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敝帚斋馀谈(节录)

香艳丛书 作者:(清)虫天子



  (明)秀水沈德符景倩 撰

  妇人弓足

  妇人缠足,不知始自何时。或云:始于齐东昏,则以“步步生莲”一语也。然余向年观《唐文皇长孙后绣履图》,则与男子无异。友人陈眉公、姚叔祥俱有说为证明。又见则天后画像,其芳趺亦不下长孙,可见唐初大抵皆然。惟大历中夏侯审《咏被中睡鞋》云:“云里蟾钩落凤窝,玉郎沉醉也摩挲”,盖弓足始见此。至杜牧诗云:“钿尺才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又韩屋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唐尺只抵今制七寸,则六寸当为今四寸,亦弓足之寻常者矣。因思此法当始于唐之中叶。今又传南唐后主为宫姬窅娘作新月样,以为始于此时,似亦未必然也。向闻禁掖中,凡被选之女,一登籍入内,即解去足纨,别作宫样。盖取便御前奔趋无频蹶之患,全与民间初制不侔。予向寓京师,隆冬遇扫雪军士从内出,拾得宫婢敝履相视,始信其说不诬。

  近日刻《杂事秘辛》,纪后汉选阅梁冀妹事,因中有“约束如禁中”一语,遂以为始于东汉。不知此书本杨用修伪撰,托名王忠文得之土酋家者。杨不过一时游戏,后人信书太真,遂为所惑云。

  春画

  春画之起,当始于汉广川王画男女交接状于屋,召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及齐后为帝于潘妃诸阁壁,图男女私亵之状。至隋炀帝乌铜屏,白昼与宫人戏,影俱入其中。唐高宗镜殿成,刘仁轨惊下殿,谓一时乃有数天子,至武后时遂用以宣淫。杨铁崖诗云:

  镜殿青春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摩。

  六郎酣战明空笑,队队鸳鸯浴锦波。

  而秘戏之能事尽矣。后之画者,大抵不出汉广川、齐东昏之模范。惟古墓砖石中画此等状,间有及男色者,差可异耳。余见内庭有欢喜佛,云自外国进者,又有云故元所遗者。两佛各璎珞严妆,互相抱持,两根凑合。有根可动,凡见数处。大珰云:“帝王大婚时,必先导入此殿,礼拜毕,令抚摩隐处,默会交接之法,然后行合卺。”盖虑睿禀之纯朴也。今外间市骨董人,亦间有之制作精巧,非中土所办,价亦不赀,但比内庭殊小耳。京师敕建诸寺,亦有自内赐出此佛者,僧不肯轻示人。此外有琢玉者,多旧制。有绒织者,新旧俱有之。闽人以象牙雕成,红润如生,几遍天下,总不如画之奇淫变幻也。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实甫,今伪作纷纷,然雅俗甚易辨。倭画更精,又与唐、仇不同,画扇尤佳。余曾得一扇面,上写两人野合,有奋白刃驰住,又一挽臂阻之者,情状如生。旋失去矣。

  人疴

  人生具两形者,古好有之。《大般若经》载五种黄门,其四曰“博又半”。释迦谓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然不曰亦能女也。《素问》有男脉应,女脉应之说,遂具两形矣。晋惠帝世,京洛有人兼男女体,亦能两用,而性尤淫。解者以国宠太兴之徵,然亦不闻一月中阴阳中各居其半也。余幼年在京师,闻教坊有妓陈二者,姿貌既非殊丽,门前车马亦稀,但为勋贵家所昵,动辄弥月不出,甚或攘夺诟病。问之,则如晋惠京洛人,分上下半月作男女,以故闺阁中嬖溺不肯拾去。又吴中常熟县一缙绅夫人,亦大家女也,亦半月作男。当其不能女时,藁砧避去,以诸女奴当夕,皆厌苦不能堪。闻所出势伟劲倍丈夫,且通宵不讫事云。按二十八宿中,心、房二星皆具两形,则天上已有之,何论人世。

