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贤治先生初识,是在多年前学校的一次活动中。那满头不驯的卷发、拗口难辨的广东普通话,大概就是他文中反复强调的“土匪气”,让林先生在一群儒雅的文人中显得颇为特别。“时间之流深且阔”,现在已记不清,气质显然与惠特曼更接近的林先生,为何谈起了狄金森。我说这是我钟爱的诗人,曾读到有人这样描述这位女诗人:“从不胜寒的高处发掘内心,终至超越海平线,出现令人惊叹的精神奇迹——湖比海深。”印象非常深刻。他爽朗地大笑,指指那被乱糟糟的卷发蒙着的脑袋,说出处就在这里。“湖比海深”的描述,出于林先生为他主编的“忍冬花诗丛”所写的序言,其中也提及他挚爱的鲁迅:“真正的诗人具有热爱人类自由的天性,因此,对于人类的生存处境,便不能不有所萦怀。其中,他们最不能忍受的是专制和奴役,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的不幸,使他们深感苦痛,但因此,也就容易趋向爱的反面,激起憎恨和反抗。”他本人也正是这样一位因热爱自由而对专制和奴役憎恨与反抗的诗人。本书反复提及家族的“土匪气”,核心正在于此。在写给母亲的长文中,他以“土匪的女儿”命名第一章,详细介绍母亲的出身,对这个看似卑贱的身份,不但不以为耻,反而颇为骄傲,与“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式的开篇,大异其趣。《我的第一位老师》所述他童年时代对飞扬夭矫的狂草中邪般的迷恋,核心也正是对自由强悍的生命力的向往与追求。林先生早年曾有一本诗集,以“梦想或忧伤”命名,他的所有文字,其实都在述说人类的“梦想或忧伤”。当他把目光投向深爱的鲁迅、异国的诗人、如山间野草般的亲人时,他反复吟唱、念念不忘的,唯此而已。回到本书,散文中也自有诗意和野性处处流溢。父亲给予他的童年的“诗教”,那些古老的东方诗谣孕育出的枝叶,与他自己寻觅的西风或应和或冲撞,在天地间奏响了献给乡间风物的清新明丽的田园诗、献给死亡的宏伟庄严的安魂曲、献给自由的汪洋恣肆的狂想曲。而父亲母亲那样的普通人的热爱与坚韧,正如时悦驰同学在读书笔记中所感受到的:“每个热爱的人都是诗人。书里穿插的两位老人的照片,皱纹与微笑同样灿烂,那是真正的诗意。”林先生在书中感慨找不到通往母亲的路:世上的路消失了,“我”活在没有父亲与母亲的时间里。其实路还是有的,当他用文字刻录下亲人的生命时,路又出现了,时间又回来了。他的写作和我们的阅读,就是通往母亲的路,通往诗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