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采第三十一
《礼记表记》:「子曰:情欲信,辞欲巧。」
桓宽《盐铁论殊路》:「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虽有贤师良友,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巧。」
《论衡超奇》篇:「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着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
《文赋》:「诗缘情而绮靡。」又:「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
《文章流别论》:「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
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
本书《附会》篇:「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定势》篇:「因利骋节,情采自凝。」《征圣》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宗经》篇:「义既挺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颂赞》篇:「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
镕裁》篇:「万趣会文,不离辞情。」《才略》篇:「刘桢情高以会采。」《序志》篇:「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最后两句意谓如能剖析情采,就能包罗无遗,贯穿一切。
《南齐书文学传论》:「或全据古语,用申今情,……惟睹事例,顿失情采。」
清谨轩蓝格旧钞本评:「风骨之溢,宜为情采,故当表里成篇。」
纪昀评:「因情以敷采,故曰情采。齐梁文胜而质亡,故彦和痛陈其弊。」
《札记》:「舍人处齐梁之世,其时文体方趋于缛丽,以藻饰相高,文胜质衰,是以不得无救正之术。此篇恉归,即在挽尔日之颓风,令循其本,故所讥独在采溢于情,而于浅露朴陋之文未遑多责,盖揉曲木者未有不过其直者也。虽然,彦和之言文质之宜,亦甚明了矣。首推文章之称缘于采绘,次论文质相待本于神理,上举经可以证文之未尝质,文之不弃美,其重视文采如此,曷尝有偏畸之论乎?然自义熙以来,力变过江玄虚冲淡之习而振以文藻,其波流所荡,下至陈隋,言既隐于荣华,则其弊复与浅露朴陋相等,舍人所讥,重于此而轻于彼,抑有由也。综览南国之文,其文质相剂,情韵相兼者,盖居泰半,而芜辞滥体,足以召后来之谤议者,亦有三焉:一曰繁,二曰浮,三曰晦。繁者,多征事类,意在铺张;浮者,缘文生情,不关实义;晦者,窜易故训,文理迂回。此虽笃好文采者不能为讳。爱而知恶,理固宜尔也。或者因彦和之言,遂谓南国之文,大抵侈艳居多,宜从屏弃,而别求所谓古者,此亦失当之论。盖侈艳诚不可宗,而文采则不宜去;清真固可为范,而朴陋则不足多。若引前修以自张,背文质之定律,目质野为淳古,以独造为高奇,则又堕入边见,未为合中。方乃标树风声,传诒来叶,借令彦和生于斯际,其所讥当又在此而不在彼矣。故知文质之中,罕能不越,或失则过质,或失则过文。救质者不得不多其文,救文者不得不隆其质。」
饶宗颐《论〈文选〉赋类区分情志之义答(李)直方》:「以情志区别文体,萧《选》已然,其赋之庚辛癸分志、哀伤、情三大类。《幽通》、《思玄》、《归田》、《闲居》属志,《高唐》、《神女》、《登徒》、《洛神》属情。《论语》云:『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此穷达之殊归。昭明所录,赋之言志者,皆穷居求志之文也。萧《选》之撰,后于《文心》。……昭明分体,往往斟酌于任(昉)刘(勰)之间。『情』『志』区分之显尤不可忽。汉赋以来,言志之作,若刘歆《遂初》、崔篆《慰志》,他如《显志》、《愍志》以至元吴莱之《尚志》,俱以志为名,并求志道志之作,此一途也。张衡之《定情》、蔡邕之《静情》、应玚之《正情》、陶潜之《闲情》(按『闲』字即『闲邪存诚』之『闲』),言情而欲定之、静之、正之、闲之,将以抑流荡之邪心,而归于正,此又一途也。其所谓『情』大抵指人欲而言(董子云:『情者人之欲也。』),与『以情纬文』之情异趣。……(诗以导情,使归于正,说亦同此。)萧《选》于『哀伤』之外,别分『情』一项,仍是旧义。彦和之论『情采』,且标举『情文』(二字本之陆云),其所谓『情』,乃广义之情(
犹云emotion)。萧统文学见解,仍在正情,彦和则言摅情耳。此两家之不同,不可不察也。」(见《文心雕龙研究专号》)在《情采》篇中,「情志」是统一的,只是「志」更偏重于思想因素而已。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一〕,非采而何〔二〕?
〔一〕《论语公冶长》:「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何晏集解:「章,明也;文,彩。形质着见,可以耳目循。」
《周礼考工记》:「画缋之事,……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
〔二〕范注:「《礼记乐记》:『文采节奏,声之饰也。』文采文章,皆修饰章明义。」
《论衡书记》篇:「或曰:士之论高,何必以文?答曰:夫人有文质乃成。物有华而不实,有实而不华者。《易》曰:『
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札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
《序志》篇:「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
《斟诠》:「『文章』与『彰』有别。前者犹言文辞,后者犹言文采。章太炎《文学总略》:『传曰「博学于文」,不可作「」。雅曰「出言有章」,不可作「彰」。古之言文章者,不专在竹帛讽咏之间。孔子称尧舜「焕乎其有文章」,盖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谓之「
文」;八风从律,百度得数,谓之「章」。文章者礼乐之殊称矣。夫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曰;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绚曰彰。凡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章氏所谓文章,与彦和本篇圣贤书辞之文章,涵义广狭不同,然章氏所称之彰,即彦和所言之采也。」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文章二字之意义,在《说文解字》曰:『文,错画也;章,乐竟也。』联结成词,本泛指一切形色错杂,声韵谐和,具有文采之艺术事物而言,而古圣先贤既以之为著述言论之代名,遂指作品之辞采而言。」(台湾文史哲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
夫水性虚而沦漪结〔一〕,木体实而花萼振〔二〕,文附质也〔三〕。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四〕;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五〕:质待文也〔六〕。
〔一〕《文选》木华《海赋》:「芒芒积流,含形内虚。」「漪」,元刻本、弘治本、汪本、两京本作「猗」。《诗经魏风伐檀》:「河水清且沦猗。」毛传:「沦,小风水成文,转如轮也。」「猗」石经残碑作「兮」。朱注:「猗与兮同,语辞也。」徐坚《初学记》:「水波如锦文曰漪。」
范注引陈(汉章)先生曰:「沦漪,犹《吴都赋》云:『刷荡漪澜』,刘渊林注:『漪澜,水波也。』澜即涟漪之涟。《毛诗释文》亦云:猗,本亦作漪。」《诗经伐檀》:「河水清且涟漪。」《文选》左思《吴都赋》:「濯明月于涟漪。」五臣向注:「涟漪,细波纹。」
〔二〕《校注》:「『花』,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何本、训故本、……崇文本作『华』。『华』字是。(孙志祖《读书脞录》卷七谓古书『花』皆作『华』,魏晋间始有之。是『华』与『花』古今字也。)……《诗小雅常棣》:『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郑笺:『承华者曰鄂。』《说文》●部『韡』下引《诗》作『萼』。」「萼」,花朵之外被,所以护花瓣者。《左传》文公十六年杜注:「振,发也。」即开放。
苏轼《南行前集叙》:「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
郭绍虞、王文生《文心雕龙再议》:「关于内容与形式,他意识到二者是互相依存、互相影响的。……浮虚的水可以产生波纹,坚实的树木才能开放花朵,说明特定的内容决定特定的形式。」
〔三〕《春秋繁露玉杯》:「文着于质。」《类编》:「着,附也。」
〔四〕《论语颜渊》:「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犹犬羊之。」集解:「孔曰:皮去毛曰。虎豹与犬羊别,正以毛文异耳。」「」亦作「鞹」。《说文》:「鞹,去毛皮也。」
〔五〕范注:「《左传》宣公二年:『宋城,华元为植,巡功。城者讴曰……(华元)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尔雅释兽》:「兕,似牛。犀,似豕。」
刘法立《关于〈文心雕龙〉的注解》:「牛皮涂上丹漆,不仅使甲具有色彩之美,并且使甲更加坚韧,不怕刀砍箭穿,而且甲色彩斑斓,穿戴起来,威武雄壮,在战场上又能起到威慑敌人的精神作用。刘勰此语,形象说明了内容要通过一定的形式表现出来,完美的形式不仅能正确地表现内容,而且还有加强内容的积极作用。」(《光明日报》一九七八年六月三日)
《荀子议兵》篇:「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鞈如金石。」
《论衡书解》篇:「龙鳞有文,于蛇为神;凤羽五色,于鸟为君。虎猛毛蚡蜦,龟知背负文。四者体不质,于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泻土,人无文则为朴人。」
〔六〕《礼记表记》:「子曰: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
《韩非子解老》篇:「礼为情貌者也,文为质饰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刘勰用语虽出于此,但论点不同。
若乃综述性灵〔一〕,敷写器象〔二〕,镂心鸟迹之中〔三〕,织辞鱼网之上〔四〕,其为彪炳缛采名矣〔五〕。
〔一〕「性灵」亦见本书《原道》篇及《序志》篇。
《宋书颜延之传》《庭诰》:「含生之氓,同祖一气,等级相倾,遂成差品。遂使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颜氏家训文章》篇:「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是「性灵」谓性情。「综述性灵」是说抒情。
〔二〕《易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原道》篇:「有形之器,其无文欤!」《夸饰》篇:「形器易写。」「器象」,器物的形象。「敷写」,铺叙。「敷写器象」,是说状物。
〔三〕《说文解字序》:「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
梅注:「杨用修云:鸟迹,字也。鱼网,纸也。」「鸟迹」注详见《练字》篇。「镂心」,谓刻画心思,指深刻细致地构思。
〔四〕梅注:「愚按《东观汉记》曰:黄门蔡伦,字敬仲,典作尚方,用树皮及敝布鱼网作纸。」
《后汉书宦者蔡伦传》:「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织辞」,编组文辞。
〔五〕「采」,元刻本、弘治本、两京本、张之象本、王惟俭本并作「彩」。「彪炳」,文采焕发。锺嵘《诗品》:「文体相辉,彪炳可翫。」「缛采」,丰富多采。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按『名』字与句意不协,疑为『多』字之误。『彪炳缛采』义亦相因,八字作一句读。」《校注》:「『名』,《喻林》引作『明』。按《释名释言语》:『名,明也,实使分明也。』徐氏引作『明』,盖以意改。」王叔玟《缀补》同。
故立文之道〔一〕,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二〕,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三〕,五音是也;三曰情文〔四〕,五性是也〔五〕。五色杂而成黼黻〔六〕,五音比而成《韶》《夏》〔七〕,五情发而为辞章,〔八〕神理之数也〔九〕。
〔一〕「立文之道」,谓形成文采的方法。
〔二〕「形文」,形中之文,这是说绘画中有文采。
〔三〕《礼记乐记》:「声成文,谓之音。」「声文」,声中之文。这是说音乐中有文采。
〔四〕饶宗颐《文心雕龙探原》:「『情文』二字,出陆云与兄札『此是情文』语。」
曹学佺批:「形、声之文本于情。」「情文」,情中之文。
钱锺书《谈艺录》:「《文心雕龙情采》篇云:立文之道有三:曰形文,曰声文,曰情文。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咏歌者,则论诗当如乐;好雕绘者,则论诗当如画;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好性灵者,则论诗当言志;好于象外得悬解者,则谓诗当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而及夫自运谋篇,倘成佳构,无不格调、词藻、情意、风神,兼具各备。」
〔五〕「五性」,《汉书翼奉传》:「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注:「晋灼曰:『翼氏五性:肝性静,静行仁,甲己主之;心性躁,躁行礼,丙辛主之;脾性力,力行信,戊癸主之;肺性坚,坚行义,乙庚主之;肾性智,智行敬,丁壬主之也。」《大戴礼文王官人》:「民有五性:喜、怒、欲、惧、忧也。」
〔六〕《周礼考工记》:「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
尚书益稷》篇孔传:「黼,若斧形;黻,两●相背。」正义:「黼文如斧形,盖半白半黑似斧刃白而身黑。黻,谓刺绣为●字,两●字相背也。」《注订》:「引伸为色彩烂然者,皆称黼黻。」
〔七〕徐校:「『夏』,一作『頀』。」《汉书礼乐志》:「
舜作《招》,禹作《夏》。」颜师古注:「招,读韶。」《周礼春官大司乐》:「舞《大夏》以祭山川。」注:「禹治水敷土,言其德能大中国也。」《诗经周颂时迈》郑笺:「乐歌大者称《夏》。」《韶》,舜乐;《夏》,禹乐。此处泛指音乐。《校注》:「『
比』,读如《史记乐书》『协比声律』、《汉书食货志上》『比其音律』之『比』。(颜注:「比,谓调次之也。比音频二反。」)」
〔八〕「五情」,王惟俭本作「五性」。冯舒校、何焯校均谓:「
『情』,疑作『性』。」陶潜《形影神》:「身灭名亦尽,念之五情热。」《文选》曹植《上责躬应诏诗》:「形影相吊,五情愧赧。」刘良注:「五情,喜、怒、哀、乐、怨也。」
董仲舒《元光元年举贤良对策》:「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陆机《演连珠》:「情生于性。」
《校注》:「按此句为承上文『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之辞,实应作『性』。《大戴礼记文王官人》篇『民有五性』,《
白虎通性情》篇『人禀阴阳气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并以五性为言。……当据改。」
《白虎通性情》篇:「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也。人禀阴阳气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情者,静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禀六气以生者也。」又云:「六情者何谓也?喜怒哀乐爱恶,谓六情,所以扶成五性。」
〔九〕《原道》篇:「研神理而设教。」《注订》:「神理之数者,指黼黻、韶夏、辞章由五色具采、五音成乐、五性居心,莫非自然之妙理,而假数术以得之者也。」
饶宗颐云:「案神理实具二义:一为自然宇宙义,……《文心原道》之『研神理而设教』,《正纬》之『神教』,即此类;一为精神义,《文心》下半部首论《神思》,《易》言精义入神,《法言问神》,以至《世说》之称『神笔』皆此类。有时融会二义,神理之数是也。自魏以来,以神理入文辞者,多兼二义立训。陈思诔父曰:『人事既关,聪镜神理。』非通天人而何?康乐《述祖德》云:『拯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非局于人事可知。至于『事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亦人、天对比。故言神理必溯及宇宙义,不能以人灭天。……彦和论文,往往如是。自然之文,『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文生于自然,内情性而外形声,五色、五音、五性,其数均五,以『事数』论,得称为神理之数。」(见《〈文心雕龙声律〉篇与鸠摩罗什〈通韵〉》,油印本)
按「其理有三」和「神理之数」的理是一个意思,他不能解释这种原理,故称神理。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一〕;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二〕。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三〕;而五千精妙〔四〕,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五〕,谓藻饰也。韩非云「艳乎辨说」〔六〕,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七〕,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一〕《孝经丧亲》章:「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典」,典范,典章。「垂典」,传下法则。
〔二〕「常」,元刻本、弘治本以下均作「尝」,梅六次本始改作「常」,训故本同。
《注订》:「除丧言不文外,知君子居常之言率有文也。作『尝』字非。」
《论衡书解》篇:「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积。」
〔三〕《训故》:「《老子》:『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按此见第八十一章。陆贾《新语辅政》:「美言似信,听之者惑。」
〔四〕《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
〔五〕《训故》:「《庄子》:『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按此见《天道》篇。《释文》:「说音悦。」成玄英疏:「宏辩如流,雕饰万物,而付之司牧,终不自言也。」「辩」,巧言。「辩雕万物」就是用巧言来雕饰万物。
〔六〕「乎」原作「采」。范注:「《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范且虞庆之言,皆文辩辞胜,而反事之情。……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此云『艳采』,『采』岂『乎』字之误与?」《校证》:「案范说是,今据改。」「艳乎辩说」,就是以辩说为美。
斯波六郎:「案据今本《韩非子》,『艳』训歆羡之意,应解为『人主艳辩说文辞之声』。然彦和引用此文疑系见『艳采』之『辩说』者。下文承此句谓『绮丽以艳说』可证。因是此『采』字不必为『乎』之误,宁谓所见者为《韩非子》之异文也。」
〔七〕此二句句式与《辩骚》篇「《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同。意谓用绮丽的词句来美化说辞,用藻饰来辩雕万物。
研味《孝》《老》〔一〕,则知文质附乎性情〔二〕;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三〕。若择源于泾渭之流〔四〕,按辔于邪正之路〔五〕,亦可以驭文采矣〔六〕。
〔一〕《校证》:「『孝』,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六次本、……崇文本作『李』。《汇函》本作『孔』。」纪评:「『李』当作『孝』,『孝老』犹云『老易』,六朝人多此生捏字法。」《补注》:「详案:此段首引《孝经》《老子》,次引《庄周》《韩非》,其下总词则云『研味李老,详览《庄》《韩》』。纪以『李』当为『孝』,是也。『李』字易讹为『孝』。《列女传班倢传》『寡孝之行』讹为『寡李』,可以取证。」按「孝」指《孝经》,自元刻本以来不误,不应改「李」。
〔二〕此谓文章的华美或质朴依附于各人的性情。陆机《文赋》:「理附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
〔三〕《左传》文公五年:「且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本书《
征圣》篇:「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韩非子解老》:「有以淫侈为俗,则国之伤也,若以利剑刺之。」「华实过乎淫侈」谓华与实的关系如流于淫侈(也就是华而不实)就会成为过失。
〔四〕《诗经邶风谷风》:「泾以渭浊。」毛传:「泾渭相入而清浊异。」旧说泾浊渭清,潘岳《西征赋》:「北有清渭浊泾。」此处用选择清流和正路来比喻情采不可偏废,采过于情就是择浊流,趋邪路。
〔五〕《序志》篇:「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按」,控制。「按辔」指停住车马不前进。《文论选》注:「『泾渭之流』和『邪正之路』均指文风而言:情辞相符,为正,为清;辞过于情则淫侈,为邪,为浊。」
〔六〕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尝欲为之,但恨未逮耳。」以上数语正是萧统「丽而不浮,典而不野」之说之所本。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一〕,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二〕。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三〕;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四〕,此立文之本源也〔五〕。
〔一〕《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毛传:「倩,好口辅也。盼,白黑分。」
〔二〕梅注本于本句下引杨慎批云:「予尝戏云:美人未尝不粉黛,粉黛未必皆美人。奇才未尝不读书,读书未必皆奇才。」《汉书王褒传》:「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辩丽」,词采鲜明美丽。
〔三〕《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经纬天地曰文。」杜注:「经纬相错,故织成文。」《宋书谢灵运传论》:「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
〔四〕吴林伯《文心雕龙情采篇义疏》(本篇下引吴氏语同此):「《增韵》:『定,正也。』辟重而变。」(齐鲁书社《古典文学论丛》第二辑)《注订》:「文以足言,言以足志,而志以达情。然情忌诡邪,居心必正,心正由理真也;理真而后情足,情足而后志立,志立而后言发。此文所由成,故曰理定而后辞畅。」刘永济《校释》认为「理定」应改作「情定」,而不知「情」字在这里的用法,一方面包括「性」(「辩丽本于情性」就是情性连言);一方面包括「理」,「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是「情」「理」和「文」「辞」都互文见义,可见《情采》篇的「情」是包括思想因素的。
〔五〕纪评:「此一篇之大旨。」
以上为第一段,说明情与采的密切关系。文学作品必须有文采,但文和采是由质和情决定的,文采只起修饰作用,所以说「
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
昔诗人什篇〔一〕,为情而造文〔二〕;辞人赋颂〔三〕,为文而造情〔四〕。何以明其然〔五〕?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六〕,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七〕,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八〕,心非郁陶〔九〕,苟驰夸饰〔一○〕,鬻声钓世〔一一〕,此为文而造情也〔一二〕。
〔一〕「诗人」指《诗经》的作者。《诗经》编次,雅颂诗十篇为什,后遂称诗篇为「篇什」或「什篇」。
〔二〕《论衡超奇》篇:「心思为谋,集札为文,情见于辞,意验于言。……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是故鲁连飞书,燕将自杀;邹阳上书,梁孝开牢。书疏文义,夺于肝心,非徒博览者所能造,习熟者所能为也。」
本书《体性》篇:「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
定势》篇:「情固先辞。」《物色》篇:「辞以情发。」《知音》篇:「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章表》篇:「恳恻者辞为心使。」
〔三〕王叔玟《缀补》:「案『辞人』谓宋玉以下辞赋诸子,宋玉以上则不然也。晋挚虞《文章流别论》:『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
吴林伯:「世人有时称赋为颂,王褒作《洞箫赋》,《
汉书王褒传》称作《洞箫颂》。扬雄作《羽猎赋》,序文明言『赋』,而正文又作『颂』。东汉马融作《广成赋》,……《后汉书马融传》又称颂。唐李周翰《文选注》:『赋之言颂者,颂亦赋之通称也。』清何焯说:『古人赋颂,通为一名。』(《文选西征赋》眉批)故或曰赋,或曰颂,或合而言之曰赋颂,其义相同。」
〔四〕曹学佺批:「诗与赋别,正在情文先后。」
《法言吾子》篇:「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
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二:「《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子建、李、杜,皆情意有余,汹涌而后发者也。刘勰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若他人之诗,皆为文造情耳。」
范注:「《汉书礼乐志》曰:『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食货志上》曰:『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与歌咏,各言其伤。』《公羊宣十五年传》注曰:『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可知诗人什篇,皆出于性情,盖苟有其情,则耕夫织妇之辞,亦可观可兴。汉之乐府,后世之谣谚,皆里闾小子之作,而情文真切,有非翰墨之士所敢比拟者。即如《古诗十九首》,在汉代当亦谣谚之类,然拟《古诗》者,如陆机之流,果足与抗颜议论短长乎!彦和『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寥寥数语,古今文章变迁之迹,盛衰之故,尽于此矣。」
〔五〕《庄子胠箧》篇:「何以知其然邪?」
〔六〕《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司马迁《史记自序》:「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又《报任安书》:「《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时序》篇:「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
李贽《杂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焚书》卷三)
〔七〕《诗大序》:「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
〔八〕《校注》:「按上文以『诗人』、『辞人』分言,则此处之『诸子』承『辞人』,非谓九流十家。」
〔九〕《伪古文尚书五子之歌》:「郁陶乎予心。」孔传:「郁陶,言哀思也。」正义:「郁陶,精神愤结积聚之意。」《孟子万章上》:「郁陶思君尔。」《释文》:「郁陶,思之甚而气不得伸也。」
宋玉《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王逸注:「郁陶,愤念蓄积盈胸臆也。」
〔一○〕吴林伯:「夸饰有二义:一者本书《夸饰》所云,谓语言的夸张,一者此之所云,浮华。」
王符《潜夫论务本》:「今赋颂之徒,苟为饶辩屈蹇之辞。」
本书《哀吊》篇:「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夸饰》篇提出要「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一一〕「钓世」,作伪来骗取世人对自己的称赞。「鬻声钓世」,谓卖声名钓取世誉,犹之乎说沽名钓誉。《缀补》:「『鬻声』犹卖名。《庄子天地》篇:『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
〔一二〕此段梅引杨慎批云:「屈原《楚辞》,有疾痛而自呻吟也。东方朔以下,拟《楚辞》,强呻吟而无疾痛者也。」
《抱朴子应嘲》篇:「非不能属华艳以取悦,非不知抗直言之多咎,然不忍违情曲笔,错滥真伪,欲令心口相契,顾不愧景,冀知音之在后也。」范注:「心口不契,即彦和下文所讥者。《
宋书王微传》载微《与从弟僧绰书》曰:『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澹无味。』夫怨思发于性情,强作抑扬,非为文造情而何?」
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一〕,为文者淫丽而烦滥〔二〕。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三〕,远弃风雅,近师辞赋〔四〕,故体情之制日疏,〔五〕逐文之篇愈盛〔六〕。
〔一〕《铭箴》篇:「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戒铭。」《诸子》篇:「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论说》篇:「要约明畅,可为式矣。」《议对》篇:「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定势》篇:「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要约」就是简明扼要。
〔二〕《文赋》:「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范注:「陆云《与兄平原书》曰:『此是情文,但本少情,而颇能作泛说耳。』」
《章表》篇:「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
宋包恢《答曾子华书》:「盖本无情而牵强以起其情,本无意而妄想以立其意,初非彼有所触而此乘之,彼有所击而此应之者。故言愈多而愈浮,词愈工而愈拙,无以异于草木金石之妖声也。况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今日多不思诗自志出者也。不反求于志,而徒外求于诗,犹表邪而求其影之正也,奚可得哉!」
唐顺之《答茅鹿门书》:「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真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颛颛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祗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荆川集》卷七)
吴林伯:「为情造文,能用精简的辞语,表达真实的情感,而情感的真实,乃是辞语精简的决定因素。至若为文造情,随意虚造,修辞不能立诚,文采势必淫丽烦滥。」
〔三〕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舍人认为创作之动机有二:一则已蓄积愤悱情感而进行创作者,谓之『为情而造文』。『为情而造文』,乃诚中形外,心口如一,由于情感之激动而述作,其为文必然精要简约而抒写真实。一则徒用华丽辞藻而奉行故事者,谓之『
为文而造情』。『为文而造情』,则采滥忽真,欺世盗名,《情采》篇所谓『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其所创作,口是心非,仅为辞藻之堆砌而已。」(台湾文史哲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
〔四〕《宗经》篇:「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
〔五〕「体情」,体现情感。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夫人性内涵,而外着为情,其同焉者性也,其不同焉者情也。惟情有不同,斯感物而动。性亦不能不各有所偏,故刚柔缓急,胥于文章见之。苟不能见其性情,虽有文章,伪焉而已,奚望不朽哉!」
〔六〕李谔《上隋高帝革文华书》:「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
故有志深轩冕〔一〕,而泛咏皋壤〔二〕;心缠几务〔三〕,而虚述人外〔四〕。真宰弗存〔五〕,翩其反矣〔六〕。
〔一〕《校注》:「按《庄子缮性》篇:『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成疏:『轩,车也;冕,冠也。』」
陆机《谢平原内史表》称作官是「服冕乘轩」。古制,大夫以上官乘轩服冕,因借用轩冕以指官位爵禄。
〔二〕黄注:「《庄子》: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按此见《知北游》。「泛」,浮泛。「皋壤」,泽边地,此处指隐居。
《物色》篇:「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
〔三〕「几」同「机」。「机务」,机要之政务。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
〔四〕《后汉书陈宠传》:「(尹勤)笃性好学,屏居人外。」《宋书隐逸传》:「孔淳之遇沙门释法崇,因留共止,遂停三载,法崇叹曰:『缅想人外,三十年矣,今乃倾盖于兹,不觉老之将至也。』」「人外」,世外。
〔五〕《庄子齐物论》:「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此处「
真宰」指真心,或真情;心是身的主宰,故曰「真宰」。
〔六〕《诗经小雅角弓》:「骍骍角弓,翩其反矣。」毛传:「翩然而反。」「翩其反矣」,原是形容弓的,此借以形容为文与作者内心相反。
范注:「刘歆作《遂初赋》,潘岳作《秋兴赋》,石崇作《思归引》,古来文人类此者甚众,然不得谓其必无皋壤人外之思。盖鱼与熊掌,本所同欲,不能得兼,势必去一,而反身绿水,固未尝忘情也。故尘俗之缚愈急,林泉之慕弥深。彦和所讥,尚非伊人。若夫庸庸禄蠹,鄙性天成,亦复摇笔鼓舌,虚言遐往,斯则所谓『真宰弗存,翩其反矣』者也。」
吴林伯:「晋宋以来,玄学风行,荒侈的官吏、文士,公然清谈老庄,伪装恬淡,……若西晋的石崇在荆州刺史任内,竟『
抢劫杀人,以致巨富』(东晋王隐《晋书》),生活极端荒侈(《世说新语汰侈》),他与『趋世利』的潘岳『谄事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晋书潘岳传》)。可是他因仕途倾轧失利,作《
思归引》,扬言『少有大志,夸迈流俗,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傲然有凌云之操。』潘岳和石崇一样,他作《闲居赋》,以老庄自饰,声称『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又作《秋兴赋》,表示要『消遥乎山川之际,放旷乎人间之世』。与潘岳石崇同时的陆机、孙吴亡后,去洛阳投靠晋室,奔竞权贵之门,惟利禄是图,可是他作《赠潘尼诗》,则云『遗情市朝,永志丘园』。谢灵运,……仕宋,自谓才能宜参机要,被贬永嘉太守,意不自得,则大修别墅,雇用僮仆,放浪山水,……饰其高蹈。或曰『心放俗外』,『投吾心于高人』(《
山居赋》),或曰『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斋中读书》),清顾炎武斥其『以文章欺人』(《日知录》)。」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一〕,有实存也〔二〕;男子树兰而不芳〔三〕,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四〕,言与志反,文岂足征〔五〕!