  旧传狸有两体,其年久者能变幻惑人。遇男则牝,遇女则牡。京师多有此妖,或一家中内外皆为所蛊,各自喜为佳遇,然实同此兽也。狐与狸又各一种,而世多混称之。

  不男

  男子生而隐宫者,《内典》以为人中恶趣。有五种不男,曰:生、坚、妒、变、半。且有五种不女,曰:螺、筋、鼓、角、线,俱终身无嗣育。如古帝王贵人亦有之。晋废帝海西公有隐疾,汉武阳侯樊市人不能为人,元魏仇洛齐生非男,北齐临漳令李庶之天阉,隋大将军杨约之为囗所伤,皆是也。本朝藩王,则楚王英■⑴亦传闻不男,大臣则杨文襄一清、倪文毅岳,及士人闵工部梦得,俱云隐宫无嗣息。其有无罪而自宫者,国初太常卿邱元清以辞赐宫女,金吾指挥同知传广以求入内廷,隆庆间戚畹李文进以随侍今慈圣皇太后,入宫仕至御马监太监,赐蟒玉,即今武清侯李文全同产弟也。今莆田王继祖,以少年读书,苦思欲,自去睾丸。又闻嘉靖末年,闽人户部主事柯维麒,以修《宋史新编》求绝房室专功,亦如太史公下蚕室故事。此闻之冯开之祭酒,及于中甫比部者。王与柯俱孙茂竹同年进士,其言或有据。

  宋宦官梁师成,自诡苏轼出子。及用事后,复应进士举。登上第仍供内役,此古今所无。若本朝翰林庶吉士敬成,坐晋王济熺事腐刑。为郕府典宝,以潜邸恩,升太监,尊宠一时。其宦迹竟与司马迁无异,却与梁师成相反。又元顺帝至正间,有赵伯颜不花者,年三十馀,有妻子矣,为顺帝所阉,后官至枢密院使,大贵用事。

  惧内

  士大夫自中古以后,多惧内者。盖名宦巳成,虑中冓有违言,损其誉望也。乃若君相亦有之,则唐孝和帝之赐宴,见嘲于优人,至下比于裴谈。其后王铎之为都统,见嘲于门生,谓“不如降黄巢”,固为千古笑端。唐季朱温、李克用,皆一时剧盗酋豪,一畏其妻张,每闻召即中道而返。一敬其妻刘,与计军国大事。此其才智,或自有足摄二主者。本朝名臣,亦大有此风。往事不及知,如吾浙王文成之立功仗节,九死不回,而独严事夫人,唯诺恐后。近年,吴中申、王二相公,亦与夫人白首相庄,不敢有二色。至如万历初,蓟帅文登之戚少保继光,今宁夏帅萧都督如薰,皆矫矫虎臣,著庸边阃,俱为其妻所制又何也。又若近日新安汪司马长君无疆,为妇陆氏所妒,至刑厥夫为阉人。蒲州杨太史元祥,与妇罗氏争言,遂以刀自裁,尤惨毒之甚者,抑更非前将相诸公比矣。

  先是永乐、宣德间,有吴中者,山东武城人也。由监生起,以永乐二年为左都御史,寻改刑工尚书,至兼掌吏部,兼宫詹事,加官至少保,正统七年卒。赠荏平伯,谥荣襄,凡为二品正卿者四十年,一品亦十六年。其人好色多妾媵,而妻严酷不敢近。一日领诰命归,妻令左右读其词,因问中曰:“此果圣语耶?”中曰:“不敢,词臣代言耳。”妻曰:“此翰林真无忝清华。即吴中一诰,何尝以一廉字许之。”中渐笑而已,盖中素以墨著也。其后禁中优人承应,遂作《吴中畏内》一剧,上辄为一引满。此亦惧内之最享福泽者,附纪为诸公解嘲。

  今有一词林,华亭人,甲辰庶常也,以怕妇著名。一日其同年陈无非,往候之,欢然留饭。坐久过午而脱粟未具,且词林亦被呼入内良久。陈馁甚驰归,他日询其故,则云:“是日问‘客为何人’,曰:‘陈工部’,又问‘得母同里同年耶’,曰:‘然。’遂大怒,曰:‘是人穷秀才,糟糠有年,甫登第,即买一妾。此等狞汉,便饿死,不可与糠秕。’故并藁砧禁不许出。”此亦何异隋之独孤后,以高颖爱妾生子,遂憎之至杀之也。

  妇人髭

  妇人有髭者,唐则李光弼之母宋氏,酒媪朱氏。元则顺帝至正十一年正月,京师齐化门东,一妇人生髭尺馀。本朝则宏治十六年,湖广随州应山民张本华妻崔氏,生髭三寸馀,见之邸报。鄱阳邸妇人美髭,人呼为三须娘,见之纪载。若宦官,则惟宣和间广阳郡王童贯,颔下鬓数十茎,他不多见。本朝太监刘马儿为帅西征,临戎必载假髯以令其众,盖取威重如兰陵王假面入阵耳。

