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晉書卷七十五列傳第四十五

晉書 作者:(唐)房玄龄 等


  王湛子承承子述述子坦之禕之坦之子愷愉國寶忱愉子綏承族子嶠袁悅之祖台之

  王湛字處沖,司徒渾之弟也。少有識度。身長七尺八寸,龍顙大鼻,少言語。初有隱德,人莫能知,兄弟宗族皆以為癡,其父昶獨異焉。遭父喪,居於墓次。服闋,闔門守靜,不交當世,沖素簡淡,器量隤然,有公輔之望。

  兄子濟輕之,所食方丈盈前,不以及湛。湛命取菜蔬,對而食之。濟嘗詣湛,見床頭有周易,問曰:「叔父何用此為?」湛曰:「體中不佳時,脫復看耳。」濟請言之。湛因剖析玄理,微妙有奇趣,皆濟所未聞也。濟才氣抗邁,於湛略無子姪之敬。既聞其言,不覺慄然,心形俱肅。遂留連彌日累夜,自視缺然,乃歎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濟之罪也。」既而辭去,湛送至門。濟有從馬絕難乘,濟問湛曰:「叔頗好騎不?」湛曰:「亦好之。」因騎此馬,姿容既妙,迴策如縈,善騎者無以過之。又濟所乘馬,甚愛之,湛曰:「此馬雖快,然力薄不堪苦行。近見督郵馬當勝,但芻秣不至耳。」濟試養之,而與己馬等。湛又曰:「此馬任重方知之,平路無以別也。」於是當蟻封內試之,濟馬果躓,而督郵馬如常。濟益歎異,還白其父,曰:「濟始得一叔,乃濟以上人也。」武帝亦以湛為癡,每見濟,輒調之曰:「卿家癡叔死未?」濟常無以答。及是,帝又問如初,濟曰:「臣叔殊不癡。」因稱其美。帝曰:「誰比?」濟曰:「山濤以下,魏舒以上。」時人謂湛上方山濤不足,下比魏舒有餘。湛聞曰:「欲處我於季孟之間乎?」

  湛少仕歷秦王文學、太子洗馬、尚書郎、太子中庶子,出為汝南內史。元康五年卒,年四十七。子承嗣。

  承字安期。清虛寡欲,無所修尚。言理辯物,但明其指要而不飾文辭,有識者服其約而能通。弱冠知名。太尉王衍雅貴異之,比南陽樂廣焉。

  永寧初,為驃騎參軍。值天下將亂,乃避難南下。遷司空從事中郎。豫迎大駕,賜爵藍田縣侯。遷尚書郎,不就。東海王越鎮許,以為記室參軍,雅相知重,敕其子毗曰:「夫學之所益者淺,體之所安者深。閑習禮度,不如式瞻儀形;諷味遺言,不若親承音旨。王參軍人倫之表,汝其師之。」在府數年,見朝政漸替,辭以母老,求出。越不許。久之,遷東海太守,政尚清淨,不為細察。小吏有盜池中魚者,綱紀推之,承曰:「文王之囿與眾共之,池魚復何足惜耶!」有犯夜者,為吏所拘,承問其故,答曰:「從師受書,不覺日暮。」承曰:「鞭撻甯越以立威名,非政化之本。」使吏送令歸家。其從容寬恕若此。

  尋去官,東渡江。是時道路梗澀,人懷危懼,承每遇艱險,處之夷然,雖家人近習,不見其憂喜之色。既至下邳,登山北望,歎曰:「人言愁,我始欲愁矣。」及至建鄴,為元帝鎮東府從事中郎,甚見優禮。承少有重譽,而推誠接物,盡弘恕之理,故眾咸親愛焉。渡江名臣王導、衛玠、周顗、庾亮之徒皆出其下,為中興第一。年四十六卒,朝野痛惜之。自昶至承,世有高名,論者以為祖不及孫,孫不及父。子述嗣。

  述字懷祖。少孤,事母以孝聞。安貧守約,不求聞達。性沈靜,每坐客馳辨,異端競起,而述處之恬如也。少襲父爵。年三十,尚未知名,人或謂之癡。司徒王導以門地辟為中兵屬。既見,無他言,惟問以江東米價。述但張目不答。導曰:「王掾不癡,人何言癡也?」嘗見導每發言,一坐莫不贊美,述正色曰:「人非堯舜,何得每事盡善!」導改容謝之。謂庾亮曰:「懷祖清貞簡貴,不減祖父,但曠淡微不及耳。」

  康帝為驃騎將軍,召補功曹,出為宛陵令。太尉、司空頻辟,又除尚書吏部郎,並不行。歷庾冰征虜長史。時庾翼鎮武昌,以累有妖怪,又猛獸入府,欲移鎮避之。述與冰牋曰:

  竊聞安西欲移鎮樂鄉,不審此為算邪,將為情邪?若謂為算,則彼去武昌千有餘里,數萬之眾造創移徙,方當興立城壁,公私勞擾。若信要害之地,所宜進據,猶當計移徙之煩,權二者輕重,況此非今日之要邪!方今強胡陸梁,當蓄力養銳,而無故遷動,自取非算。又江州當泝流數千,供繼軍府,力役增倍,疲曳道路。且武昌實是江東鎮戍之中,非但扞禦上流而已。急緩赴告,駿奔不難。若移樂鄉,遠在西陲,一朝江渚有虞,不相接救。方嶽取重將,故當居要害之地,為內外形勢,使闚〈門合〉之心不知所向。若是情邪,則天道玄遠,鬼神難言,妖祥吉凶,誰知其故!是以達人君子直道而行,不以情失。昔秦忌「亡胡」之讖,卒為劉項之資;周惡檿弧之謠,而成褒姒之亂。此既然矣。歷觀古今,鑒其遺事,妖異速禍敗者,蓋不少矣。禳避之道,苟非所審,且當擇人事之勝理,思社稷之長計,斯則天下幸甚,令名可保矣。

  若安西盛意已耳,不能安於武昌,但得近移夏口,則其次也。樂鄉之舉,咸謂不可。願將軍體國為家,固審此舉。

  時朝議亦不允,翼遂不移鎮。

  述出補臨海太守,遷建威將軍、會稽內史。蒞政清肅,終日無事。母憂去職。服闋,代殷浩為揚州刺史,加征虜將軍。初至,主簿請諱。報曰:「亡祖先君,名播海內,遠近所知;內諱不出門;餘無所諱。」尋加中書監,固讓,經年不拜。復加征虜將軍,進都督揚州徐州之琅邪諸軍事、衛將軍、并冀幽平四州大中正,刺史如故。尋遷散騎常侍、尚書令,將軍如故。

  述每受職,不為虛讓,其有所辭,必於不受。至是,子坦之諫,以為故事應讓。述曰:「汝謂我不堪邪?」坦之曰:「非也。但克讓自美事耳。」述曰:「既云堪,何為復讓!人言汝勝我,定不及也。」坦之為桓溫長史。溫欲為子求婚於坦之。及還家省父,而述愛坦之,雖長大,猶抱置膝上。坦之因言溫意。述大怒,遽排下,曰:「汝竟癡邪!詎可畏溫面而以女妻兵也。」坦之乃辭以他故。溫曰:「此尊君不肯耳。」遂止。簡文帝每言述才既不長,直以真率便敵人耳。謝安亦歎美之。

  初,述家貧,求試宛陵令,頗受贈遺,而修家具,為州司所檢,有一千三百條。王導使謂之曰:「名父之子不患無祿,屈臨小縣,甚不宜耳。」述答曰:「足自當止,時人未之達也。」比後屢居州郡,清潔絕倫,祿賜皆散之親故,宅宇舊物不革於昔,始為當時所歎。但性急為累。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擲地。雞子圓轉不止,便下床以屐齒踏之,又不得。瞋甚,掇內口中,齧破而吐之。既躋重位,每以柔克為用。謝奕性粗,嘗忿述,極言罵之。述無所應,面壁而已。居半日,奕去,始復坐。人以此稱之。