〔一〕《汉书李广传赞》:「李将军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师古注:「蹊,谓径道也。言桃李以其华实之故,非有所召呼而人争归趣,来往不绝,其下自然成径,以喻人怀诚信之心,故能潜有所感也。」
〔二〕「实」,果实。《文论选》注:「这里比喻有真实情感的文章,才能使人百读不厌。」
〔三〕《淮南子缪称训》:「男子树兰,美而不芳。继子得食,肥而不泽。情不与相往来也。」《文论选》注:「这里用以比喻情感虚伪的文章,就不可能有强烈的感染力。」
〔四〕《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杜注:「为礼以制好恶喜怒哀乐六志。」正义:「此六志,《礼记》谓之六情,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
〔五〕《论语八佾》:「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征圣》篇:「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札记》:「若夫『言与志反』,刘氏所呵。察此过愆,非昔文所独具。夫『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此之谖诈,诚可笑嗤,还视后贤,岂无其比?博弈饮酒而高言性道,服食炼药而呵骂浮屠,乞丐权门而夸张介超,不窥章句而傅会《六经》,从政无闻而空言经济,行才中人而力肩道统,此虽其文过于颜、谢、庾、徐百倍,犹谓之采浮华而弃忠信也,焉得谓文胜之世士有夸言,质胜之时人皆笃论哉?」
钱锺书《谈艺录》:「夫虚说游词,如《史通曲笔》《书事》两篇所纠者,固无论矣。即志存良直,言有征信,而措词下笔,或轻或重之间,每事迹未讹,而隐几微动,已渗漏走作,弥近似而大乱真。……至遗山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则视此又进一解。匪特纪载之出他人手者,不足尽据。即词章宜若自肺腑中流出,写心言志,一本诸己,顾亦未必见真相而征人品。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云:『文章纯古,不害为邪;文章艳丽,不害为正。世或见人文章铺张仁义道德,便谓之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因举宋广平、张乖崖、韩魏公、司马温公所作侧艳词赋为证。魏叔子《杂说》卷二谓:『文章自魏晋以降,不与世运递降。古人能事已备,有格可肖,有法可学,日夕揣摩,大奸能为大忠之文,至拙能袭至巧之语。虽孟子知言,亦不能以文章观人。』此二者则与遗山诗相发明。吴氏谓正人能作邪文,魏氏及遗山皆谓邪人能作正文。……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亦祇可因文而惜其人,何须固执有言者必有德乎?」
又:「又无行如刘子骏,《遂初赋》曰:『处幽潜德,抱奇内光,守信保己,窃比老彭。』亦俨然比丘尼也。盖自王莽之拟周公,以至扬(雄)、刘等之拟孔子,君臣一代,莫非心声失真者。以文观人,自古所难。……心画心声,本为成事之说,实尟先见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
以上为第二段,列举「为情而造文」与「为文而造情」的利弊,批判了后世重文轻质的倾向,提出了文章应以「述志为本」的主张。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一〕。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二〕。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三〕,言隐荣华〔四〕,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五〕,恶文太章;《贲》象穷白〔六〕,贵乎反本〔七〕。
〔一〕「理」字,自元刻本至训故本、冯舒校本不误,梅本、何允中本以下改「理」为「经」,非是。
张文潜《答李推官书》曰:「理胜者,文不期工而工;理愧者,巧为粉泽而隙开百出。此犹两人持牒而讼,直者操笔,不待累累,读之如破竹,横斜反复,自中节目。曲者虽使假词于子贡,问字于扬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调和,食之于口,无一可惬,何况使人玩味之乎?故学文之端,急于明理。夫不知为文者,无所复道,如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世未尝有是也。」
〔二〕「心理」,内心的思想。《方言》:「翳,掩也。」郭璞注:「谓掩覆也。」《文章流别论》:「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
〔三〕《校注》:「按《阙子》:『鲁人有好钓者,以桂为饵,黄金之钩,错以银碧,垂翡翠之纶,其持竿处位即是,然其得鱼不几矣。故曰:「钓之务不在芳饰,事之急不在辩言。」』(《御览》八三四引)」「翠纶」,用翡翠装饰钓鱼绳;「桂饵」,用肉桂作钓饵。
清袁守定《占毕丛谈谈文》:「为文纡朱拖紫,有何性灵?缀玉装金,究属尸气。刘舍人所谓『采滥辞诡,心理愈翳,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也。」这是说美丽的文采,目的在于表现内容;而淫滥过度的文辞,反而使内容模糊。
《议对》篇:「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在于兹矣。」
〔四〕《尔雅释草》:「木谓之华,草谓之荣。」杨慎批:「《
庄子》云:言隐于荣华。」按此见《齐物论》。成玄英疏:「荣华,浮辩之词,华美之言也。只为滞于华辩,所以隐蔽至言。」这句是说:言语的涵义为浮华之词所蔽。
《颜氏家训文章》篇:「齐世有辛毗者,……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翫,非宏才也。」
《议对》篇:「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词所埋矣。」
〔五〕范注:「《诗卫风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正义曰:『锦衣所以加褧者,为其文之大着也。故《中庸》云:「衣锦尚絅,恶其文之大着」是也。』」「褧」,套在外面的麻布衣。
〔六〕《易序卦》云:「贲者饰也。」《杂卦》云:「贲,无色也。」
梅注:「《易》云:上九,白贲无咎。」按此见《贲卦》。《贲卦》象曰:「白贲无咎,上得志也。」王弼注:「处饰之终,饰终反素,故在其质素,不劳文饰而无咎也。以白为饰,而无患忧,得志者也。」「穷白」,谓《贲》的卦爻最终的上九是「白贲」。
《斟诠》:「穷,终也,极也。指《贲卦》之上九,以其居卦之终极位也。此句言《贲卦》之象,终极于上九一爻之白贲者,素饰也。」
《校注》:「按《说苑反质》篇:『孔子卦得《贲》,喟然仰而叹息,意不平。子张进,举手而问曰:「师闻《贲》者吉卦,而叹之乎?」孔子曰:「贲非正色也,是以叹之。吾思夫质素,白当正白,黑当正黑。夫质又何也?吾亦闻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舍人语意,殆宗于此。黄范两家注皆仅引《易贲》上九之辞,似有未尽。」
〔七〕《易贲卦》朱熹注:「贲极反本,复于无色,善补过失,故其象如此。」《斟诠》:「谓饰之穷白,尽去其华,贵乎归反本素也。」
《宗经》篇:「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文心雕龙杂记》:「反本在于宗经。」《文论选》注:「穷白即返本之意。这里用以说明华丽的文辞要归之于自然。」
杜甫《虢国夫人》:「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种打扮就是合乎「贲象穷白,贵乎反本」的原理的。
《校释》:「文之有采,亦非故为雕琢也。盖人情物象,往往深赜幽杳,必非常言能尽其妙,故赖有敷设之功,亦如治玉者必资琢磨之益,绘画者端在渲染之能,径情直言,未可谓文也;雕文伤质,亦未可谓文也,必也参酌文质之间,辨别真伪之际,权衡深浅之限,商量浓淡之分,以求其适当而不易,而后始为尽职。故文艺之事,自古有难言之妙;论文之理,从来鲜圆到之言,所重在乎救弊,而学者要能举一反三。黄氏《札记》指为矫枉过直,岂知言哉!」
夫能设模以位理〔一〕,拟地以置心〔二〕,心定而后结音〔三〕,理正而后摛藻〔四〕。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五〕,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六〕,乃可谓雕琢其章〔七〕,彬彬君子矣〔八〕。
〔一〕《校证》:「『模』原作『谟』,谢云:『当作模。』徐校同。案日本刊本、《四六法海》十作『模』,今据改。」《校注》:「按何本、《别解》本作『模』;《文通》、《四六法海》同。」按崇文本亦作「模」,今从之。
《论衡物势》篇:「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范为形。以土曰型,以金曰镕,以木曰模,以竹曰范,四者一物而材别也。」
「设模以位理」,意指设定模式以安排思路。
〔二〕范注:「地,即《定势》篇『各以本采为地』之地。」
《斟诠》:「此二句乃作者将抽象之行文方法,作为具体之事物以说明。谓作家之写作,须能首先设定篇章模式,以安排其所欲表达之情理,其次拟计辞采之质地,以布置其所要兴发之心象。……地,……犹言质地。《论语八佾》篇:『绘事后素。』朱注:『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彩。』」
陆牟译注:「进行创作应该树立一个正确的规范来安置作品的内容,拟定一个适当的基础来表达作家的心情。」
按「拟地以置心」意指设身处地,细心体会。
〔三〕此句郭晋稀译为:「中心思想安排定了再来调声协律。」《
斟诠》:「结音,谓调协声律,即所谓『声文』是也。」
〔四〕「摛藻」,铺陈辞藻。班固《答宾戏》:「摛藻为春华。」《斟诠》:「摛藻,谓舒布辞藻,即所谓『形文』是也。」
〔五〕范注引孙蜀丞曰:「《庄子缮性》篇云:『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郭注:『文、博者,心质之饰也。』」成玄英疏:「质是文之本,文华则隐灭于素质。博是心之末,博学则没溺于心灵。惟当绝学而弃文,方会无为之美也。」此处「博」指辞采的繁盛。「溺」,淹没。
〔六〕范注:「『红紫』,疑当作青紫。上文云:正采耀乎朱蓝。」
斯波六郎:「案朱,正采;红,间色。上文『朱』下文『红』不相妨。而青是正采,若改此『红』作『青』,违反事实。《
礼记玉藻》:『衣正色,裳间色。』正义云:『皇氏云:正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谓五方间色,绿、红、碧、紫、…黄是也。』」
《校证》:「今按『红紫』不误,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亦以『红紫』为间色。」
《校注》:「《环济要略》:『正色有五,谓青、赤、黄、白、黑也。间色有五,谓绀、红、缥、紫、流黄也。』(《御览》八一四引)《论语乡党》:『红紫不以为亵服。』皇侃义疏:『
红紫,非正色也。……侃案:五方正色:青、赤、白、黑、黄;五方间色:绿为青之间,红为赤之间,碧为白之间,紫为黑之间,缁为黄之间也。故不用红紫,言是间色也。』《荀子正论》篇:『衣被则服五采,杂间色。』杨注:『服五采,言备五色也。间色,红碧之属。』《法言吾子》篇:『或问苍蝇红紫。』段注:『谓如今粉红、桃红。』……又按《礼记王制》:『屏之四方。』郑注:『屏,犹放去也。』」按赤白相间为红,赤青相间为紫。
〔七〕《诗经大雅棫朴》:「追琢其章,金玉其相。」毛传:「追,雕也。金曰雕,玉曰琢。相,质也。」《说苑修文》篇引《
棫朴》此句,「追」即作「雕」。「章」,花纹。《诗经》原意是说:雕琢器物的花纹,金玉是器物的本质。此处只说「雕琢其章」,其实兼有「金玉其相」意,比喻文章的形式固然要美,但不能忽视思想内容。
〔八〕《论语雍也》:「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集解引包咸曰:「彬彬,文质相半之貌。」
《章表》篇:「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
范注:「昭明太子《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曰:『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尝欲为之,但恨未逮耳。』」
《注订》:「按自『夫能』句以下至末,明一篇主义在心定理正,而后无灭质溺心之病,方可谓彬彬者矣。」
《札记》:「盖闻修辞立诚,大《易》之明训,无文不远,古志之嘉谟。称情立言,因理舒藻,亦庶几彬彬君子,孰谓中庸不可能哉?」
杜牧《答庄充书》:「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刘熙载《艺概》卷一《文概》:「『圣人之情见乎辞』,为作《易》言也。作者情生文,斯读者文生情。《易》教之神,神以此也。使情不称文,岂惟人之难感,在己先不诚无物矣。」
第三段明确了「采滥辞诡」的危害,要求因情敷采,文质兼备。
赞曰:言以文远〔一〕,诚哉斯验。心术既形〔二〕,英华乃赡〔三〕。吴锦好渝〔四〕,舜英徒艳〔五〕。繁采寡情,味之必厌〔六〕。
〔一〕《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引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后两句原意是语言没有文彩,就不能到远方去当使者。此处借用,以指立言必有文采,始可流传久远。
〔二〕《礼记乐记》:「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郑注:「术,所由也。形,犹见也。」《管子》有《心术》篇。《隐秀》篇:「夫心术之动远矣。」「心术」,本谓运用心思的方法,此处指内心的活动。「形」,见也,见《广雅释诂》;指具体表现出来。
〔三〕「英华」,文章的辞藻。「赡」,丰富、充足。
〔四〕「渝」,变也。见《尔雅释言》。郭注:「谓变易。」此处谓褪色。「好」,读去声,等于说容易。
〔五〕《校注》:「『舜』,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作『蕣』;……按《诗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说文艹部》『蕣』下引作『舜』,是二字通。」毛传:「舜,木槿也,英,犹华也。」陆机《草木虫鱼疏》:「舜,一名木槿,今朝生暮落者也。」《本草纲目》「木槿」:「李时珍曰:此花早开暮落,故名曰蕣,犹仅荣一瞬之义。」《斟诠》:「言姑苏美锦,花样翻新,却容易褪色;木槿芙蓉,朝开暮落,徒鲜艳一时。……舜英,即木槿,日本称木芙蓉,或简称芙蓉。」
〔六〕「采」,元刻本、张之象本、梅本均作「彩」。《文赋》:「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李善注:「不归,不归于实也。」《镕裁》篇:「虽翫其采,不倍领袖。」《总术》篇:「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
镕裁第三十二
《文赋》:「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诠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抱朴子外篇辞义》:「属笔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申诫广喻,欲弃而惜,不觉成烦也。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
《札记》:「作文之术,诚非一二言能尽,然挈其纲维,不外命意修词二者而已。意立而词从之以生,词具而意缘之以显。二者相倚,不可或离。意之患二:曰杂,曰竭。竭者不能自宣,杂者无复统序。辞之患二:曰枯,曰繁。枯者不能求达,繁者徒逐浮芜。枯竭之弊,宜救之以博览;繁杂之弊,宜纳之于镕裁。舍人此篇,专论其事。寻镕裁之义,取譬于范金、制服。范金有齐,齐失则器不精良;制服有制,制谬而衣难被御。洵令多寡得宜,修短合度,酌中以立体,循实以敷文,斯镕裁之要术也。然命意修词,皆本自然以为质,必其骈拇县疣,诚为形累;凫胫鹤膝,亦由性生。意多者未必尽可訾謷,辞众者未必尽堪删剟;惟意多而杂,词众而芜,庶将施以炉锤,加以剪截耳。又镕裁之名,取其合法;如使意郁结而空简,辞枯槁而徒略,是乃以铢黍之金,铸半两之币;持尺寸之帛,为缝掖之衣,必不就矣。或者误会镕裁之名,专以简短为贵,斯又失自然之理,而趋狭隘之途者也。」
《注订》:「镕主化,化所以炼意;裁主删,删所以修文。表里相应,内外相成,而后章显文达。」
「镕」是冶金,比喻对内容的提炼,就是通常所说的炼意。「裁」是裁衣,比喻剪裁浮辞,就是通常所说的炼辞。
本篇说:「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提炼作品的主要内容,使它合乎规范,即是镕,经过这种提炼的工夫,可以使文章纲领分明。通过剪截浮词,可以使文章不芜杂。如果不经过「镕」的过程,就容易产生「一意两出」的现象,使得内容重复。如果不经过翦裁过程,就容易产生「同辞重句」,使得文章冗赘。
情理设位〔一〕,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二〕。立本有体,意或偏长〔三〕;趋时无方,辞或繁杂〔四〕。蹊要所司〔五〕,职在镕裁〔六〕。檃括情理〔七〕,矫揉文采也〔八〕。
〔一〕《校注》:「『设』下两京本、胡本有『乎其』二字。按两京本、胡本非是。《易系辞上》:『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舍人语式步此。」《情采》篇:「设模以位理。」「设位」,安排位置,即布局。
寇效信《释三准》(本篇下引寇氏语同此):「在创作中,『情理』之『位』已设定,……文采就有所附丽,所以说『文采行乎其中』。……『位』是情理在文章中的位置,……就是思想感情在文章中的安排。」(《文心雕龙学刊》第二辑)
〔二〕范注:「刚柔,指性气言;变通,指文辞言。」
《斟诠》:「舍人所谓刚柔,指性气言;……性情阳刚或阴柔,决定文章风格之『雄放』或『婉约』,故《体性》篇曰:『
气有刚柔。』又曰:『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郭注:「立本,……本指作品的主题思想(中心思想),立本即奠定主题思想也。」
《易系辞下》:「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韩注:「立本况卦,趣时况爻。」「立本」本来是就卦说的,「趣(通趋)时」本来是就卦爻说的。在这里是说首先确立一篇文章属于刚性或柔性的风格,这是根本,是属于思想感情方面的。「趋时」是追随时势,「变通以趋时」就是适应不同的情况而随时变通。这是属于文辞方面的。《通变》赞:「趋时必果。」《定势》篇:「
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
〔三〕「立本有体」就是《定势》篇所说的「因情立体」。「体」是体制,既指文章的体裁,也包括对这一体裁的规格要求和风格要求。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由思想感情来树立根本有一定的规格要求,但文意并不是处处都合乎规格要求的,它有时偏于冗长。
黄海章《文心短论》:「『意或偏长』即指意义过多,有如乱枝丛出,砍伐为难,非加以隐括,必不能中乎规矩。」
《斟诠》:「『立体』之本,与下文『设情以位体』之体,词异而义通,实即『规范本体谓之镕』之『本体』。在此处指作品之情理,换言之,即作品之基本思想。」
类似于这种解释的,如寇效信《释三准》:「『体』也可以叫作『本体』,指文章的根本、主体。这个『本体』,是由『意』(情理)构成的。」
按《文镜秘府论论体》:「故词人之作也,先看文之大体,随而用心(谓上陈文章六种,是其本〔《眼心钞》作『大』〕体也)。遵其所宜,防其所失。故能辞成练核,动成规矩。」其中所谓「文章六种」,即博雅、清典、绮艳、宏壮、要约、切至,可见「
大体」或「本体」也可指体制。
〔四〕《通变》篇:「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无方」就是「无常」。「趋时无方」是说随机应变没有常轨,因为文辞有时繁杂,不可能有固定的方法来适应情况的要求。
〔五〕《斟诠》:「蹊要,犹言重要涂径。《资治通鉴汉纪》:『献帝建安十二年,虏亦遮守蹊要。』注:『蹊,径路也。蹊要,径路要处也。』《三国魏志田畴传》:『虏亦遮守蹊要,运不得进。』」
〔六〕「职」,所司之事。
〔七〕「檃括」,《荀子性恶》篇:「故枸木必将待檃括烝矫然后直。」杨倞注:「檃括,正曲木之木也。烝,谓烝之使柔;矫,谓矫之使直也。」又《大略》篇:「乘舆之轮,太山之木,示诸檃括。」注:「檃括,矫揉木之器也。」《淮南子修务训》:「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中规,檃括之力。」
〔八〕「矫揉」,就是「矫輮」。《易说卦》:「坎为矫輮。」疏:「使曲者直为矫,使直者曲为輮。」「矫揉」有纠正意。以上两句大意是:使文章的情理和文采都纳入正规。
规范本体谓之镕〔一〕,剪截浮词谓之裁〔二〕。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三〕,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斲削矣〔四〕。
〔一〕「本体」,指思想内容,即情理。「规范本体」,使思想内容纳入一定的规范,即纳入一定的纲领中。
〔二〕《校注》:「『剪』,何本、凌本、……崇文本作『翦』。按正字作『前』(《说文刀部》:『前,齐断也。』),经传多假『翦』为之,『剪』乃俗体。何本等作『翦』是也。」《书》伪孔传序:「芟夷烦乱,翦截浮辞。」《史通浮词》篇:「昔夫子断唐虞以下迄于周,翦截浮词,撮其机要。」
〔三〕范注:「文以情理为根本,辞采为枝叶;镕所以治情理,使纲领清晰,裁所以治辞采,使芜秽不生。」
〔四〕「审分」,指审定曲直,分辨曲直。又「分」音奋,界限。「审分」,也可解作画定去取界限。
《斟诠》:「此二句分承上文『镕』与『裁』而言。」
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实侈于形〔一〕。一意两出〔二〕,义之骈枝也〔三〕,同辞重句,文之赘也〔四〕。
〔一〕元刻本、弘治本无「由」字。
《庄子骈拇》:「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成疏:「骈,合也;拇,大指也。谓足大拇与第二指相连为一指也。枝指者,谓大拇指旁生一指成六指也。出乎性者,谓此骈枝二指亦禀自然性命生分中有之。侈,多也。」释文:「王云:『性者,受生之质;德者,全生之本。骈拇枝指与生俱来,故曰,出于性。附赘悬,形既具而德附焉,故曰出于形。』崔云:『侈,过也;德,容也。』」《荀子正名》:「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楚辞九章惜诵》:「反离群而赘。」洪补注:「赘,瘤肿也。」
〔二〕《校证》:「『一』原作『二』,两京本、王惟俭本、黄丕烈校本作『一』,今据改。」《校注》:「按『一』字是。『一意两出』,始为『义之骈枝』。若作『二』,则不相应矣。」《缀补》:「刘琨《重赠卢谌诗》:『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所谓『一意两出』也。」
