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虚掩着门,不朝内看,光远远听到便知里面在做什么,轰隆作响的洗牌声有一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气派感,谁能想到这间茶馆夹在二十七楼的夹层里。茶馆外,招牌胡乱横着,一字排开,又是剪头发的,又是卖红油抄手的,上上下下什么店铺都有。左拐往里,女人在做美甲;右拐往里,是泰式按摩。楼下楼层信息牌上周刚更新,又搬进来两家外贸公司和一家律师事务所,市区一栋三十来层的楼,整一个“大杂烩”。
日光灯把地板瓷砖照得通亮,光线里烟雾缭绕,一到退暑天,老板娘张孃为节约钱,多半都不开空调,只开壁扇,茶馆里麻将桌上的女人各个穿得花枝招展的,抵着吹风,就难免叫嚷几句:“冷死了,转一下嘛。”旁边的人随即伸手拉一把,风又转起来了,几个女人一边捋耳边发,一边擦汗。茶馆内热火朝天的都是聊天声,重庆人打牌最爱吹牛聊天,摆龙门阵道东家长西家短,好奇事都是从牌桌上听到的。
过了中午十二点,满屋总是热闹得很,隔壁屋的麻辣小面香味飘荡过来,张孃又拿支笔问:“中午哪些吃面?哪些吃饭?”报叫声此起彼伏,这时总有一个声音蹿出来:“张孃孃,老规矩二两,我多要点海椒,多放几片菜。”张孃记也不记,只说一声:“晓得了。”又总有几个人循着声音望过去,顶头日光灯打在程斐然的脸上,白得耀眼,细长的脸配着微微烫卷的长发,头发丝丝鉴亮,不施粉黛也立体可人,通身水蓝色的连衣裙,一双似醒非醒丹凤眼,跷一双黑皮小高跟,和旁边的市井大妈彻底区分开来,也不管其他人眼色,伸手一个五筒打出去,看右首顿了下,叫道:“碰嘛,碰了打给我。”
坐右首的花姐看牌慢,托着下巴犹豫道:“哎呀,我考虑一下,不要急嘛。”伸手又调换了自己面前的牌,最后还是碰了,打了一张三万。
“等一下,三万,我走了。”坐对家的姓杨,和花姐年龄差不多,今天第一天来。杨孃孃打牌快,但是嘴碎,看花姐皱眉,晓得她放炮不开心,瞧程斐然一眼,注意到她光白嫩净的手上空无一物,转移话题道:“小程皮肤好好哦,不像我们这些,结婚有了娃儿过后,一夜老十岁。以前看港剧,当妈的总不喜欢自己娃儿喊自己妈,要喊姐姐。当时觉得矫情,这几年才意识到,单位上个个小年轻晚婚不婚,听说你结婚有娃儿,直接退避三尺,牛都不和你吹,我朋友圈里晒娃都不敢晒,只能分组。还是像你们这种没结婚的好。”
程斐然摸牌,一扣,笑道:“自摸!”她转手包里摸了电子烟,抽了一口,说道:“哪个说我没结婚?早离了,我娃儿五岁了,马上都要上小学了。”
“你才几岁哦?都有娃儿了。”同桌三人都惊叹地叫了一声。坐左首的大妹妹也不敢相信,“姐姐,真的啊?”这个大妹妹也是第二次来这里,对程斐然并不熟。
“前两天那个是你男朋友的嘛,看起来比你还小,我以为你们两个都才大学毕业没好久,想不到你都有娃儿了。”花姐一边摸牌,一边说道。
“花姐也是说笑,哪个大学生天天跑到这里来打麻将嘛。”程斐然那张脸,着实一点不像快要三十岁的样子。人前常讲,不操心嘛,就老得慢啊,和养不养娃儿有啥子关系嘛。
花姐转头又点了个炮,大妹妹也和了牌,花姐连忙气道:“哎呀,不打了不打了,都输完了!”