  太和二年,以年迫懸車,上疏乞骸骨,曰:「臣曾祖父魏司空昶白牋於文皇帝曰:『昔與南陽宗世林共為東宮官屬。世林少得好名,州里瞻敬。及其年老,汲汲自勵,恐見廢棄,時人咸共笑之。若天假其壽,致仕之年,不為此公婆娑之事。』情旨慷慨,深所鄙薄。雖是牋書,乃實訓誡。臣忝端右,而以疾患禮敬廢替,猶謂可有差理。日復一日,而年衰疾痼,永無復瞻華幄之期。乞奉先誡,歸老丘園。」不許。述竟不起。三年卒,時年六十六。

  初,桓溫平洛陽,議欲遷都,朝廷憂懼,將遣侍中止之。述曰:「溫欲以虛聲威朝廷,非事實也。但從之,自無所至。」事果不行。又議欲移洛陽鍾虡,述曰:「永嘉不競,暫都江左。方當蕩平區宇,旋軫舊京。若其不耳,宜改遷園陵,不應先事鍾虡。」溫竟無以奪之。追贈侍中、驃騎將軍、開府,諡曰穆,以避穆帝,改曰簡。子坦之嗣。

  坦之字文度。弱冠與郗超俱有重名,時人為之語曰:「盛德絕倫郗嘉賓,江東獨步王文度。」嘉賓,超小字也。僕射江虨領選,將擬為尚書郎。坦之聞曰:「自過江來,尚書郎正用第二人,何得以此見擬!」虨遂止。簡文帝為撫軍將軍,辟為掾。累遷參軍、從事中郎,仍為司馬,加散騎常侍。出為大司馬桓溫長史。尋以父憂去職。服闋,徵拜侍中,襲父爵。時卒士韓悵逃亡歸首,云「失牛故叛」。有司劾悵偷牛,考掠服罪。坦之以為悵束身自歸,而法外加罪,懈怠失牛,事或可恕,加之木石,理有自誣,宜附罪疑從輕之例,遂以見原。海西公廢,領左衛將軍。

  坦之有風格,尤非時俗放蕩,不敦儒教,頗尚刑名學,著廢莊論曰:

  荀卿稱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楊雄亦曰「莊周放蕩而不法」,何晏云「鬻莊軀,放玄虛,而不周乎時變」。三賢之言,遠有當乎!夫獨構之唱,唱虛而莫和;無感之作,義偏而用寡。動人由於兼忘,應物在乎無心。孔父非不體遠,以體遠故用近;顏子豈不具德,以德備故膺教。胡為其然哉?不獲已而然也。

  夫自足者寡,故理懸於羲農;徇教者眾,故義申於三代。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吹萬不同,孰知正是!雖首陽之情,三黜之智,摩頂之甘,落毛之愛,枯槁之生,負石之死,格諸中庸,未入乎道,而況下斯者乎!先王知人情之難肆,懼違行以致訟,悼司徹之貽悔,審褫帶之所緣,故陶鑄群生,謀之未兆,每攝其契,而為節焉。使夫敦禮以崇化,日用以成俗,誠存而邪忘,利損而競息,成功遂事,百姓皆曰我自然。蓋善闇者無怪,故所遇而無滯,執道以離俗,孰踰於不達!語道而失其為者,非其道也;辯德而有其位者,非其德也。言默所未究,況揚之以為風乎!且即濠以尋魚,想彼之我同;推顯以求隱,理得而情昧。若夫莊生者,望大庭而撫契,仰彌高於不足,寄積想於三篇,恨我懷之未盡,其言詭譎,其義恢誕。君子內應,從我游方之外,眾人因藉之,以為弊薄之資。然則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莊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故曰魯酒薄而邯鄲圍,莊生作而風俗穨。禮與浮雲俱征,偽與利蕩並肆,人以克己為恥,士以無措為通,時無履德之譽,俗有蹈義之愆。驟語賞罰不可以造次,屢稱無為不可與適變。雖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人。

  昔漢陰丈人修渾沌之術,孔子以為識其一不識其二,莊生之道,無乃類乎!與夫如愚之契,何殊間哉!若夫利而不害,天之道也;為而不爭,聖之德也。群方所資而莫知誰氏,在儒而非儒,非道而有道,彌貫九流,玄同彼我,萬物用之而不既,亹亹日新而不朽,昔吾孔老固已言之矣。

  又領本州大中正。簡文帝臨崩,詔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坦之自持詔入,於帝前毀之。帝曰:「天下,儻來之運,卿何所嫌!」坦之曰:「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專之!」帝乃使坦之改詔焉。

  溫薨,坦之與謝安共輔幼主,遷中書令,領丹楊尹。俄授都督徐兗青三州諸軍事、北中郎將、徐兗二州刺史,鎮廣陵。將之鎮,上表曰:

  臣聞人君之道以孝敬為本,臨御四海以委任為貴。恭順無為,則盛德日新;親杖賢能,則政道邕睦。昔周成、漢昭,並以幼年纂承大統。當時天下未為無難,終能顯揚祖考,保安社稷,蓋尊尊親親,信納大臣之所致也。

  伏維陛下誕奇秀之姿,稟生知之量,春秋尚富,涉道未廣,方須訓導以成天德。皇太后仁淑之體,過於三母,先帝奉事積年,每稱聖明。臣願奉事之心,便當自同孝宗;太后慈愛之隆,亦不必異所生。〔一〕琅邪王、餘姚主及諸皇女,宜朝夕定省,承受教誨,導習儀刑,以成景仰恭敬之美,不可以屬非至親,自為疏疑。昔肅祖崩殂,成康幼沖,事無大小,必諮丞相導,所以克就聖德,實此之由。今僕射臣安、中軍臣沖,人望具瞻,社稷之臣。且受遇先帝,綢繆繾綣,並志竭忠貞,盡心盡力,歸誠陛下,以報先帝。愚謂周旋舉動,皆應諮此二臣。二臣之於陛下,則周之旦奭,漢之霍光,顯宗之於王導。沖雖在外,路不云遠,事容信宿,必宜參詳,然後情聽獲盡,庶事可畢。

  又天聽雖聰,不啟不廣;群情雖忠,不引不盡。宜數引侍臣,詢求讜言。平易之世,有道之主猶尚誡懼,日昃不倦;況今艱難理盡,慮經安危,祖宗之基繫之陛下,不可不精心務道,以申先帝堯舜之風。可不敬修至德,以保宣元天地之祚?

  表奏,帝納之。

  初,謝安愛好聲律,期功之慘,不廢妓樂,頗以成俗。坦之非而苦諫之。安遺坦之書曰:「知君思相愛惜之至。僕所求者聲,謂稱情義,無所不可為,聊復以自娛耳。若絜軌跡,崇世教,非所擬議,亦非所屑。常謂君粗得鄙趣者,猶未悟之濠上邪!故知莫逆,未易為人。」坦之答曰:「具君雅旨,此是誠心而行,獨往之美,然恐非大雅中庸之謂。意者以為人之體韻猶器之方圓,方圓不可錯用,體韻豈可易處!各順其方,以弘其業,則歲寒之功必有成矣。吾子少立德行,體議淹允,加以令地,優游自居,僉曰之談,咸以清遠相許。至於此事,實有疑焉。公私二三,莫見其可。以此為濠上,悟之者得無鮮乎!且天下之寶,故為天下所惜,天下之所非,何為不可以天下為心乎?想君幸復三思。」書往反數四,安竟不從。

  坦之又嘗與殷康子書論公謙之義曰:

  夫天道以無私成名,二儀以至公立德。立德存乎至公,故無親而非理;成名在乎無私,故在當而忘我。此天地所以成功,聖人所以濟化。由斯論之,公道體於自然,故理泰而愈降;謙義生於不足,故時弊而義著。故大禹、咎繇稱功言惠而成名於彼,孟反、范燮殿軍後入而全身於此。從此觀之,則謙公之義固以殊矣。

  夫物之所美,己不可收;人之所貴,我不可取。誠患人惡其上,眾不可蓋,故君子居之,而每加損焉。隆名在於矯伐,而不在於期當;匿跡在於違顯,而不在於求是。於是謙光之義與矜競而俱生,卑挹之義與夸伐而並進。由親譽生於不足,未若不知之有餘;良藥效於瘳疾,未若無病之為貴也。

  夫乾道確然,示人易矣;坤道隤然,示人簡矣。二象顯於萬物,兩德彰於群生,豈矯枉過直而失其所哉!由此觀之,則大通之道公坦於天地,謙伐之義險巇於人事。今存公而廢謙,則自伐者託至公以生嫌,自美者因存黨以致惑。此王生所謂同貌而實異,不可不察者也。然理必有源,教亦有主。苟探其根,則玄指自顯;若尋其末,弊無不至。豈可以嫌似而疑至公,弊貪而忘於諒哉!