〔三〕《丽辞》篇:「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韵语阳秋》卷一:「《选》诗骈句甚多,如『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业,群贤济洪绩』之类,不足为后人法。」
《文镜秘府论文二十八种病》:「第二十七,相重,谓意义重迭是也。或名枝指也。诗曰:『驱马清渭滨,飞镳犯夕尘。川波张远盖,山日下遥轮。柳叶眉行尽,桃花骑转新。』(已上有『
驱马』、『飞镳』,下又『桃花骑』,是相重病也。)又曰:『游雁比翼翔,飞鸿知接翮。』第二十八,骈拇者,所谓两句中道物无差,名曰骈拇。如庾信诗曰:『两戍俱临水,双城共夹河。』此之谓也。」
〔四〕《训故》本「」字作「疣」。沈亚之《送韩静略序》:「
裁经缀史,补之如疣,是文之病烦久矣。」(又见《困学纪闻》卷十七)
《缀补》:「张华《杂诗》:『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此『同辞重句』也。」
「同辞重句」,也不能一概否定。有时,作者为突出某一观点,也不厌重复。如李斯《谏逐客书》:「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易系辞上》:「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从郑本)而不可乱也。」
《史通叙事》篇:「自兹(班马)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
以上为第一段,解释「镕裁」的意义及其作用。
凡思绪初发〔一〕,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二〕。是以草创鸿笔〔三〕,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四〕,则设情以位体〔五〕;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六〕;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七〕。
〔一〕「思绪」,等于说思路。「绪」,端绪。
〔二〕「权衡」,就是秤。「轻重」,指或轻或重。二句意谓:不像天平秤那么准,势必有过轻或过重的偏差。
〔三〕《论语宪问》:「为命,裨谌草创之。」「鸿笔」,各本俱作「鸣笔」,黄本「鸣」改「鸿」。纪评云:「当作『鸣』,后『
鸣笔之徒』句可证。」《校注》:「按纪说非是。《论衡须颂》篇(原文已见《封禅》篇『乃鸿笔耳』条下)、《抱朴子》佚文(『虽鸿笔不可益也』,《意林》卷四引)并有『鸿笔』之文。《封禅》篇『乃鸿笔耳』,《书记》篇『才冠鸿笔』,亦并作『鸿笔』。」
〔四〕《左传》文公元年:「先王之正时也,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余于终。」杜预注:「步历之始,以为术之端首……举中气以正月,有余日则归之于终,积而为闰。故言归余于终。」孔疏:「履,步也。谓推步历之初始,以为术历之端首。」又曰:「日月转运于天,犹如人之行步,故推历谓之步历。」又:「举月之正半在于中气。……归其余分置于终末,言于终末乃置闰也。」
《困学纪闻》卷六「《左氏》正时之义合《素问》言」条:「《素问》:立端于始,表正于中,推余于终,而天度毕矣。」注:「谓立首气于初节之日,示斗建于月半之辰,退余闰于相望之后。此可以发明《左氏》正时(文元年)之义。」
古人制历,以十九年为一章,每章有七个有闰月的年,以一章为一单元,把节候月日分配均匀。步算历法的人,要从入章这一年的冬天开始,因为这个冬至是一章的开始,故称「履端于始」。从冬至到下一年的冬至,应为三百六十五日有余,但若以月圆月尽为标准,每年只能有三百五十四日。这样十二个月有了大小之分,每月所得的日子有多有少,很可能导至节气的不准确。节气不准,即月不正。于是只有取中气以正月。所谓中气,就是「节气」的「气」。二十四个节气,十二为节,在月初;十二为气,这个气应居于每月之正中(月半),叫中气。这个月的月半如果有了中气,便算正确。因为要取中气以正月,故称「举正于中」。每月剩一日有余,归之于终,积成一月,置作闰月,故称「归余于终」。
此处「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余于终」只是借用《左传》文公元年的话,作为首先、其次、最后的代词。与原来的含义无关。「履」,践,走。「履端于始」,即开始走第一步。
〔五〕范注:「此谓经营之始,心中须先历此三层程序。首审题义何在,体应何取;次采集关于本题之材料;最后审一篇之警策应置何处。盖篇中若无出语(陆云《与元平原书》中数言出语,出语即警策语),则平淡不能动人,故云撮辞以举要。始、中、终,非指一篇之首中尾而言,彦和盖借《左传》文公元年语以便文词耳。」
刘永济《释刘勰的三准论》:「他所谓『三准』,乃是指从作者内心形成作品的全部过程中所必然有的三个步骤。这三个步骤都各有其适当的一定的准则,所以谓之为『三准』……
「他所谓『位体』,是说作者内心怀抱着的某种思想感情的整个体系,首先要将它建立起来,作为全篇的骨干,然后『酌事』方有所依据,所以说『设情以位体』。其次,作品中所用的事或理,又必须与他的思想感情极其相类,非常切合,也就是必须与形成他的思想感情的客观事物一致。所以说『酌事以取类』。再其次,有了与『情』相类的『事』,然后方能依据这些『事』的内容和性质,来『属采附声』。而这种『属采附声』的工拙,是关于作者的艺术手段的高下。作者的艺术手段高,则他的作品中的『事』与『物』,就能光辉灿烂,发生摇荡人们心灵的力量。……这样,必然是作品中所敷设的词句都是『事』与『物』的主要的部分,所以说『撮辞以举要』。刘氏的『三准』论,虽然看来似乎是三者平列的,但是却是以『情』为其余两者的根本。」(《文学研究》,一九五七年二期)
刘大杰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所谓『三准』,首先是指根据所要表现的情志即思想内容来确定体制,其次是善于引证事类即典故成语来表达内容,再次是运用警策语句,突出重点。」
寇效信:「『位』和『体』(本体),指思想内容在文章中的位置及其主干(主体)。所谓『设情以位体』,就是给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在文章中确立一定的位置,并确定其主干,就是说,为了避免『意或偏长』的毛病,为了使文章内容条科分明,首尾圆合,在构思阶段就要把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的内在逻辑搞清楚,把什么是中心思想,什么是中心思想下的分枝都考虑到,并给他们一一地确立明确的位置。」
按「先标三准」,就是标出炼意的三项步骤。《镕裁》篇开头说「情理设位」就是写文章首先由思想感情来奠定基础。「设情以位体」的「体」,是体制,既指文章的体裁,也包括对这一体裁的风格要求。所谓「设情以位体」就是在思想感情的基础上安排用什么体裁来写,规格要求和风格要求是什么。以赋为例,所谓「设情以位体」,除去说明什么样的思想感情要用赋的体裁表现外,还要拟定对这篇赋的规格要求和风格要求。这里面首先决定表现的是刚性的还是柔性的情感,这就是上文所说的「刚柔以立本」。刚性的或者柔性的情感,都有它不同的风格要求,这就是上文所说的「立本有体」。「设情以位体」就是根据情感的性质对作品体制作不同的安排。
以上所举五种解说,主要分歧在对「体」字的理解:一种认为指思想感情的主体,一种认为指体制。可以并存。
《文镜秘府论定位》篇:「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犹夫行阵之有次,阶梯之有依也。先看将作之文,体有大小(若作碑、志、颂、论、赋、檄等,体法大;启、表、铭、赞等,体法小也);又看所为之事,理或多少。体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体小而理少者,置辞必局。须以此义,用意准之,随所作文,量为定限。谓各准其文体事理,量定其篇句多少也。既已定限,次乃分位,位之所据,义别为科(虽主一事为文,皆须次第陈叙,就理分配,义别成科。其若夫、至如、于是、所以等皆是科之际会也),众义相因,厥功乃就(
科别所陈之义,各相准望,连接以成一文也)。故须以心揆事,以事配辞(谓人以心揆所为之事,又以此事分配于将作之辞),总取一篇之理,析成众科之义(谓以所为作篇之大理,分为科别小义)。」
〔六〕《易系辞下》:「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次,取用正确的合适的材料,就要斟酌用典。
《事类》篇:「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酌事以取类」是斟酌选择事例来说明问题的时候,要选取类似的和内容贴切的典故。
祖保泉《事类谈屑》:「『事』指的是文章中所写的事物。所谓『酌事』,即提炼题材,所谓『取类』,即……取其与文情相类,或取其能体现文情。」(油印本)
〔七〕两句说:归到余下的事,就是要用精炼的言辞来突出要点。「撮」,摄取。「举要」就是拟出要点或者列出内容提纲。
《札记》:「『草创鸿笔』以下八语,亦设言命意谋篇之事,有此经营。总之意定而后敷辞,体具而后取势,则其文自有条理。舍人本意,非立一术以为定程,谓凡文必须循此所谓始、中、终之步骤也,不可执词以害意。舍人妙达文理,岂有自制一法,使古今之文必出于其道者哉!近世有人论文章命意谋篇之法,大旨谓:『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冲决,陈义芜杂。』(按此见曾国藩《复陈右铭太守书》)其言本于舍人,而私据以为戒律。蔽者不察,则谓文章格局皆宜有定,譬如案谱着棋,依物写貌,戕贼自然以为美,而举世莫敢非之,斯未可假借舍人以自壮也。章实斋《古文十弊》有一节论文无定格,其论闳通,足以药拘挛之病,与刘论相补苴。兹录于左:
「『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无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袭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志故给事成性传》,性以建言著称,故采录其奏议。然性少遭乱离,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见文辞,而《猛省》之篇,尤沈痛可以教孝,故于终篇全录其文。其乡有知名士赏余文曰:「前载如许奏章,若无《猛省》之篇,譬如行船,鹢首重而柁楼轻矣,今此婪尾,可谓善谋篇也。」余戏诘云:「设成君本无此篇,此船终不行耶?」盖塾师讲授《四书》文义,谓之时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序;而法度难以空言,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拟于房屋,则有所谓间架结构;拟于身体,则有所谓眉目筋节;拟于绘画,则有所谓点睛添毫;拟于行家,则有所谓来龙结穴;随时取譬,然为初学示法,亦自不得不然,无庸责也。惟时文结习,深锢肠腑,进窥一切古书古文,皆此时文见解,动操塾师启蒙议论,则如用象棋枰布围棋子,必不合矣。』」
以上为第二段,标举「三准」阐明在构思阶段如何进行镕意。
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一〕。绳墨以外,美材既斲〔二〕,故能首尾圆合〔三〕,条贯统序〔四〕。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五〕,异端丛至,骈赘必多〔六〕。
〔一〕「舒」,舒展。「华」,指辞藻。「布」,铺陈。「实」,指思想内容。
《校证》:「『替』,原作『赞』,徐云:『「赞」当作「替」,后有「献替」之句。』梅本、王惟俭本作『替』。黄注云:『疑作「质」。』」按《附会》篇云:「献可替否,以裁厥中。」作「替」字是。《注订》:「献者进也,替者废也。」
「节」,指节奏音韵;「文」,指文采。「节文」即音韵文采。《定势》:「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又「节」亦可解作调节。《考异》:「献替有兴废取舍之义,故曰节文。」
寇效信:「所谓『舒华布实,献替节文』,就是具体的写定工作。『舒华布实』就是在文章中具体舒写辞采,铺排内容,把头脑中的构思变成文章。『献替』,即取舍,『节文』指文章的语言辞采。『献替节文』就是选择或运用语言来表现思想内容,也就是『
讨字句』。」
〔二〕「美材」,好的木材,比喻文章所用的好材料。「斲」,砍削。大意是:美材之在绳墨以外的,也去掉了。
《文心雕龙讲疏》:「以三准之术,经营篇章,则辞在绳外,虽美必斲。意有条贯,虽繁不乱。」
寇效信:「只有以『三准』为内容的工作做好了,『绳墨之外』的多余的骈赘去掉了,『美材』经过斲削,写成的文章就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
范注:「『然后舒华布实』至『美材既斲』,谓既形之于文,仍须随时加以修饰之功。」
〔三〕「首尾圆合」,前后圆满吻合。
〔四〕「统」,元明各本皆作「始」,黄本改「统」。「条贯」,有条理。「统序」,有次序,有层次。
〔五〕《注订》:「三准不施,率尔操觚,即术不素定也。」
〔六〕「异端」,指绳墨以外的东西。
《文镜秘府论定位》篇:「其为用也,有四术焉:一者,分理务周(谓分配其理,科别须相准望,皆使周足得所,不得令或有偏多偏少者也);二者,叙事以次(谓叙事理须依次第,不得应在前而入后,应入后而出前,及以理不相干,而言有杂乱者);三者,义须相接(谓科别相连,其上科末义,必须与下科首义相接也);四者,势必相依(谓上科末与下科末,句字多少及声势高下,读之使快,即是相依也。……)。理失周,则繁约互舛(多则义繁,少则义约,不得分理均等,是故云舛也);事非次,则先后成乱(理相参错,故失先后之次也);义不相接,则文体中绝(两科际会,义不相接,故寻之若文体中断绝也);势不相依,则讽读为阻(两科声势,自相乖舛,故读之以致阻难也)。若斯并文章所尤忌也。」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一〕。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二〕。精论要语,极略之体〔三〕;游心窜句,极繁之体。〔四〕谓繁与略,随分所好〔五〕。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六〕;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七〕。
〔一〕「字」,元明各本均作「定」,黄本改。
〔二〕《史通叙事》篇:「又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夫以钝者称敏,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春秋经》曰:『
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当作《谷梁》)称]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盖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然则省句为易,省字为难。洞识此心,始可言史矣。苟句尽余剩,字皆重复,史之烦芜,职由于此。」
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词学》:「刘氏此议非也。夫齐人类逆,事本滑稽,故传文特作烦言,以增兴趣,若如刘氏所改,文词虽省,韵味索然矣。魏伯子《论文》:『如刘说,简则简矣,于神情特不生动。』是也。」
〔三〕《书记》篇:「随事之体,贵乎精要。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春觉斋论文用笔八则》「用省笔」条:「刘彦和曰:『精论要语,极略之体。』试问不精不要,又何能略?学者为文欲求略,当先求精。惟蓄理足者,始有眼光;有眼光,始知弃取;知弃取,则尽我所为,全局在握,省于此则留详于彼,伏于前必待应于后。要之,详处非难,省处难也。」
〔四〕「游心」,游荡心思。「窜句」,窜改文句。《庄子骈拇》:「骈于辩者,垒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释文》引司马彪云:「窜句,谓邪说微隐,穿凿文句也。」王先谦《庄子集解》:「案窜易文句游荡心思于坚白同异之间也。」
《校注》:「按此谓文之繁略,各有其体。『极略之体』,则『精论要语』不见其少;『极繁之体』,则『游心窜句』未嫌其多。」
杨明照《刘勰论创作过程中的炼意和炼辞》:「『精论要语,……极繁之体。』『极』之云者,谓能尽其能事的意思。这几句是说:繁略各有所尚,贵于能得体。极尽略之能事的作品,则『精论要语』未见其少;极尽繁之能事的作品,则『游心窜句』不嫌其多。如《水经江水注》所描绘的三峡,与李白的《下江陵》,一繁一略,但都各尽其妙。……这说明『极略之体』与『极繁之体』在创作上都需要,未可偏废。」(《四川文学》一九六二年十月号)
《斟诠》:「舍人所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即锺嵘《诗品序》所谓『意游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是也。」
范注:「《文选》载干宝《晋纪总论》与《晋书元帝纪》所载详略不同,亦可以观翦裁之法则。」
〔五〕《注订》:「所谓繁略随分所好者,随分际之所当施,应繁则繁,应略则略也。」
「随」,元本、弘治本以下各本皆作「适」。《校证》:「王惟俭本、黄本作『随』,今据改。」
《校注》:「按『适』字是。《明诗》篇『随性适分』,《养气》篇『适分胸臆』,并以『适分』为言,可证。」按「适分」、「随性」义同。
张严《文心雕龙文术论诠》:「如太史公写蔺相如『完璧归赵』、『渑池之会』,一言一动,一笔不漏,咸足示相如之性格与胆识,故专用重笔。写廉颇三伐齐、二伐魏、一伐燕,功劳莫大,而太史公仅以三四十字表出,以为此乃兵家常事,军人本分,是良将所共有,不必辞费也。至廉颇为何嫉忌蔺相如,为何负荆谢罪,与失势得势时之对待宾客,与晚年亡命,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下马,示尚可用等情节,则又刻划精细,使读者知廉颇之为人。短处是度量褊狭,长处是重义气,识大体,此太史公之笔法也,是知『适分所好』亦言繁略并可,随作者性之所好,固不必拘执也。」
《论衡自纪》篇:「充书文重。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趋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答曰,『有是言也。盖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褊,事众文不得褊。事众文饶,水大鱼多。帝都谷多,王市肩摩,书虽文重,所论百种。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传作书篇百有余,吾书亦纔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为多者?」
元王构《修辞鉴衡》卷二「繁简」条:「文有以繁为贵者,若《檀弓》『石祁子沐浴佩玉』,《庄子》之『大块噫气』用『
者』字;韩子《送孟东野序》用『鸣』字,《上宰相书》『至今称周公之德』,其下又有『不衰』二字。凡此类则以繁为贵也。文有以简为贵者,若《舜典》『至于南岳如岱礼,西岳如初』;《孟子》『献子之友五人,其三人则予忘之』;《史记》:事在某人传。凡此类则又以简为贵也。但繁而不厌其多,简而不遗其意,乃为善矣。」(据《丛书集成》翻《指海》本)
〔六〕斯波六郎:「《周易系辞上》:『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
史绳祖《学斋呫哔》:「《前赤壁赋》末尾一节,自『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至『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却只是用李白『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襄阳歌》),一联十六字,演成七十九字,愈奇妙也。」
〔七〕《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约」,约束,压缩。
《史通叙事》篇:「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置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则庶几骈枝尽去,而尘垢都捐,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渖在矣。」
《学斋呫哔》:「东坡《泗州僧伽塔诗》:『耕田欲雨蓺欲晴,去得风顺来者怨。』此乃檃括刘禹锡《何卜赋》中语曰:『
同涉于川,其时在风;沿者之吉,泝者之凶。同蓺于野,其时在泽;伊穜之利,乃穋之厄。』坡以一联十四字,而包尽刘禹锡四对三十二字之义也,盖夺胎换骨之妙。」
《征圣》篇:「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
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一〕。善删者字去而意留〔二〕,善敷者辞殊而意显〔三〕。字删而意阙,则短乏而非核〔四〕;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五〕。
〔一〕「核」,谨严,切实。
此段《玉海》卷二○四《辞学指南》引作:「《文心雕龙》曰: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字删而意缺,则短;辞敷而言重,则芜。」
《斟诠》:「案善敷之例,如《周书君陈》:『尔惟风,下民惟草。』仅七字。而刘向《说苑》:『夫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则草为之靡。』文长三十二字,是『思赡者善敷』之征也。善删之例,如《左传》定公四年:『楚人为食,吴人及之;奔,食而从之。』奔,言楚人奔也,奔前省二字。食而从,言吴人食楚人之食也,食前省二字。是『才核者善删』之征也。」
〔二〕张严《论诠》:「文章原可随情长短,因事增减。惟行文之道,必辞达而理举,无取乎冗长;须理宜而义着,莫尚乎简约。昔高祖《大风歌》仅三句,荆卿《易水歌》仅两句,冯谖《弹铗歌》仅一句,而慷慨含悲、饮恨之情,已流露无遗。故简者不必求繁,其义亦明;繁者无须求简,其义亦显。李调元《赋话》云:『论诗有摘句之图,选赋亦有断章之义。盖一篇之中,玉石杂糅,弃置则菁英可惜,甄采则瑕病未除;不得不掇砾搴稂,略存去取。』此与彦和所论,可以互相发明。」
《史通叙事》篇:「盖作者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譬如用奇兵者,持一当百,能全克敌之功也。若才乏俊颖,思多昏滞,费词既甚,叙事才周。亦犹售铁钱者,以两当一,方成贸迁之价也。」
《玉海》卷二○一《辞学指南》:「后山携所作谒南丰,因留款语。适欲作一文字,事多,因托后山为之,成数百言。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后山请改窜。南丰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全。因叹服,遂以为法。」
魏凝叔《日录论文》:「东房言:『作文者,善改不如善删。』此可谓学简之法。然句中删字,篇中删句,集中删篇,所易知也。善作文者,能于将作时删意,未作时删题,便省却多少笔墨。能删题,乃真简矣。」
