职守，斤斤绳墨，如其文之有体。而公马文，尤好人弹射，每脱稿，必持以示余，余有所不可，公必更定，至再三不厌，甚有举全篇而易之者，其虚怀受人不自满假如此。乃世之病公者，或以其枯清强执，果于自用，几若王临川之流，岂其然乎？公在政地三四年，而杜门乞归之日十居八九，其胸中所抱负欲见之施行者，十未一二。居恒语余：“杨绾作相仅旬余日，薛文清在阁亦不数月，人贵树立，岂在久近？”由此观之，公之志可见，而要其行品，亦无愧于二公矣。公之人不以文重，而即文亦可以见公。盖公初第时，刻其时艺，名之曰“百链草”。其后常扼学言士习之日卑，由于文章之不振；文章之不振，由于时艺之怪诞。余深以为然。呜呼！百世而下有欲知公之文与其人者，其以“百链”概之可也。赐进士出身、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知经筵、日讲、制诰、予告存问、年家晚生福唐叶向高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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