  康子及袁宏並有疑難,坦之標章擿句,一一申而釋之,莫不厭服。又孔嚴著通葛論,坦之與書贊美之。其忠公慷慨,標明賢勝,皆此類也。

  初,坦之與沙門竺法師甚厚,每共論幽明報應,便要先死者當報其事。後經年,師忽來云:「貧道已死,罪福皆不虛。惟當勤修道德,以升濟神明耳。」言訖不見。坦之尋亦卒,時年四十六。臨終,與謝安、桓沖書,言不及私,惟憂國家之事,朝野甚痛惜之。追贈安北將軍,諡曰獻。

  禕之字文邵。少知名,尚尋陽公主,歷中書侍郎。年未三十而卒,贈散騎常侍。

  坦之四子:愷、愉、國寶、忱。

  愷字茂仁,愉字茂和,並少踐清階。愷襲父爵,愉稍遷驃騎司馬,加輔國將軍。愷太元末為侍中,領右衛將軍,多所獻替。兄弟貴盛,當時莫比。

  及王恭等討國寶,愷、愉並請解職。以與國寶異生,又素不協,故得免禍。國寶既死,出愷為吳郡內史,愉為江州刺史、都督豫州四郡、輔國將軍、假節。未幾,徵愷為丹楊尹。及桓玄等至江寧,愷領兵守石頭。〔二〕俄而玄等走,復為吳郡。病卒,追贈太常。

  愉至鎮,未幾,殷仲堪、桓玄、楊佺期舉兵應王恭,乘流奄至。愉既無備,惶遽奔臨川,為玄所得。玄盟于尋陽,以愉置壇所,愉甚恥之。及事解,除會稽內史。玄篡位,以為尚書僕射。劉裕義旗建,加前將軍。愉既桓氏婿,父子寵貴,又嘗輕侮劉裕,心不自安,潛結司州刺史溫詳,謀作亂,事泄,被誅,子孫十餘人皆伏法。

  國寶少無士操,不修廉隅。婦父謝安惡其傾側,每抑而不用。除尚書郎。國寶以中興膏腴之族,惟作吏部,不為餘曹郎,甚怨望,固辭不拜。從妹為會稽王道子妃,由是與道子游處,遂間毀安焉。

  及道子輔政,以為祕書丞。俄遷琅邪內史,領堂邑太守,加輔國將軍。入補侍中,遷中書令、中領軍,與道子持威權,扇動內外。中書郎范甯,國寶舅也,儒雅方直,疾其阿諛,勸孝武帝黜之。國寶乃使陳郡袁悅之因尼支妙音致書與太子母陳淑媛,說國寶忠謹,宜見親信。帝知之,託以他罪殺悅之。國寶大懼,遂因道子譖毀甯,甯由是出為豫章太守。及弟忱卒,國寶自表求解職迎母,并奔忱喪。詔特賜假,而盤桓不時進發,為御史中丞褚粲所奏。國寶懼罪,衣女子衣,託為王家婢,詣道子告其事。道子言之於帝,故得原。後驃騎參軍王徽請國寶同讌,國寶素驕貴使酒,怒尚書左丞祖台之,攘袂大呼,以盤醆樂器擲台之,台之不敢言,復為粲所彈。詔以國寶縱肆情性,甚不可長,台之懦弱,非監司體,並坐免官。頃之,復職,愈驕蹇不遵法度。起齋侔清暑殿,帝惡其僭侈。國寶懼,遂諂媚於帝,而頗疏道子。道子大怒,嘗於內省面責國寶,以劍擲之,舊好盡矣。

  是時王雅亦有寵,薦王珣於帝。帝夜與國寶及雅宴,帝微有酒,令召珣,將至,國寶自知才出珣下,恐至,傾其寵,因曰:「王珣當今名流,不可以酒色見。」帝遂止,而以國寶為忠。將納國寶女為琅邪王妃,未婚,而帝崩。

  安帝即位,國寶復事道子,進從祖弟緒為琅邪內史,亦以佞邪見知。道子復惑之,倚為心腹,並為時之所疾。國寶遂參管朝權,威震內外。遷尚書左僕射,領選,加後將軍、丹楊尹,道子悉以東宮兵配之。

  時王恭與殷仲堪並以才器,各居名藩。恭惡道子、國寶亂政,屢有憂國之言。道子等亦深忌憚之,將謀去其兵。未及行,而恭檄至,以討國寶為名,國寶惶遽不知所為。緒說國寶,令矯道子命,召王珣、車胤殺之,以除群望,因挾主相以討諸侯。國寶許之。珣、胤既至,而不敢害,反問計於珣。珣勸國寶放兵權以迎恭,國寶信之。語在珣傳。又問計於胤,胤曰:「南北同舉,而荊州未至,若朝廷遣軍,恭必城守。昔桓公圍壽陽,彌時乃克。若京城未拔,而上流奄至,君將何以待之?」國寶尤懼,遂上疏解職,詣闕待罪。既而悔之,詐稱詔復其本官,欲收其兵距王恭。

  道子既不能距諸侯,欲委罪國寶,乃遣譙王尚之收國寶,付廷尉,賜死,并斬緒於市,以謝王恭。國寶貪縱聚斂,不知紀極,後房伎妾以百數,天下珍玩充滿其室。及王恭伏法,詔追復國寶本官。元興初,桓玄得志,表徙其家屬於交州。

  忱字元達。弱冠知名,與王恭、王珣俱流譽一時。歷位驃騎長史。嘗造其舅范甯,與張玄相遇,甯使與玄語。玄正坐斂衽,待其有發,忱竟不與言,玄失望便去。甯讓忱曰:「張玄,吳中之秀,何不與語?」忱笑曰:「張祖希欲相識,自可見詣。」甯謂曰:「卿風流雋望,真後來之秀。」忱曰:「不有此舅,焉有此甥!」既而甯使報玄,玄束帶造之,始為賓主。

  太元中,出為荊州刺史、都督荊益寧三州軍事、建武將軍、假節。忱自恃才氣,放酒誕節,慕王澄之為人,又年少居方伯之任,談者憂之。及鎮荊州,威風肅然,殊得物和。桓玄時在江陵,既其本國,且奕葉故義,常以才雄駕物。忱每裁抑之。玄嘗詣忱,通人未出,乘轝直進。忱對玄鞭門幹,玄怒,去之,忱亦不留。嘗朔日見客,仗衛甚盛,玄言欲獵,借數百人,忱悉給之,玄憚而服焉。

  性任達不拘,末年尤嗜酒,一飲連月不醒,或裸體而游,每歎三日不飲,便覺形神不相親。婦父嘗有慘,忱乘醉弔之,婦父慟哭,忱與賓客十許人,連臂被髮裸身而入,繞之三匝而出。其所行多此類。數年卒官,追贈右將軍,諡曰穆。