《吕氏春秋贵公》:「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
《史通点烦》:「《孔子家语》曰:『鲁公索氏将祭而忘其牲。孔子闻之曰:「公索氏不及二年矣。」一年而亡。门人问曰:「昔公索氏忘其祭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果如期而亡,夫子何以知然?」』右除二十四字。」按指「昔公索氏」至「如期而亡」二十四字。
〔三〕「意」字,范注引铃木:「《玉海》、嘉靖本、王本、冈本并作『义』。」
《世说新语文学》:「桓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泝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
〔四〕洪迈《容斋随笔》:「欧阳公《进新唐书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朴赡可喜。」(见「文章繁省各有当」条)李笠《中国文学述评》:「今案班书言『从大将军』而不言『获王』,则功绩不明;言封王而不言户,则禄养缺如。非惟文情有损,实于史迹多晦矣。」
陈骙《文则》上:「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读者疑有阙焉,非简也,疏也。《春秋》书曰:『陨石于宋五。』《公羊传》曰:『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公羊》之义,……是简之难也。」
〔五〕魏际瑞《伯子论文》:「文章烦简,非因字句多寡,篇幅长短。若庸絮懈蔓,一句亦谓之烦;切到精详,连篇亦谓之简。」(《
文学津梁》本)
杨明照《炼意和炼辞》:「文章的繁略本由内容来决定,该繁则繁,该简则简。……假如只是单纯地为了删、敷而不顾及其内容,势必导致『字删而意阙』和『辞敷而言重』的不良后果。举例说吧,柳宗元的《段太尉遗事状》当中最精采的一个片断是:『(郭)晞一营大噪,……吾戴吾头来矣。』这是多么紧张的场面;段秀实的英勇机智,作者描述得异常出色。『吾戴吾头来矣』句,尤能传出段秀实既顽强又从容的神态。就拿炼辞来要求,已经满够『字不得减』的标准了。可是宋祁把它采入《新唐书》本传,只作『吾戴头来矣』。重文虽省,语意却不醒豁。难怪邵博要加以指责:『去一「吾」字,便不成语……「吾戴头来」者,果何人之头耶?』(见《闻见后录》卷一四)这几句评语,大可作为『字删而意阙』的注脚。至于『
辞敷而言重』的事例,《史通》言之甚详。除《叙事》、《烦省》两篇一再论述外,另有《点烦》篇举例示范。」
范注:「裁字之义,兼增删二者言之,非专指删减也。此节极论繁略之本原,明白不可复加。」
《斟诠》:「此节论辞之裁法,分删与敷两橛言之,如何使其字删而意留,辞敷而言殊,此固系于作者之才思,而揆事配辞,准体实限,亦有术存焉。」
《文镜秘府论定位》篇:「故自于首句,迄于终篇,科位虽分,文体终合。理贵于圆备,言资于顺序,使上下符契,先后弥缝(上科与下科,事相成合,如符契然;科之先后,皆相弥缝,以合其理也),择言者不觉其孤(言皆符合不孤),寻理者不见其隙(
隙,孔也。理相弥合,故无孔也),始其宏耳。又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体大者,须依其事理,引之使长,又申明之,便成繁富也);文之小者,在限而合之(文体小者,亦依事理,豫定其位,促合其理,使归约也)。申之则繁,合之则约。善申者,虽繁不得而减(言虽繁多,皆相须而成义,不得减之令少也);善合者,虽约不得而增(言虽简少,义并周足,不可谓之使多)。合而遗其理(谓合之伤于疏略,漏其正理也),疏秽之起,实在于兹(理不足,故体必疏。义相越,故文成秽也)。皆在于义得理通,理相称惬故也。若使申而越其义(谓申之乃虚相依托,越于本义也),此固文人所宜用意。或有作者,情非通晤,不分先后之位,不定上下之伦,苟出胸怀,便上翰墨,假相聚合,无所附依,事空致于混淆,辞终成于隙碎。斯人之辈,吾无所裁矣。」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省略」类,举《左传》、《谷梁传》、《国语》、《礼记》、《史记》、《说苑》等书所载骊姬向晋献公谮害太子申生一件事为例,可以见同叙一事,有详有略,各有侧重。
《左传》:「姬谓太子曰:『君梦齐姜,必速祭之。』太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寘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太子。』太子奔新城(曲沃),公杀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子辞,君必辩焉。』太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太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僖公四年)
《谷梁传》:「丽姬又〔谓君〕曰:『吾夜者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饥」;世子之宫已成,则何为不使祠也?』故献公谓世子曰:『其祠!』世子祠。已祠,致福于君,君田而不在。丽姬以酖为酒,药脯以毒。献公田来,丽姬曰:『世子已祠,故致福于君。』君将食,丽姬跪曰:『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也。』覆酒于地而地贲;以脯与犬,犬死。丽姬下堂而呼啼曰:『天乎天乎!国,子之国也,子何迟于为君?』君喟然叹曰:『吾与汝未有过切,是何与我之深也!』使人谓世子曰:『尔其图之!』世子之傅里克谓世子曰:『
入自明!入自明则可以生!不入自明则不可以生。』世子曰:『吾君已老矣,已昏矣。吾若此而入自明,则丽姬必死,丽姬死则吾君不安。所以使吾君不安者,吾不若自死;吾宁自杀以安吾君。』」(僖公十年)
《国语》:「骊姬以君命命申生曰:『今夕君梦齐姜,必速祠而归福。』申生许诺。乃祭于曲沃,归福于绛。公田,骊姬受福,乃寘鸩于酒,寘堇于肉。公至,召申生献。公祭之地,地坟。申生恐而出。骊姬与犬肉,犬毙;饮小臣酒,亦毙。公命杀杜原款。申生奔新城。……人谓申生曰:『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曰:『
不可。去而罪释,必归于君,是怨君也;章父之恶,取笑诸侯,吾谁乡而入?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去罪,是逃死也。吾闻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去而厚怨,恶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将伏以俟命。」(《晋语》二)
《礼记》:「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申生异母弟)谓之曰:『子盖(当为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
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弒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檀弓》上)
《史记》:「骊姬谓太子曰:『君梦见齐姜,太子速祭曲沃,归厘于君。』太子于是祭其母齐姜于曲沃,上其荐胙于献公;献公时出猎,置胙于宫中。骊姬使人置毒药胙中。居二日,献公从猎来还,宰人上胙献公,献公欲飨之。骊姬从傍止之曰:『胙所从来远,宜试之。』祭地,地坟;与犬,犬死;与小臣,小臣死。骊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弒代之,况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弒之!』……太子闻之,奔新城。献公怒,乃诛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曰:『为此药者乃骊姬也,太子何不自辞明之?』太子曰:『吾君老矣,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即辞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谓太子曰:『可奔他国。』太子曰:『被此恶名以出,人谁内我?我自杀耳!』」(《晋世家》)
《说苑》:「晋骊姬谮太子申生于献公,献公将杀之。公子重耳谓申生曰:『为此者非子之罪也,子胡不进辞?辞之必免于罪。』申生曰:『不可。我辞之,骊姬必有罪矣。吾君老矣,微骊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如何使吾君以恨终哉?』重耳曰:『不辞,则不若速去矣。』申生曰:『不可,去而免于死,是恶吾君也。夫彰父之过而取笑诸侯,孰肯内之?入困于宗,出困于逃,是重吾恶也。吾闻之,忠不暴君,智不重恶,勇不逃死。如是者,吾以身当之。』」(《立节》篇)
《日知录》卷十九「文章繁简」条:「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钱氏曰:「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简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亦非通论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迭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
以上为第三段,从文章字句的繁略疏密论述写作阶段的翦裁问题。
昔谢艾、王济〔一〕,西河文士〔二〕。张骏以为艾繁而不可删〔三〕,济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谓练镕裁而晓繁略矣〔四〕。
〔一〕黄注:「《(晋书)张重华传》(张重华,东晋前凉王):主簿谢艾,兼资文武。」《注订》:「《晋书王浑传》并载子济事云:『王浑,字玄冲,太原晋阳人也。……济字武子,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好弓马,勇力绝人。善《易》及《庄》《老》,文词俊茂,伎艺过人,有名当世。』」济善清言,饰辞令,官至太仆,有集二卷。
〔二〕「西河」,郡名。在今山西中部。
〔三〕《校证》:「『骏』原作『俊』。梅云:当作骏。案王惟俭本正作『骏』,今据改。」《章表》篇「张骏自序」,亦作「骏」。范注:「张骏,字公庭,十岁能属文。传见《晋书》八十六。谢艾见骏子《重华传》。骏语无闻。」
〔四〕「练」,熟练,这里指擅长,会。
至如士衡才优〔一〕,而缀辞尤繁〔二〕;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三〕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四〕,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五〕,盖崇友于耳〔六〕。
〔一〕《晋书陆机传》:「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
〔二〕《才略》篇:「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
《校注》:「《世说新语文学》篇:『孙兴公云: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刘注:『《文章传》曰:「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又:『孙兴公云:「……陆文深而芜。」』并足证成舍人此说。」
〔三〕《晋书陆机传》附《陆云传》谓:「(云)六岁能属文,性清正,有才理,少与兄机齐名,虽文章不及机,而持论过之,号曰『二陆』。」
陆云《与兄平原书》:「云今意视文,乃好清省。」
《困学纪闻》卷二十《杂识》:「《文心雕龙》云: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烦;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今观士龙与兄书: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絜而不取色泽(案「色」,何本作「悦」,宋板《陆士龙集》本作「悦」)。」
〔四〕「亟」,屡次。陆云《与兄平原书》:「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若复令小省,恐其妙欲不见。」又:「兄文方当日多,但文实无贵于为多。多而如兄文者,人不餍其多也。」又:「文章实自不当多。古今之能为新声绝曲者,又无过兄,兄往日文虽多瑰铄,至于文体,实不如今日。……张公文无他异,正自清省无烦长,作文正尔,自复佳。兄文章已显一世,亦不足复多自困苦。适欲白兄可因今清静,尽定昔日文,但当钩除,差易为功力。」又:「《二祖颂》甚为高伟,……然意故复谓之微多,『民不辍叹』一句谓可省。」又一书:「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箴》清约耳。」
〔五〕罗常培笔录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九《蔡邕精雅与陆机清新》:「陆士龙《与兄平原书》每评论士衡文章之得失,就其所论推其所未论,可资隅反之处颇多。其中有云:『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洁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全晋文》卷一百二)今观士衡文之作法,大致不出『清新相接』四字。『清』者,毫无蒙混之迹也;『新』者,惟陈言之务去也。士衡之文,用笔甚重,辞采甚浓,且多长篇。使他人为之,稍不检点,即不免蒙混,或人云亦云。蒙混则不清,有陈言则不新。既不清新,遂致芜杂冗长。陆之长文皆能清新相接,绝不蒙混陈腐,故可免去此弊。他如嵇叔夜之长论所以独步当时者,亦祇意思新颖,字句不蒙混而已。」
〔六〕《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补注》:「详案此谓陆云推尊其兄,语近歇后。《后汉书史弼传》:『陛下隆于友于。』曹植《求通亲亲表》:『今之否隔,友于同忧。』自后遂以友于为常语。陶公诗亦云:『再喜见友于。』彦和又无论矣。」
白居易《与元九书》:「凡人为文,私于自足,不忍于割裁,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翫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一〕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二〕,庸音足曲〔三〕,其识非不鉴〔四〕,乃情苦芟繁也〔五〕。
〔一〕「巧」、「拙」都指作者而言。《议对》篇:「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
〔二〕「榛楛」,恶木。《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文选》李善注:「榛楛,喻庸音也。以珠玉之句既存,故榛楛之辞亦美。」又曰:「言以此庸音而偶彼嘉句,譬以《下里》鄙曲缀于《白雪》之高唱,吾虽知美恶不伦,然且以益夫所伟也。」
朱珔《文选集释》:「《广雅》:木丛生曰榛。《荀子劝学》篇注:『楛,滥恶也。』赋意若草木之丛杂滥恶,未剪除也。」许文雨《文论讲疏》:「谓草木虽有丛杂滥恶,而一旦翠鸟来集,亦可增其美观。喻庸拙之文,亦添荣生色于警策之句也。」
〔三〕《文赋》:「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足曲」,凑足乐曲。这是说平凡的辞句,配合着美妙的辞句,也显得美妙。
〔四〕「鉴」,明察也。
〔五〕《校证》:「『芟』原作『』,梅改。按本赞正作『芟繁』。」
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一〕。万趣会文〔二〕,不离辞情。若情周而不繁〔三〕,辞运而不滥〔四〕,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五〕?
〔一〕上百的关节构成一个身体,必须依靠血脉的流通。「荣(营)卫」,指血脉。《黄帝内经素问热论》:「营卫不行,五藏(
脏)不通。则死矣。」范注:「《素问汤液醪醴论》:『荣卫不可复收。』注:『荣卫者,气之主。』」
《斟诠》:「《吕氏春秋开春》:『饮食居处适,则九窍,百节,千脉,皆通利矣。』……百节,言人身之各关节也。……荣卫,《素问痹论》:『荣者,水谷之精气也;卫者,水谷之悍气也。』亦作『营卫』。《灵枢营卫生会》篇:『谷气入于藏府,清者为营,浊者为卫,营在脉中,卫在脉外,营用不休,五十而复大会;阴阳相贯,如环无端。』据此,营即动脉血,卫即静脉血。」
〔二〕「趣」,旨趣。「会文」,会合成文。
〔三〕「周」,周密。
〔四〕「运」,运用、运行。《缀补》:「周、运互文,运亦周也。《周髀算经》:『凡日月运行四极之道。』赵婴注:『运,周也。』」
〔五〕《论语为政》:「其何以行之哉!」
《斟诠》:「文章端赖情辞,所谓『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惟情之患,患在杂与竭,辞之患,患在枯与繁,若欲『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则宜救之以镕裁。故曰:『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此一语归题,可知彦和之用心矣。」
第四段,总结繁略正反两方面的教训,进一步强调镕裁的重要性。
赞曰:篇章户牖,左右相瞰〔一〕。辞如川流〔二〕,溢则泛滥。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翦秽,弛于负担〔三〕。
〔一〕「瞰」,观望。文章好比门窗的配置,左右观望而能对称。
《斟诠》:「言篇章之组织严密,段落清楚,好比房屋之户牖通明,左右对映,空气自然流畅也。」
〔二〕《校注》:「《诗大雅常武》:『如川之流。』蔡邕《
何休碑》:『辞述川流。』」
〔三〕《校注》:「按《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赦其不闲于教训,而免于罪戾,弛于负担。』杜注:『弛,去离也。』」
声律第三十三
释慧皎《高僧传》十三《经师论》云:「始有魏陈思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渔山之神制;于是删治《瑞应本起》,以为学者之宗,传声则三千有余,在契则四十有二。」
《文赋》:「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南齐书陆厥传》:「汝南周颙善识声韵,(沈)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文镜秘府论》天卷引隋陆善经《四声指归》:「宋末以来,始有四声之目,沈(约)氏乃着其谱,论云:起自周颙。」
纪评:「即沈休文《与陆厥书》而畅之,后世近体,遂从此定制。齐梁文格卑靡,此学独有千古。」
范注:「彦和于《情采》《镕裁》之后,首论声律。盖以声律为文学要质,又为当时新趋势,彦和固教人以乘机无怯者,自必畅论其理。而或者谓彦和生于齐世,适当王沈之时,又《文心》初成,将欲取定沈约,不得不枉道从人,以期见誉,观《南史》舍人传,言约既取谈,大重之,谓深得文理,知隐侯所赏,独在此一篇矣。」
《注订》:「自魏有李登《声类》之说出,则文章声律之说乃宏;自梁沈约以后,则文章声律之说乃精;自彦和此篇之说出,则文章声律之说始大定。」
刘勰在原则上是支持沈约的四声论的,所以《文心雕龙》中有《
声律》篇,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从《声律》篇来看,刘勰并不完全赞成沈约所设的「八病」的人为限制。过去有人诽谤刘勰说他巴结权贵,为了迎合沈约的心理,纔故意写了《声律》篇,来投其所好,因而《文心雕龙》一书得到沈约的赞赏,这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
刘勰并不完全赞成沈约的声病说。因为沈约的四声八病说,主要讲的是人为的音律,而《声律》篇中所阐发的则偏重于自然的音律。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一〕。声含宫商〔二〕,肇自血气〔三〕,先王因之,以制乐歌〔四〕。故知器写人声〔五〕,声非效器者也〔六〕。
〔一〕《校注》:「按《礼记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
《斟诠》:「音律,音乐之规律,如律吕、宫调等。《
汉书武帝纪》:『协音律,作诗乐。』《晋书阮咸传》:『咸妙解音律,荀勖与咸论音律,自以为远不及也。』」
《缀补》:「《吕氏春秋音初》篇:『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
〔二〕《校注》:「含,何本、凌本、梁本、……作『合』。按:『合』字非是。『声含宫商』,犹言声含有宫商耳,非谓其合于宫商也。《白虎通论姓》篇:『人含五常而生,正声有五:宫、商、角、征、羽。』」
《考异》:「上言本于人声,故下言含。含本内发,合由外铄,从含是。」
《注订》:「《汉书律历志》:「五声之本,生于黄锺之律。九寸为宫,或损或益,以定商、角、征、羽。』《礼记礼运》:『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注云:『五声:宫、商、角、征、羽。』」
〔三〕《体性》篇:「才力居中,肇自血气。」「血气」,这里指天赋的生理基础。
〔四〕「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是说利用天然的言语的美,来制作乐调,写成诗歌。
〔五〕《校注》:「《淮南子本经》篇:『雷震(霆)之声,可以鼓钟写之。』高注:『写犹放也。』此『写』字亦当作放解。」
《斟诠》:「《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先儒以为依人声而制乐,托乐器以写音,乐本效人,人非效乐者也。』马端临盖亦袭用彦和语意。」
〔六〕《校证》:「『效』原作『学』。梅云:『当作效。』范云:『学器当作效器。』《毛诗大序》:『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正义曰:『原夫作乐之始,乐写人音,人音有小大高下之殊,乐器有宫征商羽之异,依人音而制乐,托乐器以写人,是乐本效人,非人效乐。』……此据以改正。」
《校注》:「『学』,黄校云:『当作效。』……按:『学』字不误。《广雅释诂》三:『学,效也。』诂此正合。《物色》篇:『喓喓学草虫之韵。』尤为切证。」
朱星《〈文心雕龙声律〉篇诠解》(本篇以下引朱氏语同此):「该文首段提出音律的起源问题。他以为『音律所始』是『本于人声』。美的人声就发展为乐歌,再制乐器来配合歌声。所以乐器是写歌声的,不是歌声去学乐器的。」(《天津师院学报》一九七九年第一期)