  蔡见庵

  隆庆间边庭效顺,各镇议马市讲款。虏酋俺答贡马至宣府,其妻三娘子者,专虏中事。时蔡见庵(可贤)宪使备兵阳和,正同督府宴犒于城上。蔡少年登第,丰姿白晰,如神仙。三娘子心慕之,在城下请于督府曰:“愿得兵道蔡太史至吾营中,一申盟誓,以结永好。”蔡出城,至其营,正奉湩酪为寿,忽以精骑数十,拥蔡北去。塞上大骇欲追,然诸砦按堵,未敢遽议剿。数日后仍送蔡入城。三娘子巳荐寝于毳帐数昔矣。自此边尘不惊,西陲寝烽者数岁,蔡坐此被议罢归。三娘子每至边,辄以蔡为问,一时推毂者亦众,因再起再废。至壬辰宁夏刘哱之乱,言者复以边才荐,又用为宁镇河西道。既奏功,进大叅,又以言归。甲午再起辽东,未久,仍被议去。、,而蔡亦暮年矣。阏氏自献,边臣不能守慎独之戒,于廉隅或稍妨,而威重亦未失,遽遭吏议,屡蹶不振,惜哉。

  守土吏狎妓

  今上辛已生午间,聊城传金沙(光宅)令吴县,以文采风流为政,守亦洁廉。与吴士王百谷厚善,时过其斋中小饮,王因匿名娼于曲室,酒酣,出以荐枕,后遂以为恒。王因是居间请托,橐为之充牣。癸未、甲申间,临邑邢子愿(侗)以御史按江南,苏州有富民潘璧成之狱,所娶金陵角妓刘八者,亦在谳中。刘素有艳称,对簿日,呼之上,谛视之,果光丽照人,因屏左右密与订,待报满离任,与晤于某所。遂轻其罪,发回教坊。未几邢去,令人从南中潜窜入舟,至家许久,方别。二公俱东省人才,名噪海内,居官俱有惠爱,而不矜曲谨如此。是时江陵埔殁,当事者,一切以宽大为政,故吏议不见及云。

  妓鞋行酒

  元杨铁崖好以妓鞋纤小者行酒,此亦用宋人例。而倪元镇以为秽,每见之辄大怒避席去。隆庆间,何元朗觅得南院王赛玉红鞋,每出以觞客,座中多因之酩酊,王弇州至作长歌以纪之。元镇洁癖,固宜有此。晚年受张士诚粪渍之酷,可似引满香尖时否。

  徐安生

  徐安生,吴人徐季恒女也。季恒能鉴古,善谈,为余父客。暮年始举此女,慧美多艺,而性颇荡。曾嫁武林邵氏,以失行见逐,遂恣为非礼。其写生出入宋元名家,尝仿梅道人《风雨竹》一幅遗予,且题二绝句于上云:

  夏月浑忘暑酷,堪爱酒杯棋局。

  何当风雨齐来,打乱风丛新绿。

  其二云:

  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

  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

  次诗盖用唐李季兰语,其寄意不浅。予怪其无因,置不复答。后此女沦落许久,嫁里中黄生,亦名家子也。为乃父不容,复下山,作鱼元机行径。今年已渐长,不知踪迹何所,闻为一武弁诱入京师矣。其才情实可念也,余向已记徐姓女三人矣。

  契兄弟

  闽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其兄入弟家,弟之父母抚爱之如婿。弟后日生计及娶妻诸费,俱取办于契兄。其相爱者,年过而立,尚寝处如伉俪。至有他淫而告讦者,名曰■⑵奸。■⑵字不见韵书,盖闽人所自撰。其昵厚不得遂意者。或至相抱系溺波中,亦时时有之,此不过年貌相若者耳。近有称契儿者,则壮夫好淫,辄以多赀聚丰姿韵秀者,与讲衾绸之好,以父自居,列诸少年于子舍,最为逆乱之尤。闻其事肇于海寇云,大海中禁妇人在师中,有之,辄遭覆溺,故以男宠代之,而酋豪则遂称契父。因思孙恩在晋以诸妓妾随军,岂海神好尚,亦随今古变改耶?但契父亦有所本,嘉靖间,广西上湅州土知州赵元恩者,幼而失父,其母尚盛年,与太平陆监生者私通,久之遂留不去。元恩因呼陆为契父,事之如严君,其尊称与闽寇同。第其称谓之故,大不侔耳。