  綏字彥猷。少有美稱,厚自矜邁,實鄙而無行。愉為殷、桓所捕,綏未測存亡,在都有憂色,居處飲食,每事貶降,時人每謂為「試守孝子」。

  桓玄之為太尉,綏以桓氏甥甚見寵待,為太尉右長史。及玄篡,遷中書令。劉裕建義,以為冠軍將軍。其家夜中梁上無故有人頭墮於床,而流血滂沱。俄拜荊州刺史、假節。坐父愉之謀,與弟納並被誅。

  初,綏與王謐、桓胤齊名,為後進之秀。謐位官既極,保身而終。胤以從坐誅,聲稱猶全。綏身死,名論殆盡,亦以薄行矜峭而尚人故也。自昶父漢雁門太守澤已有名稱,忱又秀出,綏亦著稱,八葉繼軌,軒冕莫與為比焉。

  嶠字開山。祖默,魏尚書。父佑,以才智稱,為楊駿腹心。駿之排汝南王亮,退衛瓘,皆佑之謀也。位至北軍中候。嶠少有風尚,并、司二州交辟,不就。永嘉末,攜其二弟避亂渡江。時元帝鎮建鄴,教曰:「王佑三息始至,名德之冑,並有操行,宜蒙飾敘。且可給錢三十萬,帛三百匹,米五十斛,親兵二十人。」尋以嶠參世子東中郎軍事,不就。愍帝徵拜著作郎,右丞相南陽王保辟,皆以道險不行。元帝作相,以為水曹屬,除長山令,遷太子中舍人,以疾不拜。王敦請為參軍,爵九原縣公。

  敦在石頭,欲禁私伐蔡洲荻,〔三〕以問群下。時王師新敗,士庶震懼,莫敢異議。嶠獨曰:「中原有菽,庶人採之。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若禁人樵伐,未知其可。」敦不悅。敦將殺周顗、戴若思,嶠於坐諫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安可戮諸名士,以自全生!」敦大怒,欲斬嶠,賴謝鯤以免。敦猶銜之,出為領軍長史。敦平後,除中書侍郎,兼大著作,固辭。轉越騎校尉,頻遷吏部郎、御史中丞、祕書監,領本州大中正。

  咸和初,朝議欲以嶠為丹楊尹。嶠以京尹望重,不宜以疾居之,求補廬陵郡,乃拜嶠廬陵太守。以嶠家貧,無以上道,賜布百匹,錢十萬。尋卒官,諡曰穆。子淡嗣,歷位右衛將軍、侍中、中護軍、尚書、廣州刺史。淡子度世,驍騎將軍。

  袁悅之字元禮,〔四〕陳郡陽夏人也。父朗,給事中。悅之能長短說,甚有精理。始為謝玄參軍,為玄所遇,丁憂去職。服闋還都,止齎戰國策,言天下要惟此書。後甚為會稽王道子所親愛,每勸道子專覽朝權,〔五〕道子頗納其說。俄而見誅。

  祖台之字元辰,范陽人也。官至侍中、光祿大夫。撰志怪書行於世。

  荀崧子蕤羨

  荀崧字景猷,潁川臨潁人,〔六〕魏太尉彧之玄孫也。父頵,羽林右監、安陵鄉侯,與王濟、何劭為拜親之友。崧志操清純,雅好文學。齠齔時,族曾祖顗見而奇之,以為必興頵門。弱冠,太原王濟甚相器重,以方其外祖陳郡袁侃,謂侃弟奧曰:「近見荀監子,清虛名理,〔七〕當不及父,德性純粹,是賢兄輩人也。」其為名流所賞如此。

  泰始中,詔以崧代兄襲父爵,補濮陽王允文學。與王敦、顧榮、陸機等友善。趙王倫引為相國參軍。倫篡,轉護軍司馬、給事中,稍遷尚書吏部郎、太弟中庶子,累遷侍中、中護軍。

  王彌入洛,崧與百官奔于密,未至而母亡。賊追將及,同旅散走,崧被髮從車,守喪號泣。賊至,棄其母尸於地,奪車而去。崧被四創,氣絕,至夜方蘇。葬母於密山。服闋,族父藩承制,以崧監江北軍事、南中郎將、後將軍、假節、襄城太守。〔八〕時山陵發掘,崧遣主簿石覽將兵入洛,修復山陵。以勳進爵舞陽縣公,遷都督荊州江北諸軍事、平南將軍,鎮宛,改封曲陵公。為賊杜曾所圍。石覽時為襄城太守,崧力弱食盡,使其小女灌求救於覽及南中郎將周訪。訪即遣子撫率兵三千人會石覽,俱救崧。賊聞兵至,散走。崧既得免,乃遣南陽中部尉王國、劉願等潛軍襲穰縣,獲曾從兄偽新野太守保,斬之。

  元帝踐阼,徵拜尚書僕射,使崧與刁協共定中興禮儀。從弟馗早亡,二息序、廞,年各數歲,崧迎與共居,恩同其子。太尉、臨淮公荀顗國胤廢絕,朝廷以崧屬近,欲以崧子襲封。崧哀序孤微,乃讓封與序,論者稱焉。轉太常。時方修學校,簡省博士,置周易王氏、尚書鄭氏、古文尚書孔氏、毛詩鄭氏、周官禮記鄭氏、春秋左傳杜氏服氏、論語孝經鄭氏博士各一人,凡九人,其儀禮、公羊、穀梁及鄭易皆省不置。崧以為不可,乃上疏曰:

  自喪亂以來,儒學尤寡,今處學則闕朝廷之秀,仕朝則廢儒學之俊。昔咸寧、太康、永嘉之中,侍中、常侍、黃門通洽古今、行為世表者,領國子博士。一則應對殿堂,奉酬顧問;二則參訓國子,以弘儒訓;三則祠、儀二曹及太常之職,以得質疑。今皇朝中興,美隆往初,宜憲章令軌,祖述前典。世祖武皇帝應運登禪,崇儒興學。經始明堂,營建辟雍,告朔班政,鄉飲大射。西閣東序,河圖祕書禁籍。臺省有宗廟太府金墉故事,太學有石經古文先儒典訓。賈、馬、鄭、杜、服、孔、王、何、顏、尹之徒,章句傳注眾家之學,置博士十九人。九州之中,師徒相傳,學士如林,猶選張華、劉寔居太常之官,以重儒教。

  傳稱「孔子沒而微言絕,七十二子終而大義乖」。自頃中夏殄瘁,講誦遏密,斯文之道,將墮於地。陛下聖哲龍飛,恢崇道教,樂正雅頌,於是乎在。江、揚二州,先漸聲教,學士遺文,於今為盛。然方疇昔,猶千之一。臣學不章句,才不弘通,方之華寔,〔九〕儒風殊邈。思竭駑駘,庶增萬分。願斯道隆於百世之上,搢紳詠於千載之下。

  伏聞節省之制,皆三分置二。博士舊置十九人,今五經合九人,準古計今,猶未能半,宜及節省之制,以時施行。今九人以外,猶宜增四。願陛下萬機餘暇,時垂省覽。宜為鄭易置博士一人,鄭儀禮博士一人,春秋公羊博士一人,穀梁博士一人。

  昔周之衰,下陵上替,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善者誰賞,惡者誰罰,孔子懼而作春秋。諸侯諱妒,懼犯時禁,是以微辭妙旨,義不顯明,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時左丘明、子夏造膝親受,無不精究。孔子既沒,微言將絕,於是丘明退撰所聞,而為之傳。其書善禮,多膏腴美辭,張本繼末,以發明經意,信多奇偉,學者好之。稱公羊高親受子夏,立於漢朝,辭義清雋,斷決明審,董仲舒之所善也。穀梁赤師徒相傳,暫立於漢世。向歆,漢之碩儒,猶父子各執一家,莫肯相從。其書文清義約,諸所發明,或是左氏、公羊所不載,亦足有所訂正。是以三傳並行於先代,通才未能孤廢。今去聖久遠,其文將墮,與其過廢,寧與過立。臣以為三傳雖同曰春秋,而發端異趣,案如三家異同之說,此乃義則戰爭之場,辭亦劍戟之鋒,於理不可得共。博士宜各置一人,以博其學。〔一0〕