郭绍虞《声律说考辨》(见《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编):「在这儿,『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即王融所谓『宫商与二仪并生』之意。此所谓宫商,乃指人声的宫商,是音律之所始,所以可以歌。而颜宪子(即颜延之,见《诗品序》)所说的律吕音调,则正是效器的律吕音调,是想把吟的音节,去迁就歌的音节,于是只能把固定的字音分为宫商角征羽五类,而成为效器的宫商了。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器写人声,以人声为主,所以歌谱既定,人声的宫商能随之而抑扬,而使之合于乐律。这样的『声效乐器』是自然的。反过来,假使以乐器为主,而强调声效乐器,那必然会使文字的读音凑合乐律的宫商。从前者讲,器写人声,是根据文字读音的宫商,所以对于文字的读音倒是可宫可商的。从后者讲,声效乐器,由于乐器的宫商有定,于是也要使文字的读音同样固定,使之胶于一字,所以这样的『声效乐器』是不自然的,不合理的。」
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
《札记》:「案彦和此数语之意,即云言语已具宫商。文章下当脱二字,者下一豆,神明枢机四字一豆,吐纳律吕四字一豆。」范注:「案文章下疑脱『关键』二字,言语谓声音,此言声音为文章之关键,又为神明之枢机,声音通畅,则文采鲜而精神爽矣。至于律吕之吐纳,须验之唇吻,以求谐适,下赞所云『吹律胸臆,调锺唇吻』,即其义也。《神思》篇用关键枢机字。」《校证》:「案范氏说可从,今据以补正。」
《校释》:「按『文章』下疑脱『管钥』二字。」
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札记》曰:文章下当脱二字。按疑脱声气二字。《附会》篇云:情志为神明,宫商为声气云云,其义与此略近。」
朱星:「不单歌声有音律,一般语言也有音律。所以说:『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刘勰在此对言语作了一个全面的解释,除了文章神明(这是思想内容等)外,还有形式上的部分,就是枢机吐纳(这是字句的吐属),律吕唇吻(这是音韵问题)。不单诗歌讲韵律,一般的文章语言都要讲求。」
「律吕」,古正乐律之器,相传黄帝时伶伦截竹为筒,以筒之长短,分别声音之清浊高下,乐器之音,即依以为准则。分阴阳各六,阳为律,阴为吕,合称十二律。即黄锺、大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林锺、南吕、应锺、大吕、夹锺、中吕。
「枢机」,比喻事物运动的关键。《神思》篇:「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又:「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
《南齐书文学传论》:「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
说「文章」下脱二字,或补「关键」二字,或补「管钥」二字,或补「声气」二字,都无根据。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言语是文章中表达情志的关键,至于言语中律吕之吐露,无非靠唇吻调节而已。
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乎中宫,徐呼中征〔一〕。夫征羽响高,宫商声下〔二〕;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三〕,廉肉相准,〔四〕皎然可分〔五〕。
〔一〕《札记》:「《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曰:『夫教歌者,使先呼而诎之,其声反(顾广圻曰:反当作及。)清征者乃教之。一曰: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宫,徐呼中征。疾不中宫,徐不中征,不可谓(与为同)教。』案韩非之言,乃验声之术,彦和引用以为声音自然之准,意与《韩子》微异。」
顾炎武《音论》卷中「古人四声一贯」条:「五方之音,有迟疾轻重之不同。……故注家多有疾言徐言之解;而刘勰《文心雕龙》谓『疾呼中宫,徐呼中征。』(原注:『《韩非子外储说右上》篇有此语。』)夫一字而可以疾呼徐呼,此一字两音三音之所繇昉已。」
《斟诠》:「《韩子》之言,乃乐工验声之术,并非声音自然之准。彦和引之藉以表明宫商角征羽之各有其声调,非可混同一气,观于下文『廉肉相准,皎然可分』之语可知。」
〔二〕《校证》:「『夫征羽响高,宫商声下』,原作『夫商征响高,宫羽声下』。」
《札记》:「案此二句有讹字。当云宫商响高,征羽声下。《周语》曰:『大不踰宫,细不踰羽。』《礼记月令》郑注云:『凡声尊卑,取象五行,数多者浊,数少者清。』案宫数八十一,商数七十二,角数六十四,征数五十四,羽数四十八(详见《律历志》),是宫商为浊,征羽为清,角清浊中,彦和此文为误无疑。」《
校释》:「按黄引经典及郑注证原文有误,是也。其所改之句,非也。当作『征羽响高,宫商声下』。」《校证》据以改订。
〔三〕《札记》:「『抗喉』二句此言声所从发,非蒙上为言。」
范注:「抗喉矫舌,攒唇激齿,皆歌时发声之状。」声母还有举喉音,卷舌音,撮唇音,抵齿音的不同。「抗」,举;「矫」,曲。
〔四〕《札记》:「《乐记》云:『使其曲直繁瘠,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注曰:『曲直,歌之曲折也,繁瘠廉肉,声之鸿杀也。节奏,阕作进止所应也。』正义曰:『曲谓声音回曲,直谓声音放直,繁谓繁多,瘠谓节约,廉谓廉棱,肉谓肥满。』案从郑注,廉肉属乐器言,不属人声言。」正义又曰:「鸿谓大,杀谓细小。」按上文既言「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则此处所谓「廉肉」仍应指人声,即语音的洪细。
「准」,度也,见《广韵》。《后汉书律历志》:「
相验准度。」即比较。
〔五〕「皎然」,明白清楚。
朱星:「抗喉是喉音,矫舌是舌音,攒唇是唇音,激齿是齿音,这正是声纽分五音:喉、牙、舌、齿、唇的分析。只是把牙音与齿音合并了,或者因限于四个排句,故意未提。至于『廉肉相准』,正是韵部的基本分析。廉是瘦,肉是肥,也就是宽、窄音。在语音学上说,正是韵部中元音的洪细之别。《切韵》的反切下一字,即分元音洪细,这个秘密到宋元等韵学家纔揭发出来,分韵部元音为四等,即一等、二等、三等、四等。而宋元的四等的意义,又到清江永纔给解释出来,说『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细,而四尤细。』这个解释正是高元音、低元音、前元音、后元音的区别。如此,刘勰在这数句中,把字音的三方面──声、韵、调,都作扼要的分析了。」
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一〕,摛文乖张〔二〕,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三〕,其故何哉?良由外听易为巧,而内听难为聪也〔四〕。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五〕;可以数求,难以辞逐〔六〕。
〔一〕黄注:「董仲舒策:『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范注:「操琴不调,必知改张,语本《汉书董仲舒传》对策文。」
《斟诠》:「改张,犹言更张,有解开弦索重新施张之意。……《宋书乐志》:『琴瑟殊未调,改弦当更张。』」
〔二〕《校证》:「『摛』原作『摘』,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梅六次本、锺本、梁本、日本刊本、王谟本、张松孙本、崇文本作『摛』,今据改。」
《校注》:「按『摛』字是。《乐府》、《诠赋》、《
铭箴》、《程器》四篇,并以摛文连文之句。左思《七讽》:『摛文润世。』」
司马贞《补史记序》:「其中远近乖张,词义●驳。」「乖张」,犹乖戾,违反正常之意。
〔三〕此二句意谓语音根据内心的情思发出,反而失去和谐。
〔四〕《校证》:「『由』下『外听易为巧而』,六字原无,王惟俭本有『外听易为□而』六字。范云:『案□或是巧字。』案王惟俭及范校是,今据补。然余犹疑□或是『力』字,以《封禅》篇有『追观易为明,循势易为力』句,与此正复相似也。」按元刻本亦作「良由外听难为聪也」。《校释》:「按王本是,当据增,『为』下缺文或是『力』字。」《校注》:「黄校云:『(内)元作外,王改。』又云:『由下王本有外听易为□而六字。』按王本所有六字是也。下文『外听之易』、『内听之难』云云,即承此引申,如今本,则踸踔而行矣。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谢钞本作『良由外听难为聪也』,『听』下『难』上即脱『易为□而内听』六字。《喻林》八九引此文,作『良由外听易为察,内听难为聪也』。正足以补订今本之误脱。」
《缀补》:「《喻林》八九引此作『良由外听易为察,内听难为聪也』,是也。下文『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紧承此言之。」
郭绍虞《蜂腰鹤膝解》:「外听指乐声言,内听则指诗文的声律言。乐声之高下有定,所以错误易别;诗文声律之标准无定,一向没有固定的标准,所以『内听难为聪』。」(《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册)
〔五〕《校释》:「舍人『内听』之说最精。盖言为心声,言之疾徐高下,一准乎心。文以代言,文之抑扬顿挫,一依乎情。然而心纷者言失其条,情浮者文乖其节。此中机杼至微,消息至密,而理未易明。故论者往往归之天籁之自然,不知临文之际,苟作者襟怀澄澈,神定气宁,则情发肺腑,声流唇吻,自如符节之相合。……作者用得其宜,则声与情符,情以声显。文章感物之力,亦因而更大。然其本要在乎澄神养气,不可外求,故曰『内听』。」
刘勰把听乐的声音来进行调整,叫作「外听」,把吟诵时听文章或诗歌的音调叫作「内听」。「外听」的调弦,用手来定弦就行,所以容易。而文学作品的声调之纷乱与心情的纷乱有关,所以不容易调整。正因为文学作品的声调美难以听出来,所以要利用语音之美来制定一些原则。
王金凌:「至于『和体抑扬』系指平仄的安排,安排适当,自然和谐。……一句之中由几个声调组合而成,于是构成了旋律,而旋律的和谐与否,就有赖于调声之术了。但调整之术实在太难了,其所以为难,有三项原因:一、变化太多。若每句五字,每字可用四声,则其变化的可能性太多。二、声病的限制。三、撰述诗文时,往往先义而后声。这才是选和至难的主要原因,因为义既定,声若犯病,则须改声,改声之后新字未必能配合原来的文义。然而文学毕竟不是音乐,仍须以情志为主,因此时常不得不犯声病。」
〔六〕范注:「内听之难,由于声与心纷,故欲求声韵之调谐,可设律数以得之,徒骋文辞,难期切合也。『凡声有飞沈』以下,即言和谐声律之法则。」「数」谓数度,喻诗文之声律。「难以辞逐」与《神思》篇「言所不追」意同。
斯波六郎:「《庄子天道》:『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陆机《文赋》:『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
「声与心纷」,声萌于心,而又与内心的思想感情有时不一致。
以上为第一段,首先以乐律比喻文章之声律,然后比论外听内听之难易。
凡声有飞沈〔一〕,响有双迭〔二〕。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离句而必睽〔三〕;沈则响发而断〔四〕,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五〕,迕其际会〔六〕,则往蹇来连〔七〕,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八〕。
〔一〕《校证》:「《文镜秘府论四声论》引『声』作『音』。」
《高僧传》卷十三《昙智传》后云:「时有道朗、法忍、智欣、慧光,并无余解,薄能转读,道朗提调小缓,法忍好存击切,智欣善能侧调,慧光喜骋飞声。」
〔二〕《校注》:「『双迭』,黄校云:『二字脱,杨云:「有字下诸本皆遗翕散二字。」谢云:「据下文,当作双迭二字。」』按谢说……是也。刘善经《四声论》篇引,正作『响有双迭』。」《校证》:「冯本、梅六次本、陈本、黄注本、王谟本作『双迭』。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清谨轩钞本,……作『高下』,张之象本作『动静』。……案《文镜秘府论》、《玉海》四五,正有『双迭』二字,今据补。」按元刻本「双迭」二字缺。
〔三〕《校证》:「『离』原作『杂』,据《文镜秘府论》改。谓用迭韵字各在一句也。『而』,《文镜秘府论》作『其』。」
「睽」,本作「暌」,违背。不合。
《补注》:「周春《双声迭韵谱》(卷七)论《文心雕龙》此段云:案飞者扬也,沉者阴也。双声隔字而每舛者,双声必连二字,若上下隔断,即非真双声。迭韵杂句而必睽者,迭韵亦必连二字,若杂于句中,即非正迭韵。双迭得宜,斯阴阳调合。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者,总指不单用也。迂其际会,谓阴阳不谐,双迭不对,乃文字之吃,便成疾病矣。」
《札记》:「此即隐侯所云前有浮声,后须切响,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者也。飞谓平清,沈谓仄浊。双声者二字同纽,迭韵者二字同韵。一句之内,如杂用两同声之字,或用二同韵之字,则读时不便,所谓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杂句而必暌也。一句纯用仄浊,或一句纯用平清,则读时亦不便,所谓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也。」
范注:「双声隔字而每舛,即八病中傍纽病也。《文镜秘府论》五(西卷)引元氏云:『傍纽者,一韵之内有隔字双声也。』又引刘滔云:『重字之有关关,迭韵之有窈窕,双声之有参差,并兴于《风》诗矣。王玄谟问谢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迭韵?答云:悬瓠为双声,碻磝为迭韵。时人称其辨捷。如曹植诗云:「壮哉帝王居,佳丽殊百城。」即「居、佳」「殊、城」是双声之病也。凡安双声,唯不得隔字,若「踟蹰」、「踯躅」、「萧瑟」、「流连」之辈,两字一处,于理即通,不在病限。』
「迭韵杂句而必暌,即八病之小韵病也。《文镜秘府论》五(西卷)引或云:『凡韵居五字内急,九字内小缓。』又引刘氏曰:『五字内犯者,曹植诗云「皇佐扬天惠」,即「皇扬」是也。十字内犯者,陆士衡《拟古歌》云「嘉树生朝阳,凝霜封其条」,即「
阳霜」是也。若故为迭韵两字一处,于理得通,如飘飖、窈窕、徘徊、周流之等,不是病限,若相隔越,即不得耳。』杂句,《文镜秘府论》一引此文作离句,疑作离者是,离亦隔也,谓迭韵字在句中隔越成病也。」
《考异》:「『杂』字对上句『隔』字而言,隔离杂混也。……且隔字睽字,亦具离义,王校从『离』,殊非。」
〔四〕范注:「沈则响发而断,《文镜秘府论》一(天卷)引此作『如断』,案作『如』义较优。」
〔五〕《札记》:「『辘轳交往』二语,言声势不顺。黄注引《诗评》释之,大谬。」范注:「案辘轳二语,《文镜秘府论》引作『鹿卢交往』,逆鳞相批(『批』字恐误,似当作『比』)。《汉书隽不疑传》:『其剑。』颜注引晋灼曰:『古长剑首以玉作井鹿卢形。』鹿卢,亦作辘轳。《韩非子说难》篇:『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彦和以井鹿卢喻声韵之圆转,逆鳞相比喻声律之靡密。」
《考异》:「『鹿卢』即『辘轳』,见《西京赋》,『
辘轳』乃后起字。」
《注订》:「辘轳喻圆转如意,逆鳞喻比附密切。」《
史记天官书》:「危东六星,两两相比。」「相比」,谓排列紧密。
朱星:「八病中前四病:平头、上尾、蜂腰、鹤膝,是声调平仄问题,后四病中大韵、小韵是迭韵问题,正纽、旁纽是双声问题。韵文的音律,无非是把这字音的三方面作美的和谐的组织安排。要错综搭配,不可重复单调,要象辘轳,象逆鳞。双声除双声词可连用,否则分开用即有损音律美。……关于双声的二病最不易懂,尤其是正纽。《诗人玉屑》、《文镜秘府论》、《金针诗格》、《唐音癸签》等都没有说清,到刘师培《中古文学史》纔说清。原来正纽是二句中有同声的双声字,如『家、嫁』分在二句中,即犯正纽病。八病中虽分声、韵、调三方面,但实际上双声二病,并不重要。齐梁『
音律论』在韵文中主要是韵与调二者,尤其是调。因韵明显,而调隐藏。」
往日撰《四声五音及其在汉魏六朝文学中之应用》一文,涉及这方面的问题,摘引如下:「今按『飞沈』犹言扬抑,义指四声,非关清浊。王士祯《师友诗传续录》云:『平声为扬,入声为抑;去声为扬,上声为抑。』大意虽是,尚差一间。……按齐梁之际,吴地读音,『飞』者扬上,当是上声;『沈』者抑下,当是去声。刘勰云『飞则声扬不还』,其意乃谓一句之中,如上声字过多,则其声飞扬而不能回环。至其谓『沈则响发而断』(《文镜秘府论》天卷引此作「如断」,按作「如」义较长),则又似入声。其不言平上去入而称『飞』『沈』者,乃系举『飞』『沈』以概四声,犹称『春秋』以概四季也。彦和之意,无论平上去入,若一种声调之字连续过多,则读时均有蹇碍,故须『辘轳交往』,若逆鳞之相比。此即《谢灵运传论》所谓『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南史陆厥传》所谓『
两句之内,角征不同』也。」(见《中华文史论丛》第三辑)
又:「尚有待申论者,则『切响』本是斩切之响,其义当指入声。盖入声附有塞声韵尾,此韵尾后只存闭塞,其音斩绝,如刀之断切,故曰切响。而『切响』又与『响发如断』之『沈』声,极为相似。顾炎武《音论》卷中论「四声之始」云:『今考江左之文,自梁天监以前,多以去、入二声同用,以后则若有界限,绝不相通。』段玉裁《六书音均表古四声说》云:『古平、上为一类,去、入为一类。上与平一也,去与入一也。上声备于《三百篇》,去声备于魏晋。』而陆法言《切韵序》亦称『秦陇则去声为入』,或者是时四声虽备,而去声新起,与入声尚不易区分欤?……兹所考证,以旋律之高低为五音,以字调之升降为四声,以四声之抑扬为『飞沈』,为『浮声』『切响』。」
所谓「飞」「沈」,就是字调的抑扬,这是构成沈约「
四声论」的音调基础。所谓「双迭」,是构成沈约「八病说」的声韵基础。刘勰并没有像沈约那样「碎用四声」,而只是从原则上指出飞扬的字调和沈抑的字调,要像「辘轳交往」似地交互错杂地使用,对于双声迭韵也只提出极为粗略的禁忌。
〔六〕《校证》:「『迕』原作『迂』。纪云:『当作迕。』《文镜秘府论》正作『迕』,今据改。」范注:「案『迂』『迕』二字均通,谓若错失音律之际会,则往蹇来连也。」「际会」,指飞沈双迭之适当配合。
「迂」,元刻本、弘治本作「」。按「」、「迂」本一字。《补注》:「迂其际会,谓阴阳不谐,双迭不对,乃文字之吃,便成疾病矣。」
《文赋》:「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
〔七〕黄注:「『往蹇来连』,《易蹇卦》六四爻辞。」王弼注:「往则无应,来则乘刚;往来皆难,故曰往蹇来连。」《校注》:「《四声论》篇引『蹇』作『謇』;『连』作『替』。按『蹇』『謇』通用,『替』字非是,舍人此语用《易蹇》六四爻辞。孔疏:『
蹇,难也。……马(融)云:连,亦难也。』」
〔八〕朱星:「八病的规则是死的,基本规律是平仄和谐,不和谐就成了『文吃病』,等于说不正字音,即成口吃病。」
黄注:「吃,《韩非传》:『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注:『吃,语难也。』」范注:「声律谬误,则喉唇纠纷,犹人之病口吃也。」《说文》:「吃,言蹇难也。」
《杂记》:「文家之吃──吴翌亭先生云:言音韵不调,如人之吃也。盖当时骈偶盛行,故文章家无不留意于此。迨后散体既兴,自非治词赋者,即已置之不讲。不知音声一道,其疾徐高下,抑扬抗坠之分,不独有韵之文有之,即无韵之文亦有之。特寄之有韵之文者,其得失易见,寄之无韵之文者,其得失难知。青按……《漫叟诗话》:东坡作吃语诗曰:江干高居坚关扃,耕犍躬驾角挂经。孤航系舸菰茭隔,笳鼓过军鸡狗惊。……」
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一〕,故喉唇纠纷〔二〕;将欲解结,务在刚断〔三〕。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四〕,则辞转于吻,玲玲如振玉〔五〕;辞靡于耳〔六〕,累累如贯珠矣〔七〕。
〔一〕《校证》:「『趣』王惟俭本作『趋』。」
在刘勰看来,「吃」的毛病,生于不循自然,「好诡」,「逐新趋异」,就由于不循自然。
〔二〕「纠纷」,同纠纷。
〔三〕范注:「《文镜秘府论》四(南卷)曰:『若文系于韵,则量其韵之多少,若事不周圆,功必疏阙。与其终将致患,不若易之于初。然参会事情,推校声律,动成病累,难悉安稳。如其理无配偶,音相犯忤,三思不得,足以改张。或有文人昧于机变,以一言可取,殷勤恋之,劳于用心,终是弃日,若是之辈,亦胶柱之义也。』此说颇可推畅彦和之意。」
朱星:「治病的办法在『刚断』。刚断即不要舍不得把美词割爱变换,不让它『以辞害意』。这正是『声律论』的主张。」
〔四〕《札记》:「『左碍而寻右』二句,此与士衡音声迭代,五色相宣之说同恉,究其治之之术,亦用口耳而已,无他妙巧也。(锺)记室云:清浊通流,口吻调利。盖亦有寻讨之功焉,非得之自然也。」
范注:「左碍寻右,末滞讨前,即以声律之数,求其纠纷所在也。」
《文镜秘府论论体》:「然文无定方,思容通变,下可易之于上,前可回之于后,研寻吟咏,足以安之,守而不移,则多不合矣。」
朱星:「当然刘勰并没有强调到『宁声毋意』。实在不好变换的还有一个补救办法,即『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这正是唐宋诗人拗救一法所本。如果掌握了声律,就可自由变化。拗救正分本句救,即一句中上下字相救;对句救,即二句中相对互救。」
《文赋》云:「或仰偪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殆为此节命意之所本。
〔五〕《校证》:「『辞』,清谨轩钞本、《诗纪》别集二作『声』。」
《注订》:「玲,《说文》:『玉声。』振玉见《原道》篇『金声玉振』注。」
〔六〕「靡」,分散也。又与摩通。《庄子马蹄》:「喜则交颈相靡。」「相靡」,即相摩也。
〔七〕《礼记乐记》:「故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正义:「累累乎感动人心,端正其状,如贯于珠。言声音感动于人,令人心想形状如此。」郭注:「刘彦和虽用《乐记》,然指声律调和则字字珠圆玉润而言,与孔颖达正义用郑注不必相同。」
是以声画妍蚩〔一〕,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二〕,风力穷于和韵〔三〕。
〔一〕《文赋》:「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
《札记》:「声画,即谓文。扬子《法言》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范注:「此云声画,犹言文章声韵。」
沈约《答陆厥书》:「若以文章声韵,同弦管之声曲,则美恶妍蚩,不得顿相乖反。」
郭绍虞《蜂腰鹤膝解》:「不讲声律,不注意调节求和的方法,便成为『蚩』,一讲声调以求和,便成为『妍』,妍蚩之分,即在吟咏之间。」
《注订》:「『声画妍蚩』二句,此言文章美恶,不在初见,必加吟咏而后觉也。」
斯波六郎:「『是以声画妍蚩』以下,谓文章之美丑,专视吟咏的调子。」
〔二〕《校证》:「『滋味流于下句』原作『吟咏滋味,流于下句』,梅据商改『下』为『字』。谢云:『吟咏二字似衍。』梅六次本删『吟咏』二字。案谢说是,《文镜秘府论》正作『滋味流于下句』,今据改。」
按元刻本、弘治本俱作「下句」。梅本「寄在吟咏」下空两格,沈岩临何焯校本在空格中添「吟咏」二字。
《校注》:「『吟咏』二字原系误衍,……孙氏不审,而欲再增『字句』二字以弥缝之,非是。」
《斟诠》:「作『下』者,盖误认下句『和韵』之『和』字为动词,欲与对文而然,而不知『字句』与『和韵』皆平行词,各包两事。黄引冯本作『字』不作『下』,是乃彦和之原文,商改正是。」
《诗品序》:「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颜氏家训文章》篇:「至于陶冶性灵,入其滋味,亦乐事也。」
