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刘无双传

香艳丛书 作者:(清)虫天子


  (唐)薛调 撰

  唐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一日,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婚宦。无双端丽慧聪,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辰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其姊竟不痊。仙客扶柩,归葬襄邓。服阕,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续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前约耶?”于是饰装抵京师。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弈,冠盖填塞。仙客既觐,致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唯恐姻亲之事不谐矣。遂鬻囊橐,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皆得入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属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曰:“是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之。’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仙客闻之,心气俱丧,迟旦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琐却大门!琐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泾原兵士反,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我嫁与你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隐店安下,我以汝摆舅及无双出启夏门,达城续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骢秉烛达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棓,或坐或立。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载,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也。”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村居三年。

  后知克复,京阙重整,海内无事,乃入京,访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马彷徨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鸿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曰:“阿舅阿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云:“某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授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入掖庭矣。”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唯无双所使婢采蘋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蘋,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谒,以从侄礼见遂中,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蘋。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仙客税屋与鸿、蘋居。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知长乐驿。

  累月,忽报有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子十乘下讫。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我恐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使及无双。”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假为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无暂拾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至夜深,群动皆息,塞鸿涤器构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也。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遽去。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似无双也。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塞鸿于阁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鉴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诀矣。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今能求这否?”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闲居于村墅。仙客造访,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赠,不可胜纪。一年未开口,秩满,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于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恨耶。”半岁无消息。

  一日,扣门,乃古生送书。书云:“茅山使者回,且来此。”仙客奔马去,见古生,古生乃无一言。又启:“使者之为何人也?”生云:“且吃茶。”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蘋对,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后累日,忽传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心甚异之,令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已。是夕更深,闻扣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抑入閤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生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蘋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筑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亦自刎,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檐子一十人,马五匹,绢三百疋。五更挈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刃,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盖覆讫。未明发,历西蜀,下峡,寓居于渚宫。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挈家归襄邓别业,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

  辇曰: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若罕有斯之比,尝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容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至十馀人。艰难走窜,其后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附录】

  薛调,(约公元829——872)唐代河中宝鼎(今山西万荣)人。宣宗大中朝进士及第,宪宗时曾任户部员外郎加架部郎中、翰林学士承旨等职。咸通十三年暴卒,有人认为被鸩杀(毒死)。薛调是唐代传奇小说作家,著有传奇小说《无双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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