  元帝詔曰:「崧表如此,皆經國之務,為政所由。息馬投戈,猶可講藝,今雖日不暇給,豈忘本而遺存邪!可共博議者詳之。」議者多請從崧所奏。詔曰:「穀梁膚淺,不足置博士,餘如奏。」會王敦之難,不行。

  敦表以崧為尚書左僕射。及帝崩,群臣議廟號,王敦遣使謂曰:「豺狼當路,梓宮未反,祖宗之號,宜別思詳。」崧議以為「禮,祖有功,宗有德。元皇帝天縱聖哲,光啟中興,德澤侔於太戊,功惠邁於漢宣,臣敢依前典,上號曰中宗」。既而與敦書曰:「承以長蛇未翦,別詳祖宗。先帝應天受命,以隆中興;中興之主,寧可隨世數而遷毀!敢率丹直,詢之朝野,上號中宗。卜日有期,不及重請,專輒之愆,所不敢辭。」初,敦待崧甚厚,欲以為司空,於此銜之而止。

  太寧初,加散騎常侍,後領太子太傅。以平王敦功,更封平樂伯。坐使威儀為猛獸所食,免職。後拜金紫光祿大夫、錄尚書事,散騎常侍如故。遷右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錄尚書如故。又領祕書監,給親兵百二十人。年雖衰老,而孜孜典籍,世以此嘉之。

  蘇峻之役,崧與王導、陸曄共登御床擁衛帝,及帝被逼幸石頭,崧亦侍從不離帝側。賊平,帝幸溫嶠舟,崧時年老病篤,猶力步而從。咸和三年薨,〔一一〕時年六十七。贈侍中,諡曰敬。

  其後著作郎虞預與丞相王導牋曰:「伏見前祕書、光祿大夫荀公,生於積德之族,少有儒雅之稱,歷位內外,在貴能降。蘇峻肆虐,乘輿失幸,公處嫌忌之地,有累卵之危,朝士為之寒心,論者謂之不免。而公將之以智,險而不懾,扶侍至尊,繾綣不離。雖無扶迎之勳,宜蒙守節之報。且其宣慈之美,早彰遠近,朝野之望,許以台司,雖未正位,已加儀同。至守終純固,名定闔棺,而薨卒之日,直加侍中。生有三槐之望,沒無鼎足之名,寵不增於前秩,榮不副於本望,此一時愚智所慷慨也。今承大弊之後,淳風穨散,苟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而況國之元老,志節若斯者乎!」不從。升平四年,崧改葬,詔賜錢百萬,布五千匹。有二子:蕤、羨。蕤嗣。

  蕤字令遠。起家祕書郎,稍遷尚書左丞。蕤有儀操風望,雅為簡文帝所重。時桓溫平蜀,朝廷欲以豫章郡封溫。蕤言於帝曰:「若溫復假王威,北平河洛,修復園陵,將何以加此!」於是乃止。轉散騎常侍、少府,不拜,出補東陽太守。除建威將軍、吳國內史。卒官。子籍嗣位,至散騎常侍、大長秋。

  羨字令則。清和有準。纔年七歲,遇蘇峻難,隨父在石頭,峻甚愛之,置膝上。羨陰白其母,曰:「得一利刀,子足以殺賊。」母掩其口,曰:「無妄言!」年十五,將尚尋陽公主,羨不欲連婚帝室,仍遠遁去。監司追,不獲已,乃出尚公主,拜駙馬都尉。弱冠,與琅邪王洽齊名,沛國劉惔、太原王濛、陳郡殷浩並與交好。

  驃騎將軍何充出鎮京口,請為參軍。穆帝又以為撫軍參軍,徵補太常博士,皆不就。後拜祕書丞、義興太守。征北將軍褚裒以為長史。既到,裒謂佐吏曰:「荀生資逸群之氣,將有沖天之舉,諸君宜善事之。」尋遷建威將軍、吳國內史。除北中郎將、徐州刺史、監徐兗二州揚州之晉陵諸軍事、假節。殷浩以羨在事有能名,故居以重任。時年二十八,中興方伯,未有如羨之少者。羨至鎮,發二州兵,使參軍鄭襲戍淮陰。羨尋北鎮淮陰,屯田於東陽之石鱉。尋加監青州諸軍事,又領兗州刺史,鎮下邳。羨自鎮來朝,時蔡謨固讓司徒,不起,中軍將軍殷浩欲加大辟,以問於羨。羨曰:「蔡公今日事危,明日必有桓文之舉。」浩乃止。

  及慕容雋攻段蘭於青州,〔一二〕詔使羨救之。雋將王騰、趙盤寇琅邪、鄄城,北境騷動。羨討之,擒騰,盤迸走。軍次琅邪,而蘭已沒,羨退還下邳,留將軍諸葛攸、高平太守劉莊等三千人守琅邪,參軍戴〈辶彖〉、蕭鎋二千人守泰山。是時,慕容蘭以數萬眾屯汴城,〔一三〕甚為邊害。羨自光水引汶通渠,〔一四〕至于東阿以征之,臨陣,斬蘭。帝將封之,羨固辭不受。

  先是,石季龍死,胡中大亂,羨撫納降附,甚得眾心。以疾篤解職。後除右軍將軍,加散騎常侍,讓不拜。升平二年卒,〔一五〕時年三十八。帝聞之,歎曰:「荀令則、王敬和相繼凋落,股肱腹心將復誰寄乎!」追贈驃騎將軍。

  范汪子甯汪叔堅

  范汪字玄平,雍州刺史晷之孫也。父稚,蚤卒。汪少孤貧,六歲過江,依外家新野庾氏。荊州刺史王澄見而奇之,曰:「興范族者,必是子也。」年十三,喪母,居喪盡禮,親鄰哀之。及長,好學。外氏家貧,無以資給,汪乃廬於園中,布衣蔬食,然薪寫書,寫畢,誦讀亦遍,遂博學多通,善談名理。

  弱冠,至京師,屬蘇峻作難,王師敗績,汪乃遁逃西歸。庾亮、溫嶠屯兵尋陽,時行李斷絕,莫知峻之虛實,咸恐賊強,未敢輕進。及汪至,嶠等訪之,汪曰:「賊政令不一,貪暴縱橫,滅亡已兆,雖強易弱。朝廷有倒懸之急,宜時進討。」嶠深納之。是日,護軍、平南二府禮命交至,始解褐,參護軍事。賊平,賜爵都鄉侯。復為庾亮平西參軍,從討郭默,進爵亭侯。辟司空郗鑒掾,除宛陵令。復參亮征西軍事,轉州別駕。汪為亮佐吏十有餘年,甚相欽待。轉鷹揚將軍、安遠護軍、武陵內史,徵拜中書侍郎。

  時庾翼將悉郢漢之眾以事中原,軍次安陸,尋轉屯襄陽。汪上疏曰:

  臣伏思安西將軍翼今至襄陽,倉卒攻討,凡百草創,安陸之調,不復為襄陽之用。而玄冬之月,沔漢乾涸,皆當魚貫而行,排推而進。設一處有急,勢不相救。臣所至慮一也。又既至之後,桓宣當出。宣往,實翦豺狼之林,招攜貳之眾,待之以至寬,御之以無法。田疇墾闢,生產始立,而當移之,必有嗷然,悔吝難測。臣所至慮二也。襄陽頓益數萬口,奉師之費,皆當出於江南。運漕之難,船人之力,不可不熟計。臣之所至慮三也。且申伯之尊,而與邊將並驅。又東軍不進,殊為孤懸。兵書云:「知彼知此,百戰不殆。知彼不知此,一勝一負。」賊誠衰弊,然得臣猶在;我雖方隆,今實未暇。而連兵不解,患難將起。臣所至慮四也。