刘大櫆《论文偶记》:「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三〕《校证》:「『风力』原作『气力』,据《文镜秘府论》改。」范注:「《文镜秘府论四声论》引此作『滋味流于下句,风力穷于和韵。』……下句,犹言安句造句。和与韵为二事,下文分言之。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曰:『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又曰:『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推究至尽曰「穷」。「风力」,风神骨力,这是说作品的风力,归终要表现在「和韵」的问题上。
朱恕之《文心雕龙研究》第七节《自然音律说》:「彦和所讲的音律只是『和律』,那就是要看字句是否流畅,音调是否和谐。在吟咏诵读之间来分辨它的『声画妍蚩』。所以创作文学,是应该力求语句之自然,声调之和谐,要如同『林籁结响』之『调如竽瑟』,『泉石激韵』之『和若球锽』,那自然就可以达到『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了。」
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一〕。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二〕。
〔一〕梅注:「杨(慎)云:『东』『董』是和,『东』『中』是韵。」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五《文用韵》:「《文心雕龙声律》篇云:『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宋词之曲,皆于仄韵用和音以协平声。盖以平声为一类,而上去入三声附之。如『东』『董』是和,『东』『中』是韵也。」《补注》引周春《双声迭韵谱》卷七:「和者,即双声也,故曰异音相从。韵者即迭韵也,故曰同声相应。双声故曰难契、至难,迭韵故曰易遣、甚易。」按此解大误。
《札记》:「案一句之内,声病悉袪,抑扬高下,合于唇吻,即谓之和矣。沈约云:十字之文,颠倒相配。正谓此耳。」
范注:「『异音相从谓之和』,指句内变声迭韵及平仄之和调;『同声相应谓之韵』,指句末所用之韵。『韵气一定,故(
「故」,《四声论》引作「则」,是)余声易遣』,谓择韵既定,则余韵从之;如用东韵,凡与同韵之字皆得选用。『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谓一句之中,音须调顺,上下四句间,亦求和适。此调声之术,所以不可忽略也。……陈先生曰:『彦和此文,实本《左传》晏子曰:「和与同异,和如羹焉。」声亦如味,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故彦和本之谓异音相从也。」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一版:「在沈约说是声病,照刘勰说是韵和。四声即是韵的问题,刘勰所谓『同声相应谓之韵』也。怎样使之同声相应呢?此即永明体的条件所谓『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者是。……八病即是『和』的问题,此又刘勰所谓『异音相从谓之和』者。怎样又是异音相从呢?则又永明体的条件所谓『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征不同』者是矣。……协韵取其同声相应,摛辞取其异音相从。能如是才尽音律之能事。」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刘勰于『吃』之外,又提出所谓『和』、『韵』。后人之研究《文心雕龙》者,好以此与四声八病之说相缘附。其实刘勰所谓韵,就是韵文的韵脚,所谓和就是文章的声调。韵有规律,譬如用东韵,则任意选择东韵之字,所以说『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是自然的,并没有一定的规律,所以说『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这也足以证明刘勰的音律说是一种自然的音律说,和沈约等人的人为的音律说,并不全同(自然也有相同的地方)。」
《校释》:「和者,一句之中,平仄有相间相重之美也。韵者,各句之末同用一韵之字也。」
〔二〕范注:「『故余声易遣』:铃木云:《文镜秘府论》、《玉海》『故』作『则』。」
《校证》:「古钞本《文镜秘府论》无『故』字。日刊本《文镜秘府论》『故』作『则』。」又:「《文镜秘府论》『契』下有『矣』字。」
《校注》:「『遗』,冈本作『遣』。按冈本盖涉上而误。『遗响』与『余声』对文。《文选洞箫赋》有『吟气遗响』语。」
《文镜秘府论》天卷引隋刘善经《四声论》:「吴人刘勰着《雕龙》篇云:『音有飞沈,……故遗响难契矣。』此论,理到优华,控引弘博,计其幽趣,无以间然。但恨连章结句,时多涩阻,所谓能言之者也,未必能行者也。」
纪评:「句末韵脚,有谱可凭。句内声病,涉笔易犯。非精究音学者不知。故往往阅之斐然,而诵之拗格。彦和特抽出另言,以此之故。」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一版:「不过韵的关系,昔人犹多知之,和的问题实自此时始起,亦可知和的问题素不讲究,所以选和至难。而且韵气一定,所以虽以四声制韵,而犹易遵循。和体抑扬,其条件至多,所以更觉得遗响难契了。沈约所谓『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云云,完全是指和的问题。……选和既难,所以对于八病云者,在当时已不必绝对的避忌。」
《校释》:「和、韵之理,舍人谓和难而韵易。盖和者,一句之中,平仄有相间相重之美也。韵者,各句之末,同用一韵之字也。用韵者,一韵既定,余句从之,如首韵用东,则余句自可用同、从、童、红等字,虽无韵书,而口吻易调,故曰易也。至于平仄相间,变化甚多,齐梁之际,四声始分,韵书未定,作者每苦不能分别,故曰难也。」
郭绍虞《蜂腰鹤膝解》:「刘氏《声律》一篇,有讲四声的地方,所以说『韵气一定』,所以说『作韵甚易』。实则刘氏此文,主恉并不在是。他通篇所述毕竟还重在求和方面。他是以『声有飞沈』去说明八病中的前四病的;而『响有双迭』之语,则是用来解释八病中之后四病的。正因『声有飞沈』,所以可说『和体抑扬』。不有飞沈之声,那来抑扬之和?其实这正是沈约『轻重悉异』说的发挥。」(《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编)
又:「作家所注意的只在去病,理论家所注意的则在求和。求和的方法一时虽不能逐条举出,但只须注意抑扬两个字,自会达到求和的目的。这就是刘勰比沈约更高一着之处。此后发明平仄的抑扬律,就是朝这条路线进行所获得的成就。于是,很自然地从永明体演进为律体了。律体既规定了求和之法,也自然简化而易于奉行了。」
王力《中国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同声相应谓之韵』,韵就是韵脚,是在同一位置上同一元音的重复,这就形成声音的回环,产生音乐美。但是刘勰所强调的不是这一句,而是『异音相从谓之和』。所以他跟着就说:『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这就是说,同声相应是容易做到的,异音相从是难做到的。这和《丽辞》篇所论『反对为优,正对为劣』的道理是相通的。依一般的见解,异音相从应该是不和。现在说异音相从正是为了和,这也和《丽辞》篇所说的『理殊趣合』是同一个道理,音乐上的旋律,既有同声相应,也有异音相从。假如只有同声相应,没有异音相从,那就变为单调了。
「什么是『异音相从谓之和』呢?范文澜同志认为是『
指句内双声迭韵及平仄之和调』(《文心雕龙注》第五五九页),这是对的。所谓『八病』,虽然旧说纷纭,莫衷一是,实际上就是避同求异,如双声的字不能同在一句(连绵字不在此例),句中的字不能跟韵脚的字迭韵,五言诗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一声调,等等。《
宋书谢灵运传论》说:『夫五色相宣,……始可言文。』沈约在这里也是特别强调了『殊异』的作用。
「律诗的平仄格式是逐渐形成的,而平仄的讲究主要还是求其『异音相从』。一句之中,平仄交替成为节奏,这是异;一联之中,出句的平仄和对句的平仄相反,这又是异。后联和前联相黏(
第三句与第二句平仄相同,等等),似乎是为了求同,实际上还是为了求异,因为失黏的结果,是前后两联的平仄雷同。」(《文艺报》一九六二年第二期)
朱星:「韵是同声相应,和是异音相从,也就是说:『
韵』是相同的和谐律,『和』是相反的和谐律。『韵』在句末,『和』在句中。『韵』即押韵,『和』即平仄。平仄要求相反对立。平仄相对,又分本句对立与二句对立。本句对立,即平平仄仄,二句对立即上句用平平仄仄,下句用仄仄平平。二字为一节奏,所以二字同平或同仄。用韵有定,指用韵处及押韵字,所以『余声易遣』。至于和体是平仄抑扬,所以是难于安排得很合适。」
「遗响难契」,《校释》:「平仄以相间相重为美,苟一句之中,平声太多,或两句之中,平仄不协,则诵之不能谐适。此事必在四声既定之后,古人不知也。例如古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同心五字皆平也。《子虚赋》:『岑崟参差,日月蔽亏,罢池陂阤,下属江河。』『岑崟参差』、『罢池陂阤』八字皆平也。其平仄不协者,尤不胜枚举。」
饶宗颐《刘勰文艺思想与佛教》:「至其《声律》篇……揭出『和』与『韵』二大法则。实则二者之分,正为华梵论音不同之处。慧皎《高僧传经师论》云:『东土之歌也,则结韵以成咏;西方之赞也,则作偈以和声。』语可互证。故知彼所谓『和』,乃运用梵赞转声之法,以论汉土诗歌之音律。印度声明之诵法,所谓『呗匿』(bhanaka)唱时音义悠扬曲折以取态。刘氏云『和体抑扬』,即由梵唱体会而出。设非会通华梵,识其大体,乌能为此论乎?」(见《文心雕龙研究专号》)
按:「韵气一定」,押韵有一定的规则,比较容易。「
和体抑扬」,所以「选和至难」,如何选用飞沈的字调,使它声音调和,要靠「内听」,是很难的。但是到了唐朝,还是根据「辘轳交往」的原则,逐步形成音调和谐的律诗。
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一〕,虽纤意曲变,〔二〕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三〕。
〔一〕《校注》:「『选』上,两京本、胡本有『而』字。按有『
而』字,始与下『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相俪。」
郝懿行批注:「按古音通协处多,故曰作韵甚易。」
刘大杰主编《批评史》:「刘勰指出:有韵之文要比无韵之笔为难,但押韵却比选和容易。」
朱星:「一般说无韵之文(笔)容易做,但它也要讲究平仄,所以极难。有韵之文(文)是难做的,但押韵这件事却并不难。刘氏只提出『和』(平仄),未明提『节奏』,但在『选和』之中,已具有节奏的道理。」
刘师培《文说和声第三》:「……故宣之于口,或音涉钩辀;若绳之以文,则体乖排偶。此则彦和所谓『作韵甚易』,『
选和至难』者也。」
《总术》篇:「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文镜秘府论文笔十病得失》:「文者,诗赋、铭颂、箴赞、吊诔等是也;笔者,诏策、檄移、章奏、书启等是也。」
〔二〕《校证》:「『意』梅六次本、张松孙本作『毫』。」纪批:「『纤意』当作『纤毫』。」《校注》:「按『毫』字较胜。」
〔三〕「振」,举。郭绍虞《蜂腰鹤膝解》:「『凡声有飞沈』,这一段,正是解释八病之说。……他不过因为『纤意曲变,非可缕言』,所以不必列举八病之目。『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所以又只举『和体抑扬』之论。」
以上为第二段,列举声律失调之病,然后说明调和声律的原理和方法。
若夫宫商大和〔一〕,譬诸吹钥〔二〕;翻回取均〔三〕,颇似调瑟〔四〕。瑟资移柱〔五〕,故有时而乖贰;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六〕。陈思、潘岳,吹钥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七〕。概举而推,可以类见〔八〕。
〔一〕《庄子齐物论》:「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
《斟诠》:「『大和』一作『太和』,语出《易干》彖辞:『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集注:『太和,阴阳会合冲和之气也。』此处喻音律之和谐。」
〔二〕《公羊传》宣公八年:「钥者何?钥舞也。」何注:「钥,所吹以节舞也。吹钥而舞,文乐之长。」
《尔雅释乐》:「大钥谓之产。」郭璞注:「钥如笛,三孔而短小。」《诗经邶风简兮》:「左手执钥。」毛传:「
钥,六孔。」《风俗通》卷六:「钥之器,竹管三孔,所以和众声也。」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龢言》以为钥当为编管乐器,即排箫,并以为《尔雅》「大钥谓之产」之「产」为「笙」字之讹。
〔三〕黄注:「取均,《新唐书杨收传》:『旋宫以七声为均,均言韵也。』」
《文选》卷十八成公绥《啸赋》:「音均不恒,曲无定制。」李善注:「『均』,古『韵』字也。《鹖冠子》曰:五声不同均,然其可喜一也。」
陆、牟注:「这几句中的『和』、『均』是泛指,和上段所谓的『和』难『韵』易不同,所以下面又有『瑟柱之和』的说法。」
〔四〕黄注:「调瑟──《扬子法言》:以往圣人之法治将来,譬犹胶柱而调瑟。」此见《先知篇》。胶柱鼓瑟见《史记赵奢传》。
《校注》:「按《淮南子泛论训》:『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尺寸之度,而靡不中音。』」
〔五〕按琴瑟系弦之木曰「柱」。李商隐《锦瑟》诗:「一弦一柱思华年。」
〔六〕《斟诠》:「此申述宫商大和与翻回取均所以悬殊,以明文家之用韵,虽可力强而致,惟不若自然之和谐也。……乖贰,本训乖离携贰。《晋书羊曼传》:『王敦既与朝廷乖贰。』此处作『差错』解。」
纪评:「此又深入一层,言宫商虽和,又有自然勉强之分。」
〔七〕范注:「此谓陈思、潘岳吐音雅正,故无往而不和。士衡语杂楚声,须翻回以求正韵,故有时而乖贰也。左思,齐人,后乃移家京师,或思文用韵,有杂齐人语者,故彦和云然。」
《校释》:「舍人以吹钥喻陈思、潘岳之文,以调瑟譬陆机、左思之作。一则曰『宫商大和』,一则曰『翻回取均』,于曹潘、陆左,分别极清。其释钥瑟之异,则曰:『钥含定管,瑟资移柱。』盖钥管有定,无往不协,瑟柱无常,时或乖调,以喻曹潘篇篇谐适,左陆每有乖贰也。其意扬曹潘而抑左陆。按潘陆齐名,当时论者,每喜并举,无所优劣。惟孙绰谓『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论同舍人,可证吹钥调瑟之义(孙语见《
世说文学》篇引)。潘陆之优劣既明,曹左之异同斯见。而舍人论文不贵繁缛之旨,亦缘此而愈显。」
朱星:「至于陈思、潘岳比作钥,陆机、左思比作瑟,是说前两人用的正声,后两人有方音。正是下文的『士衡多楚,……失黄锺之正响』。」
〔八〕《札记》:「『宫商大和』至『可以类见』。按此谓能自然合节与不能自然合节者之分。曹潘能自然合节者也,陆左不能自然合节者也。纪评未憭。」
以上为第三段,举例说明自然音律和人工音律的区别。
又诗人综韵〔一〕,率多清切〔二〕,《楚辞》辞楚〔三〕,故讹韵实繁〔四〕。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五〕,《文赋》亦称取足不易〔六〕,可谓衔灵均之声余〔七〕,失黄锺之正响也〔八〕。
〔一〕《札记》:「此诗人对下《楚辞》而言,则指《三百篇》之诗人。」《易系辞》:「错综其数。」疏:「综谓综聚。」
〔二〕《文选》刘桢《赠徐干》诗:「拘限清切禁,中情无由限。」五臣刘良注:「清切,犹严切也。」「切」谓切合,「清切」,清晰准确。
〔三〕「《楚辞》辞楚」,是刘氏已知屈宋之作杂陈方言,其音多楚,故读之不协也。杨慎批:「伟长饶齐气,士衡多楚声。」
〔四〕「讹韵」,即不切之韵。
《日知录》卷五《乐章》:「古之诗大抵出于中原诸国,其人有先王之风,讽诵之教,其心和,其辞不侈,而音节之间,往往合于自然之律。《楚辞》以下,即已不必尽谐。」原注:「《文心雕龙》言:《楚辞》『讹韵实繁』。」
陈钟凡《中国韵文通论》第三章《诗骚之比较》曾引此数语而申论之云:「此其所辨,两者音韵之异同,非音律之差别也。」
〔五〕范注:「陆云《与兄平原书》:『张公语云云:兄文故自楚,须作文,为思昔所识文。』观云诸书中论韵者,如:『李氏云雪与列韵,曹便复不用;人亦复云,曹不可用者,音自难得正。』(所云李氏,岂即李登与?曹或指陈思王也。)又如:『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能得,愿赐此一字。』又如:『音楚,愿兄便定之。』观此诸语,知当时无标准韵书,故得正韵颇不易也。」
〔六〕「取足」,原作「知楚」。《札记》:「案《文赋》云:『
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彦和盖引其言以明士衡多楚,不以张公之言而变。『知楚』二字乃涉上文而讹。」《校证》:「案黄说是。『知楚』二字即『取足』形近之讹,今据改。」李善注这两句话说:「言其功既多为累盖寡,故以取足而不改易其文。」庄适注:「
本文推广其意,谓文中虽明知有楚音,而以功多累寡之故,因以取足而不易之。」
许文雨《文赋》讲疏:「谓取足于此(指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而不另易者,盖申上『极无两致,尽不可易』之旨。理极言尽,故曰『取足』。无两致,不可益,故曰『不易』。」沈岩校本:「何云:知楚不易,今《文赋》无此语。」
《缀补》:「案今本《文赋》有『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二句,与彦和所引不符。或记忆偶失,或今本《文赋》有脱文。」
〔七〕《校注》:「按『声余』当乙,始能与正响相对。上文『余声易遣』亦与『遗响难契』对。」
〔八〕黄锺、大吕之音,古代认为是正声。
朱星:「刘勰误会《楚辞》非正响,又多讹韵,只有《
诗经》纔是正声雅音。其实《楚辞》用韵与《诗经》用韵全同,清古音学家已证明此事。」
纪批:「此一段又言韵不可参以方音。」
《日知录》卷二十九《方音》:「《荀子》每言『案』,《楚辞》每言『羌』,皆方音。刘勰《文心雕龙》云:『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可谓衔灵均之声余,失黄锺之正响也。』」
凡切韵之动〔一〕,势若转圜〔二〕,讹音之作,甚于枘方〔三〕,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四〕。
〔一〕《札记》:「此言文中用韵,取其谐调,若杂以方音,反成诘诎。」范注:「自陆法言撰《切韵》,方言虽歧,而诗文用韵,无不正矣。」
《注订》:「切韵者,切合用韵之意。与陆法言《切韵》无关,范注误。」
《校注》:「按此承上文『诗人综韵,率多清切』二句,非谓讲求反切之切韵。」《文镜秘府论论对》:「若言不对,语必徒申;韵而不切,烦词枉费。」《斟诠》:「切韵,谓声韵之平仄谐调也。」
〔二〕《汉书梅福传》:「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如转圜。」注:「转圜,言其顺也。」
铃木云:「『圜』,《玉海》作『圆』。张之象本、两京本均作『圆』。『圜』『圆』通。」
《南史王弘传》附《王筠传》载沈约转述谢朓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
〔三〕黄注:「宋玉《九辩》:『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铻而难入。』注:枘,刻木端所以入凿。」「枘」,木端入孔处。
朱星:「切韵与讹音对举,可知切韵是指正确的韵。如果运用好,则势若转圜,和畅无碍。如果作出讹音,就等于纳方枘于圆凿,格格不入。」
〔四〕纪批:「言自然也。」
练才洞鉴〔一〕,剖字钻响;疏识阔略〔二〕,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三〕,南郭之吹竽耳〔四〕。
〔一〕「练」,精练。「洞鉴」,深识。
〔二〕「疏识」,一作「识疏」。《校注》:「识疏,黄校云:『
汪本作疏识。』按汪本是也,『疏识』、『阔略』,词性始能相偶。元本、弘治本、畲本、张本、梁本、四库本亦并作『疏识』。」
《考异》:「疏识与识疏一也。阔略所以状疏识,无所谓相偶与对文耳。」
《汉书王莽传》:「阔略思虑。」师古注:「阔,宽也。略,简也。」「宽简」,引申为忽略。《论衡实知》篇:「众人阔略,寡所意识。」
〔三〕黄校云:「『籁』字下,王本有『流水之浮花□□□郑人之买椟』十三字。」《校注》:「按两京本、胡本有『流水之浮花,郑人之买椟』十字,与训故本略同。寻绎上下文意,实不应有。『长风』,『南郭』二句皆以音喻,『流水浮花』,『郑人买椟』,于此颇不伦类,疑为浅人妄增。《淮南子齐俗》篇:『若风之过箫,忽然感之,各以清浊应矣。』许注:『箫,籁也。』」
《缀补》:「宋玉《高唐赋》:『长风至而波起兮。』」
《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郭象注:长风之声)?山林之畏隹(郭注:大风之所扇动也),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下文又云:「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此处当指地籁而言。
〔四〕梅注:「『南』原作『东』,叶循父改。」
《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篇:「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愍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
《补注》:「《札迻》云:『南,元本、汪本、活字本、冯本并作东。注云:元作东,叶循父改。纪云:东郭吹竽,其事未详。若南郭吹竽,则于义无取;殆必不然。按叶循父校改南,据《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篇改也。今检《新论审名》篇云:『东郭吹竽而不知音。』袁孝政注亦以齐宣王东郭处士事为释,则南郭自有作东郭者,不必定依《韩子》也。但滥竽事终与文意不相应耳。』」
《札记》:「彦和之意正同《新论》,亦云不知音而能妄成音,故与长风过籁连类而举。章先生云:『当作「南郭之吹于」耳,正与上文相连。《庄子》:「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此本南郭子綦语,而彦和遂以为南郭事。俪语之文,固多此类。后人不知「吹于」之义,遂误加竹耳。』侃谨案:如师语亦得,但原文实作『东郭』,自以孙说为长。」范注:「案《晋书刘寔传崇让论》:『南郭先生不知吹竽者也。』南郭、东郭皆可通。剖字钻响,谓调声有术;随音所遇,谓偶然而调。长风过籁、南郭吹竽,皆以喻无术驭声者。」朱星:「练才洞鉴之人,必能剖字,研究其声韵;至于识疏阔略之人,盲目地随音所遇,不知掌握,必然如长风过籁,发生许多杂音;东郭吹竽,不谙宫商,为识者所笑。」
《缀补》:「案《古诗纪》、《喻林》引此并作东郭,与原本同。盖《韩非子》旧本『南郭处士』或有作东郭者。」
古之佩玉,左宫右征〔一〕,以节其步〔二〕,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哉〔三〕!