这时张孃把午饭送过来,喊了一声“吃饭了”,随即中场休息。程斐然拿双筷子,捋了捋头发,一边跷着脚,一边吃面。杨孃孃靠着程斐然坐,忍不住抬头问:“你怕是开玩笑哦?”程斐然伸手摸出手机来,点亮,一手推给杨孃孃,咕哝一声:“嗯,看嘛,我娃儿。”手机壁纸上是她和孩子前段时间的合影,看起来如同姐弟。花姐凑过来看了一眼,问:“那娃儿呢?跟哪个?”程斐然喝了一口汤,擦了擦嘴,说:“共同抚养啊,娃儿这么小。”花姐又问:“哪个在带啊?”程斐然不以为意地说:“有时候前夫带,有时候男朋友带,有时候他们一起带。”
“啥子啊?一起带?”花姐和杨孃孃一起惊叫道,怕是自己听错了。
“哎呀,大惊小怪。我要打牌啊,哪里有时间带嘛。”
“啥子前夫男朋友哦,我看你是找了两个男保姆哦,妹儿,得行哦。”杨孃孃带有几分嫉妒,想着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孩子,难得有空才腾出手来打几把麻将,“他们还可以一起带啊,年轻人,搞不懂。”程斐然只听不说,把面前的碗收了,端到门口,花姐问:“吃了再来啊。”
程斐然摆了摆手,说:“不打了,我下午还有事。”花姐输了钱,哪肯放人:“啥子事情嘛,非要下午去吗?”杨孃孃应和道:“再来一圈嘛。”程斐然伸手拎了小牛皮的包,笑道:“真不来了,我要陪我妈去相亲,我不去,她不相,我也觉得烦的嘛。”
“啥子啊?”花姐和杨孃孃又以为自己听错了,程斐然也不理会,露齿一笑,和张孃打了声招呼,走了。
程斐然上电梯,没有直下底楼,而是按了半中半腰的十二楼。这层楼和楼上完全两个世界,有一间画廊和两个咖啡厅,还有个中古奢侈品店。走廊尽头,一片光,有个大露台,刚好可以看见滨江路对岸的高楼,错落有致的水泥房建在山上,穿行的轻轨从其中划过。旁边有家不知道做什么的工作室,一直在放周杰伦的新歌,程斐然居然一句也不会唱。
她穿过露台,绕到背后半面楼,看着logo 墙上刚换新的“渝城啤酒”四个字,敲了敲玻璃门。前台出来,问程斐然找哪个,程斐然才注意到前台小姑娘换了,只对她说找钟盼扬。没一会儿,跟着前台走出来一个高挑的女生,和程斐然比起来,脸要圆润许多,有点婴儿肥,浓眉大眼,显得不易亲近,一身职业装,推门出来,问:“今天你恁个早就下桌了?”
程斐然说:“先不说这个,你帮我搞两箱渝城老啤酒,记账上,回头给你。”
钟盼扬疑惑道:“你不是只喝红酒吗?换口味了啊?”
程斐然说:“我妈啊,最近看上一个叔叔,就喜欢你们家的啤酒,喝了几十年了,改了口味包装后,他喝不惯。那天念叨了一句,我就记下来了,老啤酒现在外面彻底买不到,我晓得你们有存货,才问你的。今天陪我妈去跟那个叔叔吃饭,干脆带过去算了。”
钟盼扬挑眉看了程斐然一眼,“你妈每次搞不定男人都要找你,我有时候都在想,到底哪个是女儿,哪个是妈?”她边说边拿手机查了下仓库数据,“我去仓库给你找一下,你自己搬得动啊?”
“不是有侯一帆嘛。”程斐然从小包里拿出一支口红,对着玻璃门旁边的铜板照着涂了涂,钟盼扬突然扯了扯她,说:“欸,去露台那边,给你说个事。”
“去露台做啥,重庆这个天,热死了,我墨镜也忘带了。旁边不是有个咖啡店吗,去里面说嘛。”程斐然指了指走廊尽头那家生意一般的咖啡店。钟盼扬说也行,让她等下,进去和前台交代了几句,出来说:“库房还有几箱,等下侯一帆来一起拖走吧。”程斐然说:“要得,但是我送礼还是一次一次送,我妈也好和那个叔叔多接触几次。”
两人进店,要了两杯冰美式,刚坐下,钟盼扬便开口说:“最近陈松出了点事。”陈松是钟盼扬的前夫,程斐然原本就来往得少,当初他们俩结婚的时候,程斐然就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后来果真应了她的想法,陈松出去找小姐的转账记录被钟盼扬抓包,第二天钟盼扬就让他净身出户了。只听钟盼扬继续讲:“本来他现在的事情和我也没啥关系了,说起也觉得很扯。”见钟盼扬欲言又止,程斐然说:“不想说就不说嘛,我也没有很想听。”钟盼扬还是忍不住道:“他本来要结婚了,结果发现那个女的是小三。”程斐然突然有了兴趣,问:“啷个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