  翼豈不知兵家所患常在於此,顧以門戶事任,憂責莫大,晏然終年,非心情所安,是以抗表輒行,畢命原野。以翼宏規經略,文武用命,忽遇釁會,大事便濟。然國家之慮,常以萬全,非至安至審,王者不舉。臣謂宜嚴詔諭翼,還鎮養銳,以為後圖。若少合聖聽,乞密出臣表,與車騎臣冰等詳共集議。

  尋而驃騎將軍何充輔政,請為長史。桓溫代翼為荊州,復以汪為安西長史。溫西征蜀,委以留府。蜀平,進爵武興縣侯。而溫頻請為長史、江州刺史,皆不就。自請還京,求為東陽太守。溫甚恨焉。在郡大興學校,甚有惠政。頃之,召入,頻遷中領軍、本州大中正。時簡文帝作相,甚相親昵,除都督徐兗青冀四州揚州之晉陵諸軍事、安北將軍、徐兗二州刺史、假節。

  既而桓溫北伐,令汪率文武出梁國,以失期,免為庶人。朝廷憚溫不敢執,談者為之歎恨。汪屏居吳郡,從容講肆,不言枉直。後至姑孰,見溫。溫時方起屈滯以傾朝廷,謂汪遠來詣己,傾身引望,謂袁宏曰:「范公來,可作太常邪?」汪既至,纔坐,溫謝其遠來意。汪實來造溫,恐以趨時致損,乃曰:「亡兒瘞此,故來視之。」溫殊失望而止。時年六十五,卒於家。贈散騎常侍,諡曰穆。長子康嗣,早卒。康弟甯,最知名。

  甯字武子。少篤學,多所通覽。簡文帝為相,將辟之,為桓溫所諷,遂寢不行。故終溫之世,兄弟無在列位者。

  時以浮虛相扇,儒雅日替,甯以為其源始於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乃著論曰:

  或曰:「黃唐緬邈,至道淪翳,濠濮輟詠,風流靡託,爭奪兆於仁義,是非成於儒墨。平叔神懷超絕,輔嗣妙思通微,振千載之穨綱,落周孔之塵網。斯蓋軒冕之龍門,濠梁之宗匠。嘗聞夫子之論,以為罪過桀紂,何哉?」

  答曰:「子信有聖人之言乎?夫聖人者,德侔二儀,道冠三才,雖帝皇殊號,質文異制,而統天成務,曠代齊趣。王何蔑棄典文,不遵禮度,游辭浮說,波蕩後生,飾華言以翳實,騁繁文以惑世。搢紳之徒,翻然改轍,洙泗之風,緬焉將墜。遂令仁義幽淪,儒雅蒙塵,禮壞樂崩,中原傾覆。古之所謂言偽而辯,行僻而堅者,其斯人之徒歟!昔夫子斬少正於魯,太公戮華士於齊,豈非曠世而同誅乎!桀紂暴虐,正足以滅身覆國,為後世鑒戒耳,豈能迴百姓之視聽哉!王何叨海內之浮譽,資膏粱之傲誕,畫螭魅以為巧,扇無檢以為俗。鄭聲之亂樂,利口之覆邦,信矣哉!吾固以為一世之禍輕,歷代之罪重,自喪之釁小,迷眾之愆大也。」

  甯崇儒抑俗,率皆如此。

  溫薨之後,始解褐為餘杭令,在縣興學校,養生徒,潔己修禮,志行之士莫不宗之。期年之後,風化大行。自中興已來,崇學敦教,未有如甯者也。在職六年,遷臨淮太守,封陽遂鄉侯。頃之,徵拜中書侍郎。在職多所獻替,有益政道。時更營新廟,博求辟雍、明堂之制,甯據經傳奏上,皆有典證。孝武帝雅好文學,甚被親愛,朝廷疑議,輒諮訪之。甯指斥朝士,直言無諱。

  王國寶,甯之甥也,以諂媚事會稽王道子,懼為甯所不容,乃相驅扇,因被疏隔。求補豫章太守,帝曰:「豫章不宜太守,何急以身試死邪?」甯不信卜占,固請行。臨發,上疏曰:「臣聞道尚虛簡,政貴平靜,坦公亮於幽顯,流子愛於百姓,然後可以經夷險而不憂,乘休否而常夷。先王所以致太平,如此而已。今四境晏如,烽燧不舉,而倉庾虛秏,帑藏空匱。古者使人,歲不過三日,今之勞擾,殆無三日休停,至有殘刑翦髮,要求復除,生兒不復舉養,鰥寡不敢妻娶。豈不怨結人鬼,感傷和氣。臣恐社稷之憂,積薪不足以為喻。臣久欲粗啟所懷,日復一日。今當永離左右,不欲令心有餘恨。請出臣啟事,付外詳擇。」帝詔公卿牧守普議得失,甯又陳時政曰:

  古者分土割境,以益百姓之心;聖王作制,籍無黃白之別。昔中原喪亂,流寓江左,庶有旋反之期,故許其挾注本郡。自爾漸久,人安其業,丘壟墳柏,皆已成行,雖無本邦之名,而有安土之實。今宜正其封疆,以土斷人戶,明考課之科,修閭伍之法。難者必曰:「人各有桑梓,俗自有南北。一朝屬戶,長為人隸,君子則有土風之慨,小人則懷下役之慮。」斯誠并兼者之所執,而非通理者之篤論也。古者失地之君,猶臣所寓之主,列國之臣,亦有違適之禮。隨會仕秦,致稱春秋;樂毅宦燕,見褒良史。且今普天之人,原其氏出,皆隨世遷移,何至於今而獨不可?

  凡荒郡之人,星居東西,遠者千餘,近者數百,而舉召役調,皆相資須,期會差違,輒致嚴坐,人不堪命,叛為盜賊。是以山湖日積,刑獄愈滋。今荒小郡縣,皆宜并合,不滿五千戶,不得為郡,不滿千戶,不得為縣。守宰之任,宜得清平之人。頃者選舉,惟以卹貧為先,雖制有六年,而富足便退。又郡守長吏,牽置無常,或兼臺職,或帶府官。夫府以統州,州以監郡,郡以蒞縣,如令互相領帖,則是下官反為上司,賦調役使無復節限。且牽曳百姓,營起廨舍,東西流遷,人人易處,文書簿籍,少有存者。先之室宇,皆為私家,後來新官,復應修立。其為弊也,胡可勝言!

  又方鎮去官,皆割精兵器仗以為送,故米布之屬不可稱計。監司相容,初無彈糾。其中或有清白,亦復不見甄異。送兵多者至有千餘家,少者數十戶。既力入私門,復資官廩布。兵役既竭,枉服良人,牽引無端,以相充補。若是功勳之臣,則已享裂土之祚,豈應封外復置吏兵乎!謂送故之格宜為節制,以三年為斷。夫人性無涯,奢儉由勢。今并兼之士亦多不贍,非力不足以厚身,非祿不足以富家,是得之有由,而用之無節。蒱酒永日,馳騖卒年,一宴之饌,費過十金,麗服之美,不可貲算,盛狗馬之飾,營鄭衛之音,南畝廢而不墾,講誦闕而無聞,凡庸競馳,傲誕成俗。謂宜驗其鄉黨,考其業尚,試其能否,然後升進。如此,匪惟家給人足,賢人豈不繼踵而至哉!