〔一〕梅注:「《礼记》:『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征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采齐》、《肆夏》皆乐名。」按此见《玉藻》篇。「行以《肆夏》」下尚有「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礼记集说》:「征角宫羽,以玉声所中言也。」「左宫右征」,谓左面的玉器撞击时发出宫音,右面的发出征音。
〔二〕庄适注:「《采齐》,乐章名,以为趋走之节。《肆夏》,同《陔夏》,乐章名,以为行步之节。」
〔三〕《校证》:「『忽』原作『忘』,据王惟俭本改。」徐复《
正字》:「按作『忽』字是。《书记》篇云『岂可忽哉』,与此同义。」
朱星:「佩玉叮当以节步趋,这说明端正的走道,还要按节奏,才能声不失序。因此,音有律文的作用。……音的律文有二:一是正音法的,不要有讹音,这是消极的;一是谐音法的,即押韵选和,这是积极的,使音律更和谐有美感。」
刘师培《文说和声第三》:「昔梁元帝之论文也,谓『宫商靡曼,唇吻遒会。』(原注:『见《金楼子立言篇》)刘彦和《文心雕龙》亦曰:『声不失序,音以律文。』欲求立言之工,曷以此语为法乎?」
「其」,犹岂。《左传》僖公五年:「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第四段,举具体作家以示正声与讹韵之别,说明文中用韵,须取谐调,不可杂以方音。
赞曰:标情务远,比音则近〔一〕。吹律胸臆〔二〕,调钟唇吻〔三〕。声得盐梅〔四〕,响滑榆槿〔五〕。割弃支离〔六〕,宫商难隐〔七〕。
〔一〕「情」字,明徐元太《喻林》文章门引作「清」(见卷八十八)。
《斟诠》:「言标举情感,务求高远;排比音韵,则力谋习近。此承篇首『音律所始本于人声』立说。谓吟咏性情,必重音律。」按「比」谓「逆鳞相比」之「比」。「近」谓切近。
〔二〕《校注》:「按吹律用伶伦之昆仑断竹制十二筒效凤凰之鸣以别十二律事,见《吕氏春秋古乐》篇(原文已具《书记》篇『黄锺调起,五音以正』条)。」
〔三〕《校证》:「『钟』何校作『锺』。」黄注:「《(汉书)扬雄传》:师旷之调锺,知音者之在后也。注:晋平公锺,工者以为调矣。师旷曰:『臣窃听之,知其不调也。』至于师涓而果知锺之不调,是师旷欲善调之锺,为后世之有知音。」范注:「《吕氏春秋长见篇》:『师旷欲善调钟,以为后世之知音者也。』」「钟」,喻指律吕。「调钟」,调和律吕。按此二句义应为吹律管靠胸腔,调和音调靠唇吻。
〔四〕《校注》:「《书》伪《说命下》:『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枚传:『盐,咸;梅,酸。羹须咸醋以和之。』「盐梅」,调味品,喻音之调和。
〔五〕范注:「《礼记内则》:『堇荁枌榆,免薧滫瀡以滑之。』郑注:『谓用调和饮食也。』此文『槿』是『堇』之假字。《释文》云:『堇,菜也。』」陈澔注:「堇,菜名。荁似堇而叶大。榆之白者名枌。免,新鲜者;薧,干陈者;言堇荁枌榆四物或用新,或用旧也。滫,说文:久泔也。瀡,滑也。滫瀡,滫之滑者也。」又:「
荁音丸,免音问,薧音考,滫,思酒切;瀡音髓。」「滫瀡」,调和食物之法,浸以淅米汁,使柔滑。
《斟诠》:「言声调得中,则抑扬有致,宛若盐梅之和羹汤;音韵滑利,则咏叹生情,不啻榆槿之调饮食。……此二句隐括篇中和声谐韵两层而言之。」
〔六〕《斟诠》:「《庄子人间世》:『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释文》:『支离疏,司马云:形体支离不全貌,疏,其名也。』又《庄子德充符》:『闉跂支离。』释文:『司马云:言脚常曲行,体不正卷缩者。』」
范注:「支离,指上文逐新趋异之流。」
〔七〕《札记》:「二句,言声病既袪,宫商自正也。」
《斟诠》:「言文章之用韵,如能割舍抛弃支离不正之声病,宫商大和之正响自然腾跃而出矣。」
章句第三十四
《论衡正说》:「夫经之有篇也,犹有章句;有章句也,犹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谓篇有所法,是谓章句复有所法也。」
《镕裁》篇:「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
《毛诗关雎》篇末章句正义:「自古而有篇章之名,与《诗》《礼》俱兴也,故《那》序曰『得《商颂》十二篇』,《东山》序曰『一章言其完』是也。句则古者谓之为言,《论语》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则以『思无邪』一句为一言。左氏曰:『臣之业在《扬之水》卒章之四言。』谓第四句『不敢告人』也。及赵简子称『子大叔遗我以九言』,皆以一句为一言也。秦汉以来,众儒各为训诂,乃有句称。《论语》注云『此我行其野』之句是也。句必联字而言,句者局也,联字分疆,所以局言者也。章者,明也,总义包体,所以明情者也。篇者,遍也,言出情铺,事明而遍者也。然字之所用,或全取以制义,『关关雎鸠』之类也;或假辞以为助,者、乎、而、只、且之类也。句者,联字以为言,则一字不制也。」
刘大櫆《论文偶记》:「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札记》:「结连二字以上而成句,结连二句以上而成章,凡为文辞,未有不辨章句而成工者也。……彦和此篇,言句者『联字以分疆』,又曰『因字而生句』,又曰『句之清英,字不妄也』,又曰:『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其于造字之术,言之矣。然字之所由相联而不妄者,固宜有共循之途辙焉。前人未暇言者,则以积字成句,一字之义果明,则数字之义亦必无不明。」
又:「一、释章句之名,……《说文》:乐竟为一章,……言乐竟者,古但以章为施于声音之名,而后世则泛以施之篇籍。舍人言:『章者,明也。』此以声为训,用后起之义傅丽之也。……《说文》曰:『句,曲也。』句之名,秦汉以来众儒为训诂者乃有之,此由讽诵经文,于此小●,正用钩识之义。舍人曰:『句者,局也。』此亦以声为训,用后起之义傅丽之也。《诗》疏曰:『古者谓句为言,……』案古称一言,非必词意完具,但令声有所稽,即为一言,然则称言与称句无别也。总之,句、读、章、言四名,其初但以目声势,从其终竟称之,则为章;从其小有停●言之,则为句、为曲、为读、为言。降后乃以称文词意完具者为一句,结连数句为一章。……舍人此篇云:积章为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又云:篇有小大。盖犹是本古谊以为言。今谓集数字而显一意者,谓之一句;集数意以显一意者,谓之一章。……或传一人,或论一理,或述一事,皆谓之一篇而已矣。」
「章句」的章,不像现代书里一章一节那么长。在上古时代的演奏中,一次小停顿就是一章。像《诗经》里很短的一篇诗,就可以分成好几章。在古代的经书、子书中,一篇文章里的较小的意义单位,也叫一章。汉朝人的章句之学,就是研究在什么地方分章,什么地方断句的。这里所讲的「章」,实际上相当于后代文章中的段。《章句》的「句」,也不是现代语法中所说的句,而是说话时一个停顿的单位。
赵仲邑《文心雕龙译注章句》篇题解:「对章句的名称和作用解释了以后,刘勰说明了词、句、章、篇之间内在的联系。显然他对于一篇作品是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的,因而他认为要使作品完美无缺,便得从用词入手。其次他认为章句和思想内容的关系千变万化,应怎样处理,没有一成不变的方法,不过统一的要求还是有的,那就是要求词句配搭得当,顺理成章,使内在的思想感情为血脉贯注,使文章的首尾连成一体。由于『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所以他最后还谈了句中字数、换韵和使用虚字的问题。」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一〕,宅情曰章〔二〕,位言曰句〔三〕。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四〕: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五〕。
〔一〕《注订》:「宅者,有范围也。位者,有定位也。故范围以章,定位以句。」
〔二〕范注:「《说文》:『宅,所寄也。』《国语鲁语上》:『宅,章之次也。』谓章明情志,必有所寄而次序显晰也。」周注谓《国语鲁语》原意为「住宅是有章服(礼服,指官员)的人的住宿处。这里借用这话给章和宅以新的意义」。
〔三〕刘师培《左庵外集国文杂记》:「《文心雕龙》云『置言有位』『位言曰句』。所谓位言者,即缀字有次序之谓也。」
〔四〕范注:「郑注《尧典》『平章百姓』曰『明也』。《说文》:『句,曲也。』局亦曲也。《毛诗关雎》正义:『句必联字而言,句者,局也;联字分疆,所以局言者也。章者,明也;总义包体,所以明情者也。』即本彦和为说。」
《校释》:「舍人释章为『明』,释句为『局』,虽非章句之本义(乐竟为一章。句者,曲也),然最足明章句之用。盖情思之发,必有其曲折次序,而章以宅情,必随其曲折次序而分布之,贵能昭晰。故诗文章数无定,其施设之变亦至伙。例如《芣卫》三章,初言往采,故曰『采之』、『有之』,次言采事,故曰『掇之』、『捋之』,末言采获已多将归之事,故曰『袺之』、『襭之』。三章不可减为二,不必增为四,而春原采卫之事如见矣。其它一意而数章者,非复也,所谓一唱三叹,言之不足,故重言之,所以尽其致也。至句之训局,其义亦精。一句之字,短或二三,长不过八九,意行其中,弥见局促。故造句贵无冗字,而前后句相承之间,尤贵有次。如『陨石于宋五』、『六鹢退飞过宋都』,则几乎一字不可易,此《春秋》所以谨严也。孔颖达释《关雎》章句,即采刘义。其言曰:『句必联字而言,……所以明情者也。篇者,遍也,言出情铺,事明而遍者也。』其下复取诗中分章制句之式以为例,亦可与舍人此篇相发,正可参看。」「包体」是把各句的内容汇成一个整体。「章」是安排思想感情,即安排内容的单位,「句」是安排语言的单位。把语言划成小的格局,就需要把某些字联合起来,和另外的一些字分清疆界,这就是断句。为了使思想感情更加明晰,把同一内容的句子总合在一起,这就是一章。
《文镜秘府论定位》:「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犹夫行阵之有次,阶梯之有依也。先看将作之文,体有大小(若作碑、志、颂、论、赋、檄等,体法大;启、表、铭、赞等,体法小也);又看所为之事,理或多少(叙人事、物类等事,理有多者,有少者):体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体小而理少者,置辞必局。须以此义,用意准之,随所作文,量为定限(谓各准其文体事理,量定其篇句多少也)。既已定限,次乃分位,位之所据,义别为科(虽主一事为文,皆须次第陈叙,就理分配,义别成科,其若夫、至如、于是、所以等,皆是科之际会也),众义相因,厥功乃就(科别所陈之义,各相准望连接,以成一文也)。故须以心揆事,以事配辞(谓人以心揆所为之事,又以此事分配于将作之辞)。总取一篇之理,折成众科之义(
谓以所为作篇之大理,分为科别小义)。」
《史通叙事》篇:「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备矣。古者行人出境,以词令为宗;大夫应对,以言文为主。况乎列以章句,刊之竹帛,安可不励精雕饰,传诸讽诵者哉!」
〔五〕黄注:「《蜀都赋》:『瓜畴芋区。』注:区,界畔也。《
周礼》: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畛,田界。」
「区」,区域。「畛」,界也。「衢路」,四通八达之道路。《说文》:「四达谓之衢。」《荀子劝学》篇:「行衢道者不至。」杨倞注:「孙炎云:衢,交通四出也。」郭注:「『区畛相异』,指句与章区域不同;『衢路交通』,指章句之间互相沟通。」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一〕,积章而成篇〔二〕。篇之彪炳,章无疵也〔三〕;章之明靡〔四〕,句无玷也;句之清英〔五〕,字不妄也〔六〕;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七〕。
〔一〕《校注》:「『成章』,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文津本作『为章』。《翰苑新书序》、《
唐音癸签》四引同。按作『为章』,与下句之『成篇』始不重出,是也。《论衡正说》篇:『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考异》:「曰生曰为曰成,含义各殊。」
〔二〕《札记》:「若乃篇章之分,一着简册之实,一着声音之节,以一篇所载多章皆同一意,由是谓文义首尾相应为一篇,而后世或即以章为篇,则又违其本义。案《诗》三百篇,有一篇但一章者,有一篇累十六章者,此则篇章不容相混也。其它文籍,如《易》二篇不可谓之二章,《孟子》七篇不可谓之七章,《老子》著书上下篇,不可谓之二章。自杂文猥盛,而后篇章之名相乱。」
《斟诠》引左培《文式》曰:「章法非篇法也,篇法乃一篇之提、反、虚、实、挑、缴、结也。所谓章者,片段之谓。就一篇中,股股贯串,句句接续,乃成章片。」
〔三〕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本篇下引黄氏语同此):「
是以裁章为谋篇之基干,欲谋求彪炳可玩之篇,必先裁制完美无疵之章,犹人身之有四支百骸,必先求各部发育正常,而后始有十全十美之体躯也。」「彪炳」,文采焕发。左思《蜀都赋》:「符采彪炳,晖丽灼烁。」
〔四〕《注订》:「相如《上林赋》:『靡曼美色。』张揖注:『
靡,细也。』」
〔五〕《校注》:「『清』,何本、凌本、……王本并作『青』。按『青』非是。《时序》篇『结藻清英』,《程器》篇『昔庾元规才华清英』,亦并作『清英』。《文选西都赋》:『鲜颢气之清英。』『清英』二字即出于此。」《考异》:「《释名》:『清,青也。』义可通而字异,从『清』是。」
〔六〕范注:「字不妄用,论详《练字》篇,此篇专论章句。」
这是说写文章的时候,必须先写出字句,然后才形成篇章。但构思的时候,要先从全局着想,先命意谋篇,分开段落,然后选词造句。整篇文章立意光彩焕发,分段才能没有毛病;每段的意思都很明细,造句才能不出差错;句子造得干净利落,遣字才能不落虚妄。
〔七〕《说文》:「振,举救也。……一曰奋也。」「振」又谓振动。
《校注》:「按《庄子天地》篇:『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成疏:「一,道也。夫事从理生,理必包事,本能摄末,故知一万事毕。」
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四《论谋篇之术》:「
刘彦和云:『夫人之立言,……字不妄也。』此谓立言次第须先字句而后篇章;而临文构思,则宜先篇章而后字句。盖文章构成,须历命意、谋篇、用笔、选词、炼句五级。必先树意以定篇,始可安章而宅句。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故无论研究何家之文,首当探其谋篇之术。……均须就命意、谋篇、用笔、选词、炼句五项,依次求之,谋篇既定,段落即分。大抵文之有反正者,即以反正为段落;无反正者,即以次序为段落。(如论说之类有反正两面,碑铭即无反正,颂不独无反正,且无比喻,匡衡刘向之文以正面太少,故用比喻甚多。)仿真古人之文,能研究其结构、段落、用笔者,始可得其气味;能了解其转折之妙者,文气自异凡庸。若徒致力于造句炼字之微,多见其舍本逐末而已矣。」
马建忠《马氏文通序》:「刘氏《文心雕龙》云:『夫人之立言,……知一而万毕矣。』顾振本知一之故,刘氏亦未有发明。」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油印本,本篇下引朱氏语同此)说这一小段「提出章、句、字相生相依的关系」。又说:「从形式上是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但从构思写作上,正是相反;先考虑全篇中心思想即主题以及有关的论点或事例,然后考虑分多少章;分章确定后,再造句用字。章、句、字三者,互相连系影响是对的。而字(词)是句的基础,句是章的基础,章是篇的基础。一个字(词)用坏了,就影响一句,一句用坏了就影响一章;一章坏了就影响整篇。这也是正确的。这种整体观点正是针砭当时不顾篇章,只顾在字句上用工夫,只求一句一字之新奇,甚至只追求一字,而忘了一句,更忘了一章一篇。」
以上为第一段,释章句之义并说明篇、章、句、字之间的关系。
夫裁文匠笔〔一〕,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二〕。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三〕;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四〕。
〔一〕《斟诠》:「匠,谓计划制作也。《小尔雅广诂》:『匠,治也。』」
〔二〕《注订》:「小大指巨细长短言,缓急指情采声律言。盖思本多方,义有广狭,随分所定,假以辞章,笔无余渖,意竟所怀,则篇成矣。故大小随施之所宜,而缓急由于兴之所运,故云『随变适会,莫见定准』者此也。」「离章」,即分章。
黄春贵:「此言章句之安排,必须随从事物之变迁,适应情理之际会,因时制宜,未有一定之准式。」
张严《文心雕龙文术论诠》:「调有缓急,谓句度也。盖句长者调缓,句短者调促,如:『毋巧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哉!』『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此句长而调缓之例也。『华而睨,立孙,畏,厌,溺』此句短而调促之例也。又句长者婉柔,句短者明健,如《檀弓》句洁而多变化,《孔子家语》改《檀弓》语,句多差忒。《文则》曰:『《春秋》文句,长者踰三十余字,短者止于一言。』此一则以三十余不谓多,一则以一言而不谓少,随变适会者也。」
〔三〕范注:「《关雎》正义曰:『句者联字以为言,则一字不制也。以诗者申志,一字则言蹇而不会,故《诗》之见句,少不减二,即《祈父》《肇禋》之类也。』案此说亦通于一切文笔,凡一字不得成为句,句必集数字而后成。」
斯波六郎:「《周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韩注:不可立定准也),唯变所适。(韩注:变动贵于适时,趣舍存乎其会也)。』」
〔四〕黄春贵:「所谓章者,用在显现情理,每章总束一义,必须情理完具,乃能成就其体段。故在一篇文章之中,应择取同属一义者合成一章,凡与章旨无关,内容空洞,或文句晦涩,章旨不明者,不可牵入。……归有光《项脊轩志》曰:『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埳井之蛙何异?』此一章中,文句颇多晦涩,称谓杂乱,弊端丛生。故蒋祖怡《文章学纂要》中责其全篇缺乏凝聚性,援例薄弱,章旨欠清。」
《斟诠》:「体即体段,谓大体段落,犹言体要。《书毕命》:『辞尚体要。』蔡传:『趣完具而已之谓体,众体所会之谓要。』集说……引王氏樵曰:『趣谓辞之合趣,趣不完具则未能达意,而理未明,趣完具而已,则为枝衍说,皆不可谓之体。人身上有领,下有要,乃体之关会处。事理之有要,亦犹是也。』」「体」,这里指章。
日人斋藤《拙堂文话》:「一篇之中,有数行齐整处,数行不齐整处,齐整中不齐整,不齐整中齐整,或缓或急,或显或晦,间用之,此李性学之说,所谓章法也。犹四支百体,或圆或方,或长或短,或大或小,其形各异,而各得其所也。然头颔自为头颔,手足自为手足,不相接续则亦不能成体矣。」(见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引)
纪评:「此一段论章法。」
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一〕,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二〕,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三〕。
〔一〕《斟诠》:「此段论章句之安排,必须照顾全局,于题材中动境之遇合,既已过往则控制情理以遣送之,尚未来临则牵引情理以迎接之:务使上下有所呼应,首尾得以圆合,譬如舞容之回转旋环,歌声之轻细柔和,进退抗坠,皆有一定之乐位节奏也。」
对此二句之解释,译注本中众说纷纭,不再一一征引。按上引《文镜秘府论定位》篇云:「体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体小而理少者,置辞必局,须以此义,用意准之,量为定限(谓各准其文之文体事理,量定其篇句多少也)。」「送迎际会」乃就上文「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而言,上引《定位》篇云:「位之所据,义别为科(虽主一事为文,皆须次第陈叙,就理分配,义别成科,其「
若夫」、「至如」、「于是」、「所以」等,皆是科之际会也)。」又云:「又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体大者,须依其事理,引之使长,又申明之,便成繁富也);文之小者,在限而合之(文体小者,亦依事理,豫定其位,促合其理,使归约也)。申之则繁,合之则约。」刘勰所说「控引情理」,控谓控制,即促合其理,使归于约;引谓引申,即引之使长,成为繁富。
《文镜秘府论》又云:「其为用也,有四术焉:一者,分理务周;二者,叙事以次;三者,义须相接(谓科别相连,其上科末义,必须与下科首义相接也);四者,势必相依。理失周,则繁约互舛;事非次,则先后成乱;义不相接,则文体中绝(两科际会,义不相接,故寻之若文体中断绝也)。」「际会」,即交接会合。「迎」谓迎接上文,「送」谓泻送下文。「送迎际会」乃是利用「若夫」、「至如」、「于是」、「所以」等,使上下文义相接。
〔二〕《礼记乐记》:「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行列得正焉。」郑注:「缀,表也,所以表行列也。……兆,域也,舞者进退所至也。」
范注:「《礼记乐记》:『屈伸俯仰,缀兆舒疾,乐之文也。』正义曰:『缀,舞者行列相连缀也;兆,位外之营兆也。』」郭注:「缀兆之位,谓乐舞者进退之位。」
〔三〕范注:「《礼乐记》:歌者上如抗,下如队,曲如折,止如槁木。」
《吕氏春秋本生》篇:「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列子周穆王》:「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以满之。」张湛注:「靡曼,柔弱也。」
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一〕,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二〕,原始要终〔三〕,体必鳞次〔四〕。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五〕;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六〕。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七〕,跗萼相衔〔八〕,首尾一体〔九〕。
〔一〕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八年:『赋诗断章,取所求焉。』」
杜注:「言如赋诗者取其一章而已焉。」此处「诗人」指《诗经》的作者。
郭注:「本文云:『寻诗人拟喻,则断章取义』,则指作诗之人,拟譬事物,引用史实,义取一端也。两不相同。」
牟注:「喻,晓喻,说明。断章取义,这是对作诗而言,和说《诗》者割裂原意的『断章取义』不同,指《诗经》分章,各写一相对独立的内容。」
〔二〕《校注》:「按《文选》张衡《南都赋》:『白鹤飞兮茧曳绪。』李周翰注:『犹蚕茧曳丝绪而相连。』」
〔三〕《易系辞》:「《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正义:「言《易》之为书,原穷其事之初始,……又要会其事之终末。」此处举《诗经》为例,说明一篇文章中的「章」、「句」等大小构成单位必须首尾呼应。
〔四〕「体必鳞次」,谓在体制上一定象鳞片那样紧密联接。
黄春贵:「所谓『体必鳞次』,即章节之宜先宜后,应作妥善之布置,若『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唐彪《作文谱》曰:『文章当先当后,苟得其宜,虽命意措词,不甚过人,而大概已佳。若位置失宜,当先反后,虽词采绚烂,思路新奇,亦紊乱不成文矣,故先后位置,治文者不可不细心斟酌也。』盖顺序之可贵,关系于命意措词者如是。譬如《国策范雎说秦王》首二章曰:
「范雎至,秦王庭迎范雎,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立身为帝王。向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二问而不对者是也。』
「上文首章,先言秦王接见范雎,继言秦王跪而请教,再言秦王长跪请问是否不肯教,次章范雎先答非敢不教,继引述文王吕尚之事迹,再言己疏于王,因未知王心,故不对也。凡此所述,皆按情理之自然发展,一步紧挨一步,井井有条,前后一贯。若秩序凌乱,不照常轨,则不易明其所指。……于此,知『内义脉注』、『体必鳞次』,实乃安排章节之途径。盖义不脉注,则血气呆滞,文之情理难于通畅。体不鳞次,则关节脱离,文之机神无从显现。虽饤饾帮凑,勉强成篇,终必支离破碎,辞不达意,尚何贵乎章法之有哉!」
〔五〕黄注:「《诗小雅》:『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启行,喻始也。」按此见《六月》。朱注:「启,开;行,道也。犹言发程也。」
其弊者,则如《文赋》云:「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
〔六〕范宁《春秋谷梁传序》:「因事备而终篇,故绝笔于斯年。」此处取「终篇」之义。
「追媵」,承接。《释名释亲属》:「侄娣曰媵。媵,承也,承事嫡也。」
《校证》:「『媵』原作『胜』,梅据谢改,徐校同。案谢徐改是。王惟俭本正作『媵』。《附会》篇云:『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理可互参。」
〔七〕以上是说:章句在篇里,象蚕茧抽丝一样,从头到尾,要顺着次序一层挨一层地排列。开头的话,就要把篇中的内容事先暗示出来。末尾的结束语,又要响应前面的内容。这样尽管表面上辞采交错,而内中的义脉还是贯注的。《注订》:「绮交,相综错也。脉注,相贯串也。」
《文镜秘府论论体》:「故将发思之时,先须惟诸事物合于此者。既得所求,然后定其体分,必使一篇之内,文义得成(
篇,谓从始至末使有文义,可得连接而成也);一章之间,事理可结(章者,若文章皆有科别,叙义可得连接而成事,以为一章,使有事理,可结成义)。通人用思,方得为之。大略而论:建其首,则思下辞而可成;陈其末,则寻上义不相犯;举其中,则先后须相附依:此其大指也。」
《校释》:「此篇于分章造句之法,但挈其大纲,所谓言之有序也。大而一篇之中各章之后先,小而一句之中各字之次第,皆有天然之秩序。赋情则情之曲折,记事则事之本末,论理则理之层次,皆天然之秩序也。作者苟当情怀澄澈,事理通明之会,则安章宅句,自成条理。至于其间变化波澜之妙,正侧穿插之奇,短长高下之度,轻重隐显之限,回互激射之势,则非法所能拘,亦非言所能尽。大抵天才开朗者,杼柚寸心,自然灵妙。屈宋之辞赋,则抒情之正则也。子长之《史记》,则记事之极轨也。庄孟之文辩,则论理之崇规也。此四子者,言不失其友纪,而又变化无端,可谓『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者矣。」
黄春贵:「所谓内义脉注,即各章之间,内在义理,彼此贯注。否则各章独立,不相缀属,东鳞西爪,徒见支离破碎。……试以杜工部《九日蓝田崔氏庄》诗为例:『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此诗中以『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二句为启行之辞,逆萌中篇『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之意。『羞将短发还吹帽』暗写一『
