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珠穆朗玛

内容选读：
1989年4月11日下午，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这个名叫南池巴扎的村落显得格外安静。那时的南池虽然没有现在这么热闹，人口也没有如今这么多，但已初具规模。这个位于高山U形谷地和Y字形河流交汇口的村落，地理上有着天然的优势，成了现代登山运动的集聚地。那一天，阳光很好，纯净的天空蓝得刺眼。外面很安静，除了风声，很少听到有人在活动，偶尔会传来几个孩子奔跑游戏的声音。春天已经来了，山里的花草树木都已经返绿，田野里还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花朵，多大的风，都掩盖不住盎然的生机。
村口靠近街边的一座房屋里，忽然传来一阵啼哭。新婚一年多的卡朵在家中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孩子很健康，哭声嘹亮，他的嗓门可真大，外面喧嚣的风声几乎都被他压了下去，未来一定是个身体倍儿棒的小伙子。协助生产的是卡朵的母亲麻朵。她很有经验，村子里的很多孩子都是经由麻朵的手来到这个世界
的。麻朵昨天晚上来看望女儿后就没有离开，她从女儿的反应判断，要不了多久，孩子就要出生了。麻朵为外孙洗完澡，细心地包裹好，递到了女儿的怀里，然后柔声地恭喜女儿生了个男孩。卡朵心中却被这“喜讯”惊得微微一颤。她从知道自己怀孕开始，就一直暗暗在心中向神灵祈祷，希望能够生一个女儿。在这个生产力还相对比较落后的高原小村，男性是生活的主力军，能够创造更多的财富，所以生儿子自然就是多数人家的愿望。卡朵的这种想法无疑算是异类了，所以她没有向丈夫和家中的其他人透露自己的心思，包括正在为自己忙碌的母亲。卡朵有卡朵的原因。心愿落空引起的短暂心颤之后，从小就投射在卡朵心中的阴影，还是被初为人母的喜悦照亮了。她侧过身，轻轻地拥着孩子，看着他那长满褶子的肉嘟嘟的粉色小脸，和似乎因为对未来充满不确定而蹙成一团的眉头，刚刚经历的那场苦难瞬间就化作了自豪。撕心裂肺的疼痛消失了，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她那黑黑的眼睛里流淌着明媚的母性之光。
过几天，孩子的父亲就该回来了。到时候，他一定会非常惊喜。丈夫是那种再艰苦都能保持乐观的人，对卡朵很好。他看到是个儿子，肯定会高兴地蹦起来。丈夫此次出行收入不会很高，但也足够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一阵子了。登山季才刚刚开始，以丈夫出众的能力，后面还会接好几单生意，对这个不算富裕的小家庭来说，丈夫的收入太重要了。婴儿嘟噜开肉肉的嘴唇，胖胖的腮帮子用力一
收，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卡朵先是一阵刺痛，随即，就被胸中涌动的一股柔情融化了，似乎也能品味到乳汁的甘甜。随着乳汁的不断涌出，她深深地沦陷在为人母的喜悦中了。
麻朵在一旁慈祥地看着这对母子，或许是想起了自己初当母亲的情形吧，又或许是想起了这个母亲还是个婴儿时的情景，她的脸上升起一抹难以抑制的自豪——当年自己怀中同样幼小的婴儿，如今都当母亲了，这也算是一个母亲最终成功的重要标志吧？
屋子外面阒寂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阵异样的动静，好像有一股沉重的冷风，在山坳里平地而起，刹那间充满了逼仄的峡谷。地上的砂石乒乒乓乓地跳动着，不祥的兆头四处乱窜，随时可能敲开任何一个人的家门。卡朵的心本能地一拧，身上的皮肤也随之收紧了，胸膛里刚刚涌起的那股暖流转眼间就退了回去，似乎害怕被什么魔鬼发现。敲门声就在这时，紧追着卡朵的预感降临了。声音很轻，但很果断，急促。麻朵的心像躺在床上的女儿一样，早在那阵异样的风刮起的时候就悬了起来，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更不能慌张。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像是要去迎接一个闻讯前来道喜的客人，走进前屋。前屋的正面摆着一个佛龛，佛龛正中供奉着一尊佛像。麻朵对着佛像虔诚地望了一眼，这才走上
前去，打开房门。她没有注意，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外面扑进来一股冷风，将佛龛上的几盏酥油灯全部吹灭了。
敲门人并不知道房间里刚刚发生的喜事，他机械地宣读了一条刚从山上传下来的消息——名叫明玛的背夫，也就是新生儿的父亲，于当天早晨，死于协助他人登山的路上。因为开门的人是麻朵，而村里的人相互都认识，所以为了接下来少敲一个门，来人随后又机械地追加了一句：麻朵的大儿子，也在这次事故中遇
难。
里屋和外屋只隔着一道门帘，刚刚成为母亲的卡朵清晰地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全部内容。报信人走了，他还得去另外一家报信。生死可是这世间最大的事情呢。
外屋的麻朵没有立刻返回里屋。她还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向产妇转达这个消息，虽然此时的她和女儿的心一样剧痛。或者可以说，她的悲痛远远超过了女儿。最后，麻朵还是无奈地关上门，似乎把那不幸的消息也同时关在了外面。她努力稳住身体，平复着心情，进了里屋，悄悄拿眼睛瞟了瞟躺在床上的产妇，嘴唇仿佛动了几下，不过什么也没说。麻朵心里清楚，以刚才报信者的声量来说，女儿肯定清晰地听到了消息的每一个字。
果然，女儿没有问她来者是谁，因何而来。令麻朵惊讶的是，女儿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或悲伤，只是继续安静地抚弄着新生的婴儿。如果助产士是个陌生人，一定会以为，卡朵夫妻间的感情平时就比较淡漠，这种情况在生活还比较艰难的南池巴扎很常见，也许是辛劳的生活把人们的内心磨得粗粝了吧？即便是遭遇生死这样的大事，他们也无暇沉溺于痛苦，他们需要集中所剩不多的精力，去处理因此而来的生活问题。作为母亲和岳母的麻朵很清楚，女儿女婿的感情向来很好，她能够理解女儿为何如此平静，就像女儿此时也很清楚，母亲为何如此平静。
卡朵母子俩的未来该怎么办呢？自己的未来又该怎么办？母亲和爸爸未来该怎么办？还没有成年的弟弟又该怎么办？如此重大的问题同时摆在母女二人面前的时候，母女俩谁都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虚弱。麻朵无法长时间这样克制自己。
“饭我给你准备好了，等会儿你自己起来热一下就可以吃了。要是感觉累，就先好好休息，晚上我还会再来的。现在，我得赶紧回家给你爸爸和弟弟做饭了。”
麻朵向女儿简单交待了几句，不敢久留，匆匆地离开了。麻朵利用关门时发出的那一声并不明显的咔哒声作为掩护，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一阵很懂事
的风，恰在此时呼地刮过来，将她的哀恸声吞了进去。
与此同时，屋子里表情始终宁静的卡朵，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儿子。那样子，像是抱住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