  官制謫兵,不相襲代。頃者小事,便以補役,一愆之違,辱及累世,親戚傍支,罹其禍毒,戶口減秏,亦由於此。皆宜料遣,以全國信。禮,十九為長殤,以其未成人也。十五為中殤,以為尚童幼也。今以十六為全丁,則備成人之役矣。以十三為半丁,所任非復童幼之事矣。豈可傷天理,違經典,困苦萬姓,乃至此乎!今宜修禮文,以二十為全丁,十六至十九為半丁,則人無夭折,生長滋繁矣。

  帝善之。

  初,甯之出,非帝本意,故所啟多合旨。甯在郡又大設庠序,遣人往交州採磬石,以供學用,改革舊制,不拘常憲。遠近至者千餘人,資給眾費,一出私祿。〔一六〕并取郡四姓子弟,皆充學生,課讀五經。又起學臺,功用彌廣。江州刺史王凝之上言曰:「豫章郡居此州之半。太守臣甯入參機省,出宰名郡,而肆其奢濁,所為狼籍。郡城先有六門,甯悉改作重樓,復更開二門,合前為八。私立下舍七所。臣伏尋宗廟之設,各有品秩,而甯自置家廟。又下十五縣,皆使左宗廟,右社稷,準之太廟,皆資人力,又奪人居宅,工夫萬計。甯若以古制宜崇,自當列上,而敢專輒,惟在任心。州既聞知,即符從事,制不復聽。而甯嚴威屬縣,惟令速立。願出臣表下太常,議之禮典。」詔曰:「漢宣云:『可與共治天下者,良二千石也。』若范甯果如凝之所表者,豈可復宰郡乎!」以此抵罪。子泰時為天門太守,棄官稱訴。帝以甯所務惟學,事久不判。會赦,免。

  初,甯嘗患目痛,就中書侍郎張湛求方,湛因嘲之曰:「古方,宋陽里子少得其術,以授魯東門伯,魯東門伯以授左丘明,遂世世相傳。及漢杜子夏鄭康成、魏高堂隆、晉左太沖,凡此諸賢,並有目疾,得此方云:用損讀書一,減思慮二,專內視三,簡外觀四,旦晚起五,夜早眠六。凡六物熬以神火,下以氣簁,蘊於胸中七日,然後納諸方寸。修之一時,近能數其目睫,遠視尺捶之餘。長服不已,洞見牆壁之外。非但明目,乃亦延年。」既免官,家於丹楊,猶勤經學,終年不輟。年六十三,卒于家。

  初,甯以春秋穀梁氏未有善釋,遂沈思積年,為之集解。其義精審,為世所重。既而徐邈復為之注,世亦稱之。

  子泰,元熙中,為護軍將軍。

  堅字子常。博學善屬文。永嘉中,避亂江東,拜佐著作郎、撫軍參軍。討蘇峻,賜爵都亭侯。累遷尚書右丞。

  時廷尉奏殿中帳吏邵廣盜官幔三張,合布三十匹,有司正刑棄市。廣二子,宗年十三,雲年十一,黃幡撾登聞鼓乞恩,〔一七〕辭求自沒為奚官奴,以贖父命。尚書郎朱映議以為天下之人父,無子者少,一事遂行,便成永制,懼死罪之刑,於此而弛。堅亦同映議。時議者以廣為鉗徒,二兒沒入,既足以懲,又使百姓知父子之道,聖朝有垂恩之仁。可特聽減廣死罪為五歲刑,宗等付奚官為奴,而不為永制。堅駁之曰:「自淳朴澆散,刑辟仍作,刑之所以止刑,殺之所以止殺。雖時有赦過宥罪,議獄緩死,未有行小不忍而輕易典刑者也。且既許宗等,宥廣以死,若復有宗比而不求贖父者,豈得不擯絕人倫,同之禽獸邪!案主者今奏云,惟特聽宗等而不為永制。臣以為王者之作,動關盛衰,嚬笑之間,尚慎所加,況於國典,可以徒虧!今之所以宥廣,正以宗等耳。人之愛父,誰不如宗?今既居然許宗之請,將來訴者,何獨匪民!特聽之意,未見其益;不以為例,交興怨讟。此為施一恩於今,而開萬怨於後也。」成帝從之,正廣死刑。後遷護軍長史,卒官。

  子啟,字榮期,雖經學不及堅,而以才義顯於當世。於時清談之士庾龢、韓伯、袁宏等,並相知友。為祕書郎,累居顯職,終於黃門侍郎。父子並有文筆傳於世。

  劉惔

  劉惔字真長,沛國相人也。祖宏,字終嘏,光祿勳。宏兄粹,字純嘏,侍中。宏弟潢,字沖嘏,吏部尚書。並有名中朝。時人語曰:「洛中雅雅有三嘏。」父耽,晉陵太守,亦知名。

  惔少清遠,有標奇,與母任氏寓居京口,家貧,織芒屩以為養,雖蓽門陋巷,晏如也。人未之識,惟王導深器之。後稍知名,論者比之袁羊。惔喜,還告其母。其母,聰明婦人也,謂之曰:「此非汝比,勿受之。」又有方之范汪者。惔復喜,母又不聽。及惔年德轉升,論者遂比之荀粲。尚明帝女廬陵公主。以惔雅善言理,簡文帝初作相,與王濛並為談客,俱蒙上賓禮。時孫盛作易象妙於見形論,帝使殷浩難之,不能屈。帝曰:「使真長來,故應有以制之。」乃命迎惔。盛素敬服惔,及至,便與抗答,辭甚簡至,盛理遂屈。一坐撫掌大笑,咸稱美之。

  累遷丹楊尹。為政清整,門無雜賓。時百姓頗有訟官長者,諸郡往往有相舉正,惔歎曰:「夫居下訕上,此弊道也。古之善政,司契而已,豈不以其敦本正源,鎮靜流末乎!君雖不君,下安可以失禮。若此風不革,百姓將往而不反。」遂寢而不問。

  性簡貴,與王羲之雅相友善。郗愔有傖奴善知文章,羲之愛之,每稱奴於惔。惔曰:「何如方回邪?」羲之曰:「小人耳,何比郗公!」惔曰:「若不如方回,故常奴耳。」桓溫嘗問惔:「會稽王談更進邪?」惔曰:「極進,然故第二流耳。」〔一八〕溫曰:「第一復誰?」惔曰:「故在我輩。」其高自標置如此。

  惔每奇溫才,而知其有不臣之跡。及溫為荊州,惔言於帝曰:「溫不可使居形勝地,其位號常宜抑之。」勸帝自鎮上流,而己為軍司,帝不納。又請自行,復不聽。及溫伐蜀,時咸謂未易可制,惟惔以為必克。或問其故。云:「以蒱博驗之,其不必得,則不為也。恐溫終專制朝廷。」及後竟如其言。嘗薦吳郡張憑,憑卒為美士,眾以此服其知人。

  尤好老莊,任自然趣。疾篤,百姓欲為之祈禱,家人又請祭神,惔曰:「丘之禱久矣。」年三十六,卒官。孫綽為之誄云:「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時人以為名言。後綽嘗詣褚裒,言及惔,流涕曰:「可謂人之云亡,邦國殄瘁。」裒大怒曰:「真長生平何嘗相比數,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邪!」其為名流所敬重如此。

  張憑

  張憑字長宗。祖鎮,蒼梧太守。憑年數歲,鎮謂其父曰:「我不如汝有佳兒。」憑曰:「阿翁豈宜以子戲父邪!」及長,有志氣,為鄉閭所稱。舉孝廉,負其才,自謂必參時彥。初,欲詣惔,鄉里及同舉者共笑之。既至,惔處之下坐,神意不接,憑欲自發而無端。會王濛就惔清言,有所不通,憑於末坐判之,言旨深遠,足暢彼我之懷,一坐皆驚。惔延之上坐,清言彌日,留宿至旦遣之。憑既還船,須臾,惔遣傳教覓張孝廉船,便召與同載,遂言之於簡文帝。帝召與語,歎曰:「張憑勃窣為理窟。」官至吏部郎、御史中丞。

