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停键》是《流俗地》作者,马来西亚华人作家黎紫书的散文作品。在工作了多年以后,黎紫书决定四处漂泊,隐于都市人群,避居异国小镇,行经千山万水,又穿越文字的时光隧道。从北京到伦敦,从城市到乡间,亦让她重新整理记忆中的人和事、物与景。黎紫书的文字古韵十足,字里行间又全是汉语写作的新新气象,在在可见她的敏思与才情。在书里,她说“只想写些不枉此生的文章”,大致可以见到《流俗地》初成前的创作信念。这些走过的路,体验过的生活,经历过书本的总和,汇聚成名为“黎紫书”这个个人意志所塑造的庞大自我及体悟。我知道今天坐在这儿写下这些文字的我,这个被我以个人意志所塑造的‘自己’,无时无刻不是我所走过的路、体验过的生活,以及所有经历过我,也被我经历过的书本的总和。它们繁杂无序,能被我整理并写出来的,唯一点点思及,以及所谓的‘悟’吧。(P71) 天知道我对不为我所喜的人与物事,愈来愈失去耐性。(P39) 我已临近不惑了,人生中通过各种经验去堆积或形塑自我的阶段早已过去。那以后我其实都在静静地,从许多混浊的认知中过滤自己。就像把前面三十年辛苦叠加的种种,依据某种价值观和神秘的次序逐样排除,直至我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原色与本相。(P39) 我失去了与世俗生活协调的意愿,也没有了斡旋的耐性。(P40) 人总得经事长智,我也学着理性看待,把死亡看成此后鱼雁难通的一种别离。而事实上,我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即便大家都在生吧,谁不兢兢求存,盲盲漂浮于滔滔浊流滚滚俗世,每走一段新路识一些新人,用一些新的记忆覆盖前尘;亲人朋友之中何曾有多少倾心关怀、常相往来者?其实我们就象黛玉葬花,伤他人之逝,无非多有自怜之情。(P43) 我努力微笑。你想怎样呢?你女儿都已经是阿姨了。(P53) 真有这样的事啊。甚至不是一夜,就那么一瞬,岁月解除它的封印,撤去障眼法,于是突然有一面镜子映照着你的龙钟老态。可怎么我在想象那个骑自行车在路上哭泣的母亲,总觉得她像个对岁月一往情深的女孩。(P53) 想来我不可能在茫茫荡漾着的浩淼时日中打捞起这遗失经年的吉光片羽,以及那一座漂流已远的字冢。(P66) 我一眼把它们认出来了。那些铅字,依然像是钻出了时间厚土,从千年以前爬到这时代这桌上来的昆虫,或仅仅只是些标本作用的尸壳。身边的友人问我何以晓得。我微微一愣,回过头看他。有点背光呢,店铺楼上蕨影飕飕,小巷上空的阳光被风摇得沙沙作响。(P66) 我和她相识三十三年了,这几年交情未淡,仍旧相互关怀,然而话题渐稀,聚首时各自眼光斜睨,似乎横在中间的桌子是一幅世界地图。我们虽不说破,却由于空间距离的拉近而更清晰地意识到人生意义上的“远”。就像在电梯箱内独处的两个人,因为十分靠近而分外感觉陌生。(P68) 我晓得她要找的是“一个人生活”的种种诀窍,譬如驯服孤独,排遣寂寞,与自己的影子对弈。在这些之下,她渴望的是脱去那成茧成蛹后一直挣不破的“自己”;摆脱一直积累着自怜、忧伤、愤懑和焦虑,变成自己想象中的人。(P68) 我知道在这一切之下,她真正需要却不敢说出口的,是爱与被爱的能力。(P68) 爱自己,被自己所爱;爱别人,为别人所爱。(P68) 直至今日,我把老师的信笺从那几张明信片中抽出来,发现抬头仍然写着“女士”。记得第一次收到老师来信的那天,我为这生分的称呼站在家门前的菠罗蜜树下怔忡了好久。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人际间位置的转变。老师用一个称呼调整了我们的位置,提醒着我们都已离开学校的事实,又维持了某种点到即止的距离,既安分守己又不可亲近。(P78) 而像我这样的人,对于生命里遇到过的所有人而言,显然只是一个真实的符号和抽象的存在。你知道的,尽管那么多人看过我不同时期的自画像,但无人可在那些看似复杂的剪贴,以及各个面向的拼凑中,看懂其中的留白。(P80) 我知道唯有你知道,这世上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不认识我。(P80) 世界很小,人很多,到处都有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者,几乎没有太多空间让活着成为一件很私隐的事。所以我总是喜欢出走,从人生的一个阶段潜逃到另一个,或者换一个角色,并不断销毁痕迹,跟昨日的自己以及往日的人们玩躲猫猫的游戏。(P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