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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们的故事章
她们的故事,从我的父亲出现的那一天开始。
拉结飞奔着跑回营地,嘴里吼叫着,像一只从母牛身旁撕开的小牛犊。家里人正要责骂她不成体统,像个野男孩一样疯,她却气喘吁吁地讲了一桩异事:一个陌生男人来到了井台。她喋喋不休,像是在往沙子上洒水。
一个野男人,没穿凉鞋,蓬头垢面。他亲吻了她的唇,他是个堂兄,姑姑的儿子,他在井台帮助她给绵羊和山羊喂水,并赶走了在那里闲逛的流氓。
“你在胡说什么?”她的父亲,拉班,厉声呵斥,“谁来到了井边?谁在接待他?他带着几件包裹?”
“他要娶我为妻。”拉结刚喘上一口气,就单刀直入地说,“他说我是为他而生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明天就娶我。他正在往这儿走,来跟您提亲。”
利亚听完立刻怒容满面。“娶你?”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双肩往后一靠。“你还得再等一年才到适婚年龄。”她说。利亚虽然只比拉结大几岁,但已经表现得像是家里的女主人了,尽管父亲家人口并不多。拉班家这个十四岁的女主人,喜欢用母亲般的傲慢口气和她的妹妹们讲话。“怎么回事?他怎么会亲你?”这严重违反了规矩——即使他是堂哥,即使拉结年龄还小,依然可以当作孩子来亲吻。
拉结生气地噘着嘴,几个小时前,这恐怕还是孩子气的动作。现在却不同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一切。当天早上她睁开眼,脑子里惦记的重要的事情,就是寻找利亚藏蜂蜜的地方。利亚这头驴从来不与她分享,除了把蜂蜜留起来给客人吃以外,只会让那个令人讨厌的小辟拉尝尝,别人都不给。
现在的拉结,脑子里只有那个粗野的陌生人,当他与她目光相对时,一种令人震撼的似曾相识,让她连骨头都颤抖起来。
拉结明白利亚的意思,但是,她觉得她的月经初潮还没有来,与她现在的感受毫无关系。她的双颊绯红发烧。
“怎么回事?”利亚突然觉得荒唐可笑。“她中邪了。你们看看她!”她说,“你们谁见过这小丫头脸红过?”
“他对你做了什么?”拉班问,他像一只疯狗感觉到入侵者靠近自己的羊群时那样咆哮。他双拳紧握,皱眉眯眼,全神贯注地盯着拉结。虽然他从来没有动手打过这个女儿,但也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一眼。她生来就让他感到恐惧——她暴力地撕破母亲的身躯,闯到这个世界上,使母亲失去了生命。当她终于降生时,女人们惊奇地发现她是那么一个小东西——一个小女婴——她居然让母亲流了那么多的血,受了那么多天的折磨,终还是丧了命。
拉结的风采如皓洁的月亮一般,美丽而富有感染力。没有人能够否认她是个绝代佳人。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虽然我曾经崇拜过自己母亲的容貌,但是,我知道利亚的美在她妹妹拉结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这个意识总是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叛徒。真的,否认这一事实,就像是拒绝承认太阳的温暖。
拉结的美丽如此罕见,能让人忘记呼吸。她的头发从棕色渐变为铜色,她的皮肤是金色的,如蜂蜜,完美无瑕。她那琥珀一样的眼睛,衬得瞳仁惊人地黑,不是深棕色,而是漆黑,像抛光的黑曜岩或是深不可见的井底。虽然她骨架子小,即使在怀着身孕的时候乳房也不丰硕,但是,她那双健康有力的手和沙哑的嗓音,却像是属于一个高大得多的女人。
我曾经听见过两个牧羊人争论拉结的美之处。这是一种游戏,我也爱玩的游戏。在我看来,拉结那张完美的脸上,美的细节是颧骨,高挺而紧实,像无花果一样。在我还是个婴儿时,每当我看见她笑,就想伸手去摘无花果。当意识到自己无法摘到果子时,我就会伸出舌头去舔,希望能尝上一口。这总能让我美丽的姨妈发自肺腑地大笑起来。她对我的爱比对她所有侄子们的爱全部加起来还要多——至少这是她给我编漂亮辫子的时候亲口说的。我母亲的双手可没有这种耐心和时间。
拉结的美貌怎么赞美都不过分。当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谁背着她都好像戴了一件珠宝,一件精美的饰品,让人感觉异常高兴——这个金发黑眼的孩子啊。她的爱称叫做“吐基”,意思是“甜蜜”。
拉结的母亲修娜死后,女人们一起分担了抚养她的任务。修娜是个技艺高超的接生婆,以她嗓音低沉的大笑而著称,女人们都很怀念她。对于照顾修娜留下的孤女这件事,不但女人们毫无怨言,就连男人们也会在拉结面前蹲下来,用长满老茧的手抚摸一下她那独特而美丽的脸颊,然后站起身来,嗅一嗅自己的手指,摇摇头,似乎感到难以置信。要知道,通常他们对待孩子就像对待炊事石一样毫无兴趣。
拉结闻上去像水。真的!我的姨妈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清新水源的气息。这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气味,轻快而充满绿意,在尘土飞扬的山坡上,它象征着生命和财富。千真万确,多少年来,拉班的水井是他一家不至于挨饿的原因。
早年间,人们曾希望拉结成为一个水巫,一个能够找到暗藏的水井或者地下水的人。这个希望没能成真,但是,她的皮肤、衣服,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清甜的水香。如果哪个小孩不见了,多半能在拉结的毛毯上看到,这个臭小子正吮吸着自己的拇指熟睡呢。
难怪雅各在井台上被她迷住了。别的男人都已经习惯了拉结的美貌,甚至不再震惊于她的异香。但是,对于雅各来说,她一定是个神奇的幽灵。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瞬间感到自己完全被征服了。亲吻她时,雅各发出一种声音,那是男人与妻子躺在一起时才有的声音。这种声音唤醒了拉结,结束了她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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