  韓伯

  韓伯字康伯,潁川長社人也。母殷氏,高明有行。家貧窶,伯年數歲,至大寒,母方為作襦,令伯捉熨斗,而謂之曰:「且著襦,尋當作複褌。」伯曰:「不復須。」母問其故。對曰:「火在斗中,而柄尚熱,今既著襦,下亦當煖。」母甚異之。及長,清和有思理,留心文藝。舅殷浩稱之曰:「康伯能自標置,居然是出群之器。」潁川庾龢名重一時,少所推服,常稱伯及王坦之曰:「思理倫和,我敬韓康伯;志力強正,吾愧王文度。自此以還,吾皆百之矣。」

  舉秀才,徵佐著作郎,並不就。簡文帝居藩,引為談客,自司徒左西屬轉撫軍掾、中書郎、散騎常侍、豫章太守,入為侍中。陳郡周勰為謝安主簿,居喪廢禮,崇尚莊老,脫落名教。伯領中正,不通勰,議曰:「拜下之敬,猶違眾從禮。情理之極,不宜以多比為通。」時人憚焉。識者謂伯可謂澄世所不能澄,而裁世所不能裁者矣,與夫容己順眾者,豈得同時而共稱哉!

  王坦之又嘗著公謙論,袁宏作論以難之。伯覽而美其辭旨,以為是非既辯,誰與正之,遂作辯謙以折中曰:

  夫尋理辯疑,必先定其名分所存。所存既明,則彼我之趣可得而詳也。夫謙之為義,存乎降己者也。以高從卑,以賢同鄙,故謙名生焉。孤寡不穀,人之所惡,而侯王以自稱,降其貴者也。執御執射,眾之所賤,而君子以自目,降其賢者也。與夫山在地中之象,其致豈殊哉!捨此二者,而更求其義,雖南轅求冥,終莫近也。

  夫有所貴,故有降焉;夫有所美,故有謙焉。譬影響之與形聲,相與而立。道足者,忘貴賤而一賢愚;體公者,乘理當而均彼我。降挹之義,於何而生!則謙之為美,固不可以語至足之道,涉乎大方之家矣。然君子之行己,必尚於至當,而必造乎匿善。至理在乎無私,而動之於降己者何?誠由未能一觀於能鄙,則貴賤之情立;非忘懷於彼我,則私己之累存。當其所貴在我則矜,值其所賢能之則伐。處貴非矜,而矜己者常有其貴;言善非伐,而伐善者驟稱其能。是以知矜貴之傷德者,故宅心於卑素;悟驟稱之虧理者,故情存於不言。情存於不言,則善斯匿矣;宅心於卑素,則貴斯降矣。夫所況君子之流,苟理有未盡,情有未夷,存我之理未冥於內,豈不同心於降挹洗之所滯哉!〔一九〕體有而擬無者,聖人之德;有累而存理者,君子之情。雖所滯不同,其於遣情之累緣有弊而用,〔二0〕降己之道由私我而存,一也。故懲忿窒欲,著於損象;卑以自牧,實繫謙爻。皆所以存其所不足,拂其所有餘者也。

  王生之談,以至理無謙,近得之矣。云人有爭心,善不可收,假後物之跡,以逃動者之患,以語聖賢則可,施之於下斯者,豈惟逃患於外,亦所以洗心於內也。

  轉丹楊尹、吏部尚書、領軍將軍。既疾病,占候者云:「不宜此官。」朝廷改授太常,未拜,卒,時年四十九。即贈太常。子璯,官至衡陽太守。

  史臣曰:王湛門資台鉉,地處膏腴,識表鄰機,才惟王佐。協宣尼之遠契,翫道韋編;遵伯陽之幽旨,含虛牝谷。所謂天質不雕,合於大朴者也。安期英姿挺秀,籍甚一時。朝野挹其風流,人倫推其表燭。雖崇勳懋績有闕於旂常,素德清規足傳於汗簡矣。懷祖鑒局夷遠,沖衿玉粹。坦之牆宇凝曠,逸操金貞。騰諷庾之良箋,情嗤語怪;演廢莊之宏論,道煥崇儒。或寄重文昌,允釐於袞職;或任華綸閣,密勿於王言。咸能克著徽音,〔二一〕保其榮秩,美矣!國寶檢行無聞,坐升彼相,混暗識於心鏡,開險路於情田。於時疆埸多虞,憲章罕備,天子居綴旒之運,人臣微覆餗之憂。於是竊勢擁權,黷明王之彝典;窮奢縱侈,假凶豎之餘威。繡桷雕楹,陵跨於宸極;驪珍冶質,充牣於帷房。亦猶犬彘腴肥,不知禍之將及。告盡私室,固其宜哉!荀景猷履孝居忠,無慚往烈。范玄平陳謀獻策,有會時機。崧則思業該通,緝遺經於已紊。汪則風飆直亮,抗高節於將顛。揚榷而言,俱為雅士。劉韓俊爽,標置軼群,勝氣籠霄,飛談卷霧,並蘭芬菊耀,無絕於終古矣。

  贊曰:處沖純懿,是稱奇器。養素虛庭,同塵下位。雅道雖屈,高風不墜。猗歟後胤,世傳清德。帝室馳芬,士林揚則。國寶庸暗,託意驕奢。既豐其屋,終蔀其家。荀范令望,金聲遠暢。劉韓秀士,珠談間起。異術同華,葳蕤青史。

  校勘記

  〔一〕亦不必異所生周校:「必不」誤倒。

  〔二〕領兵守石頭「石頭」,各本作「石城」,今從宋本。通志一二七亦作「石頭」。

  〔三〕蔡洲「洲」,各本誤作「州」,今據通志一二七改正。

  〔四〕袁悅之王恭傳、世說讒險及注引袁世譜並無「之」字。

  〔五〕專覽朝權通志一二七「覽」作「攬」。

  〔六〕臨潁人勞校:魏志荀彧傳云潁陰人。按:本書荀勗傳亦曰潁陰人。

  〔七〕清虛名理「名」,局本、殿本作「明」,今從宋本。通志一二七亦作「名」。

  〔八〕襄城太守「襄城」,各本作「襄陽」,今從宋本。通鑑八七、通志一二七皆作「襄城」。

  〔九〕華寔「寔」,各本作「實」,今從宋本。華、寔指張華、劉寔,俱曾為太常,此時荀崧亦正為太常,故云。

  〔一0〕以博其學宋書禮志一、通典五三引「博」並作「傳」,疑是。

  〔一一〕咸和三年薨上文云「帝幸溫嶠舟,崧猶力步而從」,此事在咸和四年二月,則崧死固當在其後。「三年」之「三」字疑誤。

  〔一二〕段蘭校文:當從穆紀及載記作「段龕」,下同。按:通鑑一00亦作「龕」。蘭已死于永和六年。

  〔一三〕汴城斠注:通鑑胡注曰:「汴」當作「卞」。惜抱軒筆記曰:魯郡有卞縣,與汶水東阿近,故右軍有一帖云,荀侯定居下邳,復遣兵取卞城,正指此事。

  〔一四〕光水水經汶水、泗水及洙水注、讀史方輿紀要並作「洸水」,汶水支流也。

  〔一五〕升平二年卒「二」當為「三」字之誤。勞、周、吳並有校。

  〔一六〕一出私祿「祿」,各本誤作「錄」,今從宋本。御覽一七七引亦作「祿」。

  〔一七〕黃幡撾登聞鼓乞恩御覽六四六引「黃幡」上有「操」字。

  〔一八〕然故第二流耳「二」,各本作「三」,今從吳本。世說品藻、冊府九一七皆作「二」。

  〔一九〕豈不同心於降挹洗之所滯哉周校:句末有脫誤。

  〔二0〕其於遣情之累各本無「情」字「累」字,殿本有,今從之。

  〔二一〕咸能克著徽音「咸」,各本誤作「或」,今從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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