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热的夏夜,我常常看见小小的萤火虫,闪着幽绿的微光,从眼前一闪而过。它掠过潮湿的空气,穿透浓稠的夜色,燃起尾灯,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丛里忽明忽闪。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围的黑暗,它只点亮自己。
从我少年时阅读文学作品开始,心里总有晶莹的光斑在跳跃。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闪烁着移向远方,引领我一步步走上文学之路。五十年中,我写下了八百多万字的作品,精选成这部三百万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文集是一次对自己严格的拷问与检验。
偶然间,从百十部旧作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说《灯》、1981年的中篇小说《北极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说《把灯光调亮》——我对“光”似乎特别敏感。回望我的文学路,大半生的写作,始终被微弱或是宏阔的光亮吸引着。
阳光炽烈、圆月皓洁、星空邈远。我是一个心里有光的人!
为了寻光,我用文字把雾霾拨散;为了迎光,我用语言把黑暗撕开。
人类的进化和变异,从骨骼开始。骨骼支撑着生命,使人能够站立起来。当生命的血肉之躯不复存在,后留下了坚硬的骨骼。作品的内涵与思想,正如骨骼一样。骨骼是一支烛台、一只灯架、一座灯塔,让光束高高、灼灼地挥洒和传播,成为江河湖海的淼淼烟波中鲜明的标识。
当然,还有灵魂。灵魂飘飞出窍,升天入地,灵魂就是永恒的光。
编选这部文集的过程中,审视五十年来的旧作,我常常纠缠在截然相反的复杂心情中。有时我会惊叹:那时我写得多么好啊,那些流畅有趣的句子、独特的人物,新文体的尝试;那时的我,文思喷涌,认知超前……有时我也会沮丧懊恼:早期的文字太粗浅简陋了,细节不够讲究……更多的时候,我会深深感慨:我应该写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写得更好。
可惜,年过七旬,一切都不可能从头来过了。
已落笔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实印记。是用书页压缩、凝聚而成的人生和历史。
写作的人在写作中享受寂寞。书籍和文学都是寂寞的产物。
寂寞中,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扬。
在我大半生的写作中,“写什么”和“怎么写”同样重要——“写什么”体现自己的价值观,“怎么写”是价值观实现的方式,用文学表达对自身、人性及对世界的认识。其实,为重要的是“为什么写作”。整理文集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叩问自己,杂糅的思绪渐渐清晰:少年时,文学是对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时,写作是为了排遣苦闷;中年时,写作是为了精神的坚韧与丰厚;进入晚年,写作是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虚无感。一生写作,其实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种种疑惑、困惑,可惜始终未能达至不惑。
我已与文学相伴半个世纪。于我而言,身前的赞誉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写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组成部分。我在写作中不断成长——成熟,在文学中日臻完美,从而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有尊严的写作者、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来,我留意到萤火虫已越来越少,它们被污染的环境和滥用的农药灭杀了。我心黯淡进而悲凉。我梦想着变成一只萤火虫,让我书中的每一个字,能在暗夜里发光,孤光自照。
是为序。
张抗抗
2022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