  南宋王僧达族子确,年少美姿容,僧达与之私款后,欲逼留之。避不往,乃于屋后作大坑,欲诱确来,杀之。男色之嗜,至不避族属尊卑,且行凶忍,如此,亦闽俗之祖欤。

  同川浴

  古云粤中多蜮,因男女同川而浴,乃淫气所生。同川事,予未之信。一日与沈继山司马谈及,沈云:“予令番禺时,初不知有此风,盖令居廨署,不及见耳。及谪戌神电卫间居,每饭后君奴皆出,必暮而返,日日皆然。则痛笞之,曰:‘尔辈亦效权奸,欲弃掷吾耶?’然不悛如故。一日午饭罢,微伺之,则仆辈相率出城,因尾之。同行至郭外,近河滨,见老少男妇,俱解衣入水内,拍浮甚乐,弥望不绝,观者如堵,略不羞涩。始知此曹宁受笞,而秘不肯守舍也。”予因问曰:“自此后,公将何法以处之?”沈曰:“从此以往,岂但不施棰楚而巳,每遇饭饱,吾先群奴而出门矣。”因抵掌大笑,此风不知今尚然否。

  牡猿化牝

  隆庆二年,山西男子李良雨化女一事,见之奏牍,天下所信。近日有传其伪者。后见郎氏《七修类稿》云:雄黑猿多有化为雌者。予怪笑。谓郎老儒为人所绐。及见嘉靖间,吴兴王济著《晶询堂手录》,则云广西横州山中猿皆黑,老则转为黄,其势与囊俱溃去,化为牝,与黑而牡者交,辄孕。此王官彼中所亲见者,盖其地凡为猿者皆然矣。猿既变黄又数百年,别化而为白。既白之后,为牡为牝,遂不可得而知矣。然则白猿公剑术,亦属老牝耶。宇宙中非目睹者,断不可臆决。

  向传兔生俱牝,望月而孕。近偶畜兔,则雌雄各具,其孳尾如恒兽。古语盖难尽信。

  周解元淳朴

  周用齐汝砺,吴之昆山人。文名藉甚,举南畿解元,久未第,馆于湖州南浔董宗伯家。赋性朴茂,幼无二色。在塾稍久,辄告归。主人知其不堪寂寞,又不敢强留,微及龙阳子都之说,即恚怒变色,谓此禽兽盗丐所为,盖生平未解男色也。主人素稔其憨,乃令童子善淫者,乘醉纳其茎。梦中不觉欢洽,惊醒。其童愈嬲之不休,益畅适称快。密问童子,知出主人意。乃大呼曰:“龙山真圣人。”数日声不绝,明日其事传布,远近怪笑。龙山为主人别号,自是遂溺于男宠,不问妍媸老少,必求通体。其后举丁丑进士,竟以暮年好外,羸惫而没。

  男色之靡

  宇内男色,有出于不得已者数家。按院之身辞闺阁,阇黎之律禁奸通,塾师之客羁馆舍,皆系托物比兴,见景生情,理势所不免。又如罪囚久击狴犴,稍给朝夕者,必求一人作偶。亦有同类为之讲好,送人监房,与偕卧起。其有他淫者,必相欧讦告,提牢官亦为分剖曲直。尝见西署郎吏,谈之甚详,但不知外方狱中,亦有此风否。至西北戍卒,贫无夜合之资,每于队伍中自相配合。其老而无匹者,往往以两足凹代之,孤苦无聊,计遂出此。正与佛经中所云“五处行淫”者相符,虽可笔,亦可悯矣。至干习尚成俗,如京师小唱、闽中契弟之外,则得志士人,致娈童为斯役;锺情年少,狎丽竖若友昆。盛于江南,而渐染于中原。乃若金陵坊曲有时名者,竞以此道博游婿爱宠,女伴中相夸相谑以为佳事,独北妓尚有不深嗜者。(佛经中名男色为“旃罗含”)

  (以上选录《敝帚斋馀谈》十五则)

  【附录】

  沈德符(1578—1642),字景倩,一字景伯,又字虎臣,嘉兴人。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举人。祖及父皆为进士。幼承家教,习闻历史掌故。随父辈居于京师,中年南返后,搜集两宋以来的历史资料,仿《集古录》例,撰成《万历野获编》。该书记录了明代万历以前的朝章典故,并保存了一些有关戏曲、小说的资料,介绍了明代的社会风俗民情,自成一家言,为研究明代史的重要参考书。另外,还著有《万历前三朝朝章国故里巷琐语》、《靡不备战》、《秦玺始末》、《飞凫语略》、《敝帚轩剩语》、《清权堂集》等。兼精音律,所著《顾曲杂言》对于杂剧南北曲的考证,为现代研究戏剧者重视。沈德符事母甚孝,治学以提携后进为己任。其弟沈凤,字超宗,富才华,早年病逝。董其昌曾说,自沈凤死后,我的书法无人可传。子沈克家亦酷爱读书。 

  〖注:■⑴,火+僉,音杴xiān,火貌。■⑵,上田下女,音飢。律有■姦罪條,將男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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