悲』字,笑倩旁人为正冠』暗写一『欢』字。『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为写当时当地之景物,暗中则藉水流山兀,μ天地以永生,以反衬人寿几何,寄朝露无常之深慨,乃引出『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之束笔。持茱萸而看仔细者,老人悲明岁之未必能重把茱萸,乃不忍遽舍,而还原脉注于『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之主旨矣。」
〔八〕黄注:「《诗小雅》(《常棣》)『鄂不韡韡』,笺:『
承华者曰鄂。不,当作柎;柎,鄂足也。』疏:『郑以为华下有鄂,鄂下有柎,由华以覆鄂,鄂以承华,华鄂相覆而光明,犹兄弟相顺而荣显。』」范注:「『柎』、『不』声同,『柎』字亦作『跗』。」《注订》:「《说文》无『』,《诗》传皆作『鄂』,《文选》江文通《杂体诗》『青松挺秀』,注:『鄂与同。』」《斟诠》:「,为花之最外部,亦曰外花被,多呈绿色。……花承于,托于跗。」
《管子地员》篇:「朱跗黄实。」尹知章注:「跗,花足也。」
黄春贵:「盖章句在篇,不啻蚕茧之抽取丝头,由始至终,排比紧凑,层次井然。起笔宜暗示迹象,埋伏线索,为中篇预留后步;结笔应约制缰辔,检阅过脉,为前文收拾场面;然后篇首与篇尾,乃能浑然一体。……故知章节之安排,首宜内义脉注,次则体必鳞次,二者之外,别无坦途。」
〔九〕纪评:「与《镕裁》篇一段参看。」
朱恕之《文心雕龙研究创作论》第三节《论字句篇章》:「章虽然是一篇的一部分,实际就等于一篇的缩小;其写作并不比一篇容易。所以彦和说:『改章难于造篇。』那么要想做到『章之明靡』,应该怎样呢?《章句》篇说:『然章句在篇,……首尾一体。』因为是『章总一义』,所以在写一段文章的时候,必须前后照应,『首尾一体』。不但形式上要有适当的联络;并且意义上要能够贯串;是所谓『外文绮交,内义脉注』了。文章是『积章而成篇』的。裁章要是顺序无疵,那当然就能做到『篇之彪炳』了。」
若辞失其朋,则羇旅而无友〔一〕;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二〕。是以搜句忌于颠倒〔三〕,裁章贵于顺序〔四〕,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五〕。
〔一〕《左传》庄公二十二年:「羁旅之臣。」杜注:「羁,寄也。旅,客也。」
《校证》:「『朋』原作『明』。谢云:『玩赞语,「
明」当作「朋」。』梅徐改『朋』,王惟俭本亦作『朋』。」《考异》:「下句『羁旅而无友』,及『飘寓而不安』,皆承『朋』字而来,从『朋』是。」
《校注》:「按《楚辞九辩》:『廓落兮,羇旅而无友生。』(旧校云:「一无生字。」)《文选》张衡《思玄赋》:『
顝羇旅而无友兮。』」
〔二〕黄春贵:「若果辞句之缀属,失其比附,则如旅客之寄迹外乡,孤寂而无友朋;事理之叙述,背其顺序,则似寓人之飘流异国,杌陧而不安定。」
〔三〕《说文》:「搜,求也。」
《札记约论古书文句异例》举「倒句」之例云:「《
左传》闵公二年:『为吴太伯不亦可乎!犹有令名,与其及也。』(
顺言当云:与其及也,犹有令名。)《礼记檀弓》篇:『盖殡也,问于郰曼父之母。』(顺言当云:问于郰曼父之母,盖殡也。)」
〔四〕黄春贵:「章旨既明,则章节之安排,应随情理之发展,循序渐进,原始要终,首尾一贯。……故知裁章之妙,贵在变化曲折,波澜起伏。但一篇中之各章,一章中之各句,其先后次第,皆应有天然之秩序。是以章节之安排,自有条理步骤可循。大抵章节之安排,要在前后贯串,一气呵成。……唐彪《读书作文谱》曰:『葛屺瞻曰:文有一字不贯,则为死字;一句不贯,则为死句;一段不贯,则为死局。至于关键紧要处有一丝不贯,则通篇文字皆死。纵使摛辞华藻,不过如对木偶人耳,岂能动人心目乎!』可知裁章之术,贯串重于美辞。唐氏《作文谱》又曰:『文章不贯串之弊有二:如一篇中有数句先后倒置,或数句辞意稍碍,即不贯矣。承接处字句或虚实失宜,或正反不合,气即不贯矣。二者之弊,虽名文亦多有之,读文者不当以名人之文,恕于审察,必细心研究,辨析其毫厘之差。』此虽云全篇文章不能贯串之弊,裁章之际,亦多有此弊端发生。」
《文镜秘府论文二十八种病》:「第二十四,杂乱。凡诗发首诚难,落句不易。或有制者,应作诗头,勒为诗尾;应可施后,翻使居前,故曰杂乱。假作《忆友诗》曰:『思君不可见,徒令年鬓秋。独惊积寒暑,迢遰阻风牛。粤余慕樵隐,萧然重一丘。』释曰:『粤余』一对,合在句端;『思君』一对,合居篇末。然则篇章之内,义别为科,先后无差,文理俱畅;混而不别,故名杂乱。」
〔五〕《斟诠》:「指归,语出郭璞《尔雅序》:『夫《尔雅》者,所以通训诂之指归。』疏:『言书所以通畅古今之言,训道物之貌,使人知其指意归趣也。』」牟注:「同致:趋向相同。和上句『指归』二字义近。」
《附会》篇:「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是以驷壮异力,而六辔如琴;并驾齐驱,而一毂统辐;驭文之法,有似于此。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
范注:「彦和论文,最恶讹诡,此语尤极明通。盖文之善者,情高理密,辞气声调,言而有物,斯为可贵。……或者不察,以为艰涩可以文鄙浅,绮语可以市宠悦,舍本逐末,务尚怪奇,是犹德行卑下,而服上古冠服以衒鬻也。」
《札记》:「六、论安章之总术。舍人此篇,当与《镕裁》《附会》二篇合观,又证以《文赋》所言,则于安章之术灼然无疑矣。此篇云:『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文笔之同致也。』案此文所言安章之法,要于句必比叙,义必关联。句必比叙,则浮辞无所容;义必关联,则杂意不能羼。章者,合句而成,凡句必须成辞,集数字以成辞,字与字必相比叙也,集数句以成章,则句与句亦必相比叙也;字与字比叙,而一句之义明,句与句比叙,而一章之义明;知安章之理无殊乎造句,则章法无紊乱之虑矣。《文心》云:引而伸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夫句可展为章,章可删为句,知章句之理本无二致矣。一章所论,必为一意,一意非一句所能尽,故必累句以明之,而此诸句所言,皆趣以明彼之一意,或以启下文、后句之意,或以足上旨,使去其一句,则义因之以晦,横增一句,则义因之不安,盖句中一字之增损,足以累句,章中一句之增损,亦足以累章,若知义必关联,则二意两出、同辞重句之弊可以袪矣。然临文安章,每苦杌陧,操末续颠,势所不免,是故《镕裁》篇说安章要在定准,准则既定,奉以周旋,则首尾圆合,条贯统序,文成之后,与意合符,此则先定章法,后即献替节文,亦安章之简术也。凡篇章立意,虽有专主,而枝分条别,赖众理以成文,操毫时既有牵缀之功,脱后复有补苴之事,文不加点,自古所稀,易句改章,文士常习,是以舍人复有《附会》之篇,以明修润之术,究其要义,亦曰总纲领,求统绪、识腠理,会节文而已。大抵文既成篇,更有增省,必须俯仰审视,细意弥缝,否则删者有断鹤之忧,补者有赘之诮,尺接寸附,为功至烦。故曰:『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文赋》曰:『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此文所言安章之术虽简,实足包括舍人三篇之言。至言铨衡所裁,应绳必当。注云:言铨衡所裁,苟有轻重,虽应绳墨,须必除之,则章法谨严极矣。总之,安章之术,以句必比叙,义必关联为归,命意于笔先,所以立其准;删修于成后,所以期其完。首尾周密,表里一体,盖安章之上选乎。」
以上为第二段,论章句组织之法。
若夫章句无常〔一〕,而字有条数〔二〕,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三〕,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四〕。
〔一〕「章」,原作「笔」。《校证》改作「篇」:「『篇』原作『笔』,盖偏旁相涉而误。上文『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即以篇句为言,此文承之。」
《校释》:「笔句,各本皆如此。『笔』乃『章』误,审文可知。纪氏因误文妄讥,殊可哂。」又:「纪评此书,颇多浅语。即如此篇,乃有二误。次段本兼包章句,纪评以为先论章法,而指『笔句无常』以下为论句法。谓『论句法但考字数,无所发明』。不知『笔句无常』以下为另一段。『笔句』实『章句』之讹,一误也。末段三节,一论字数,二论转韵,三论发声助语之词,皆于分章造句,所关至切,纪评乃指为『类及』,无甚高论,二误也。」
《斟诠》谓应作「章句」,云:「此实承上文『搜句』『裁章』二句之以章句为言也。」
《补注》:「『章句无常』四句──详案:钱少詹《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据此云:骈俪之文,宋人谓之四六,梁时文笔,已多用四字六字矣。」
〔二〕《校证》:「『条』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作『常』。」范校:「『条』,铃木云:闵本作『常』。」《考异》:「『常』字犯重,从『条』是。」
《斟诠》校改此句为「字数有条」,云:「『字数有条』原倒作『字有条数』,不辞费解。……兹征『章句无常』对文,并依文义移正。上句承上『离章合句,莫见定准』而言;下句为下『四字,六字,变以三五』云云而发。且『有条』成语,见《书盘庚》『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有条』与『无常』之相偶,平仄谐和,亦明转天然。」注云:「条,犹理也。见《广雅释诂》。《孟子万章》:『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在物之质曰肌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彦和下文所云:『四字密而不促,六字裕而非缓』云云,即无韵之文,句中字数可稽之条理也。」
〔三〕范注:「《说文》:『格,木长貌。』是格有宽长之义。」《校注》:「按『格』字于此费解,殆『裕』之形误。《说文》:『
裕,衣物饶也。』《广雅释诂三》:『裕,宽也。』是裕有饶、宽二谊,上云四字密而不促,此云六字裕而非缓,斯其旨矣。」
《四六丛话凡例》云:「四六之名,何自昉乎?古人有韵谓之文,无韵谓之笔。梁时沈诗任笔,刘氏三笔六诗是也。骈俪肇自魏晋,厥后有齐梁体,宫体,徐庾体,工绮递增,犹未以四六名也。唐重《文选》学,宋目为词学,而章奏之学,则令狐楚以授义山,别为专门。今考《樊南甲乙》始以四六名集,而柳州《乞巧文》云:『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又在其前。《辞学指南》云:制用四六,以便宣读,大约始于制诰,沿及表启也。」
〔四〕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四六》:「骈俪之文,宋人或谓之四六。谢伋《四六谈麈》、王铚《四六话》是也。考《文心雕龙章句》篇有云:『笔句无常,而字有常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则梁时文笔,已多用四字六字矣。」
《斟诠》:「权节,谓权宜节适。《国语齐语》:『
察其四时,权节其用。』《管子小匡》:『权节具备,其械器用。』杨注:『权,计轻重所宜也;节,为之节适也。』」
黄春贵:「夫造句用字,或长或短,未有定数,取其适于声气而已。就大体而言,则四字六字最为适中。变以三五,乃因时际会,而有权宜节适耳。」「权节」,变通的法度。
《文镜秘府论定位》篇:「篇既联位而合,位亦累句而成。然句无定方,或长或短,长有逾于十,如陆机《文赋》云:『
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犹翔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下句皆十一字也。)短有极于二,如王褒《圣主得贤臣颂》云:『翼乎,若鸿毛之顺风;沛乎,若巨鳞之纵壑。』(上句皆两字也。)在于其内,固无待称矣(谓十字已下,三字已上,文之常体,故不待称也);然句既有异,声亦互舛,句长声弥缓,句短声弥促,施于文笔,须参用焉(杂文笔等皆句字或长或短,须参用也。其若诗、赞、颂、铭,句字有限者,非也)。就而品之,七言已去,伤于大缓,三言已还,失于至促;惟可以间其文势,时时有之。至于四言,最为平正,词章之内,在用宜多,凡所结言,必据之为述。至若随之于文,合带而以相参,则五言、六言,又其次也。至如欲其安稳,须凭讽读,事归临断,难用辞穷(言欲安施字句,须读而验之,在临时断定,不可预言者也)。然大略而论,忌在于频繁,务遵于变化(若置四言、五言、六言等体,不得频繁,须变而参用也)。假令一对之语,四句而成(笔皆四句合成一对),使用四言,以居其半,其余二句,杂用五言、六言等(谓一对语内,二句用四言,余二句或用五言、六言、七言是也),或经一对、两对已后,乃须全用四言(若一对四句,并全用四言也),既用四言,又更施其杂体(还谓上下对内,四言与五言等参用也),循环反复,务归通利。然『之』、『于』、『而』、『以』,间句常频,对有之,读则非便,能相回避,则文势调矣(谓「而」、「以」、「之」、「于」等间成句者,不可频,对体同)。其七言、三言等,须看体之将变,势之相宜,随而安之,令其抑扬得所。然施诸文体,互有不同:文之大者,得容于句长(
若碑、志、论、檄、赋、诔等,文体大者,得容六言已上者多),文之小者,宁取于句促(若表、启等,文体法小,宁使四言已上者多也)。何则?附体立辞,势宜然也。细而推之,开发端绪,写送文势,则六言、七言之功也;泛叙事由,平调声律,四言、五言之能也;体物写状,抑扬情理,三言之要也。虽文或变通,不可专据(谓有任人意改变,不必尽依此等状),叙其大抵,实在于兹。其八言九言二言等,时有所值,可得施之,其在用至少,不复委载也。」
黄春贵:「遍照金刚论句中字数,据自彦和,惟分析更臻细致耳。」
《札记》:「七论句中字数。此篇言句中字数,兼文笔二者言之。无韵之文,句中字数,盖无一定,彦和言『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案「格」为「裕」之误)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此谓无韵之文,以四字六字为适中(密而不促,裕而非缓,即谓得缓急之中,变以三五,但为权节,则四字六字为合中明矣……)。盖犹拘于当时文体,其实句中字数,长短无恒,特古人文章即是言语,若遇句中字多,无害中加稽止,观前所引《诗大雅》、《左传》文而可明也。至后世之文,则造句不宜过长,……自四六体成,反之者变为古文,有意参差其句法,于是句度之长,有古所未有者,此又不足以讥四六也。……夫文之句读,随乎语言,或长或短,取其适于声气,拘执四六者固非,有意为长句者亦未足范也。」
王易《修辞学》本论第一章第九节《口调》:「如但照章句法,由修饰方面观之,必有不满,即所谓口调不顺是也。欲救斯弊,或变更意义上之句读,或在同一句读内增加语音之数,是即句读法也。如六朝通行四六文,即句读法之一种。故《文心雕龙》云:『
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裕)而非缓』,即所以说明修辞法应用音调之原理也。
「句读法乃应用形式美之两面,即适应于统一及变化,均整之音数,或使其长短参差。《文心雕龙》又云:『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
朱星:「以四字六字为正,三字五字为变,实是指当时流行的骈体文,正是四字六字为主,以三字句五字句的散联作穿插。四字六字都是成双字的句,适合对偶。三言五言是不成双字的句。……骈文取其双,诗歌取其单。五言七言后起而转盛,原因是五七言乃从四六言发展而来,具有双单兼有之妙。」
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一〕,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二〕。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七〕,两体之篇〔八〕,成于西汉〔九〕。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一○〕。
〔一〕《明诗》篇:「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
《文章流别论》:「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
《札记》:「此彦和说所本。《诗》疏则云:句者联字以为言,则一字不制也,以诗者申志,一字则言蹇而不会,故诗之成句,少不减二,即「祈父」、「肇禋」之类。三字者,『绥万邦』、『屡丰年』之类。四字者,『关关雎鸠』之类。五字者,『谁谓雀无角』之类。六字者,『昔者先王受命』、『有如召公之臣』之类。七字者,『如彼筑室于道谋』之类。八字者,『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之类。其外更不见九字十字者。据冲远之言,则诗无九字,盖自《楚辞》有之。汉人赋句有十余字者,以不歌而诵,故无嫌也。」
〔二〕梅注:「《小雅》云:『祈父,予王之爪牙。』《周颂》云:『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祯。』」按《祈父》毛传:「祈父,司马也,职掌封圻之兵甲。」《周颂维清》郑笺:「文王受命始祭天。」《祈父》凡三章,每章第一句,皆「祈父」二字为句。「禋音因。肇,始;禋,祀;迄,至也。此亦祭文王之诗。」
〔三〕《通变》篇:「黄歌『断竹』,质之至也。」
《困学纪闻》卷五《乐》:「《文心雕龙》云:『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原注:『《竹弹歌》,见《吴越春秋(句践阴谋外传)》。』」
〔四〕梅注:「《虞书》: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黄注:「按『哉』为语助,以喜、起、熙,明、良、康为韵,是三言也。」按此见《尚书益稷》篇。《原道》篇:「
元首载歌。」
〔五〕梅注:「《洛汭之歌》,注见《明诗》篇。」黄注:「《洛汭》,《五子之歌》也。」《明诗》篇:「太康败德,五子咸怨。」范注「《史记夏本纪》:『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
〔六〕梅注:「《行露》之章,注见《明诗》篇。」《明诗》篇:「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范注:「《诗召南行露》篇(「虽速我狱」,「虽速我讼」四句皆四言,故曰半章):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文镜秘府论论文意》:「或曰:夫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之别,今可略而叙之。三言始于《虞典》元首之歌,四言本出《南风》,流于夏世,传至韦孟,其文始具。六言散在《骚》《雅》。七言萌于汉。五言之作,《召南行露》已有滥觞,汉武帝时,屡见全什,非本李少卿也(已上略同古人)。」按此系用皎然《诗议》之论。
〔七〕《文章流别论》:「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成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汉《郊庙歌》多用之。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属是也,乐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古诗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不入歌谣之章,故世希为之。」范注:「此文本于挚虞《流别论》,彼论有九言,而彦和不说者,颜延年《庭诰》所谓诗体本无九言者,将由声度阐缓,不协金石之故也(颜说引见《关雎》正义)。」
范注:「盖六言七言杂出《诗》《骚》,未有全篇用之者。赵翼《陔余丛考》二十三曰:『任昉云「六言始于谷永」(见《
文章缘起》),然刘勰云:「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今按《毛诗》「谓尔迁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等句,已开其端,则不始于谷永矣。或谷永本此体创为全篇,遂自成一家。然永六言诗今不传。《后汉书孔融传》:「融所著诗、颂、碑文、六言、策文、表,檄。」其曰六言者,盖即六言诗也,今亦不传(《古文苑》载融六言诗,伪作不可信)。古六言诗间有可见者:《文选》注引董仲舒《琴歌》二句;边孝先《解嘲》「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三国志》注曹丕《答群臣劝进书》自述所作诗曰:「丧乱悠悠过纪,白骨纵横万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将佐时整理,复子明辟致仕。」据此,是六言诗成于汉代也。』(曹丕虽为魏主,亦得属之于汉。)
「至七言诗则吴检斋先生《斋笔记》曰:『《后汉书》东平王苍、杜笃、崔琦、崔瑗、崔寔等传,并云着七言若干篇,《
班固传》则有六言若干篇。由是推之,知汉人称诗,皆以四言为限,其六言七言八言者,或本为琴歌,或质称六言七言八言,皆不与之诗名也。汉人七言之词,今世已不数见,唯《文选》李注所自变量事而已。《西京赋》注引刘向七言曰「博学多识与凡殊」,王仲宣《赠士孙文始诗》注引刘歆《七略》(是刘向七言之讹)曰「宴处从容观《诗》《书》」嵇叔夜《赠秀才入军诗》注引刘向七言曰「山鸟群鸣动我怀」,张景阳《杂诗》注引刘向七言曰「朅来归耕永自疏」。案李引七言四句,其三句以「殊」、「书」、「疏」为韵,明其同出一篇。』《吴越春秋》所载《穷劫》等曲,通首皆七言,此书出赵长君手,后汉人也。又史游《急就章》以七言成句,盖今时里闾歌诀之类,亦可以证汉世民间七言之行用,彦和所指成于两汉者,其即六言七言二体乎!」《明诗》篇:「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
《陔余丛考》卷二十三《七言》:「《金玉诗话》谓七言起于《柏梁》。然刘勰谓出自《诗》《骚》。孔颖达举『如彼筑室于道谋』(见《小雅小旻》)为七言之始。……顾宁人谓『《楚辞招魂》、《大招》,去其「些」、「只」,即是七言。』(见《日知录》卷二十一)……至《柏梁》则通体皆七言,故后世以为七言始耳。」
郭注:「《离骚》中各句去『兮』字,多六言。七言如『纷吾既有此内美』,『恐年岁之不吾与』,皆是。」牟注:「《诗经》,如《豳风七月》中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等为六字句;『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等为七字句。」
〔八〕《校证》:「『两』原作『而』,谢、梅俱云:『疑有脱字。』梅六次本改『而』为『两』,王惟俭本、冯本『而』下空一格。今从梅六次本。范谓:『「而体之篇」疑当作「二体之篇」。「二体」指上六言、七言。』其言与梅氏暗合。任昉称『六言始于谷永』,而《文选》注数引刘向七言,则梅范所定为可从矣。今据改。」训故本作「而体之□篇」。沈岩录何焯朱笔校语云:「冯校『两』作『而』,『而』下阙一字。」又有墨笔校语云:「而全体之篇成于两汉。」
《校释》:「梅子庾曰:『而下疑有脱字。』按当是『
杂』字,杂体者,一篇之中,言之长短不一。汉魏乐府多有之。」
《考异》:「篇中述二言曰肇,三言曰兴,四言曰广,五言曰见,六言七言曰杂出《诗》《骚》,至而□体之篇曰成。成,总也,全也,至两汉而诸体备,故曰成也。然脱字应作『五』,不应为『二』,不然应为『诸』或『众』字,于义可通。则梅本范注皆不可从,王校从梅范据改亦误。」
〔九〕《校证》:「『西』原作『两』,今从梅六次本、徐校本改。」范校:「『两』,铃木云:梅本作『西』。」
周注:「两体之篇:六言诗,如汉武帝《西极天马歌》:『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障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七言诗,如淮南王刘安《八公操》:『煌煌上天照下土兮,知我好道公来下兮,公将与予生毛羽兮,超腾青云蹈梁甫兮。……』」
〔一○〕《后汉书班超传》上疏:「臣前与官属三十六人奉使绝域,……于今五载,胡夷情数,臣颇识之。」「情数」即情况。又一解:《斟诠》:「数,理也。《老子》:『多言数穷。』」
牟注:「运周,运转不停,和《通变》篇中『文律运周』的『运周』二字意同。」
张严《论诠》:「情数,实涵时文之变,句度之变,句中字数,及诗之句数(行数)等意义。彦和言『情数运周,随时代用』,此知诗无新旧,而体有古今也。盖诗之为体,是语言之精炼,假手文字以具现,故有韵者为诗,无韵者亦得称诗。其准的在乎意境,所谓别才、别趣是也。」
黄春贵:「刘彦和所谓『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繁简各随其理之自然,未可一概而论。……魏冰叔《日录杂说》曰:『上古纯庞之气,因时递开,其自简而之繁,质而之文,正而之变者,至两汉而极。』此言为文繁简,随时代趋势而然。其谓至两汉而极,实则自两汉以后,亦是如此。刘师培《论文杂记》曰:『西汉之书,言辞简直,故句法贵短,以二字成一语,而形容事物,不爽锱铢。东汉之文,句法较长,由简趋繁,昭然不爽。』」
以上为第三段,论句的字数。
若乃改韵从调〔一〕,所以节文辞气〔二〕。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三〕:亦各有其志也〔四〕。昔魏武论赋〔五〕,嫌于积韵,而善于贸代〔六〕。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七〕。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八〕;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九〕;妙才激扬〔一○〕,虽触思利贞〔一一〕,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一二〕。
〔一〕《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若』作『而』。」
范校:「铃木云:案『从』疑作『徙』。」《校注》:「按铃木说是。《文选》嵇康《琴赋》『改韵易调』,《晋书文苑袁宏传》『移韵徙事』,可资旁证。」《考异》:「按下文『两韵辄易』,则铃木疑作『徙』可从。」
〔二〕《乐府》篇:「声来被辞,辞繁难节。」
《斟诠》:「节,谓节度,节制,有调节之意。《礼记曲礼》:『不踰节。』疏:『不踰越节度。』《礼记仲尼燕居》:『乐也者,节也。』疏:『节,制也。言乐者使万物得其节制也。』《论语泰伯》篇:『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朱注:『辞,言语。气,声气也。』」
《校释》:「舍人论文家用韵,主魏武『资代』之说,而参以『折中』之论,可谓圆到无余蕴矣。惟节文辞气之义,则尚蕴而未发,盖此事自有天机人力之分;任天机者,灵变无常,而其失也杂;用人力者,整饬有法,而其失也滞,惟极人力之工而仍不伤其天机,运天机之巧,而能辅之以人力,庶几近美。推原其本,要不离乎情思,而修辞之功次之。情思流行,辞气称之者,天机利也;辞气焕发,而修辞从之者,人力臻也。参以前篇所论,斯理自明。」
朱星《文心雕龙声律篇诠解》:「刘勰以为改韵从调,今说换韵转韵,包括同平仄声的韵部和变平仄声的韵部二法,作用是可以节文辞气,免于单调。」
《注订》:「『辞』字或系衍文,不然或是『调』字之误。」
〔三〕《札记》:「观贾生《吊屈原》及《鵩赋》,诚哉两韵辄易,《惜誓》(《惜誓》伪托贾谊,不可信)及枚乘《七发》乃不尽然。彦和又谓刘歆桓谭百韵不迁,子骏赋完篇存者惟《遂初赋》,固亦四句一转也。」
〔四〕《随园诗话》卷六:「顾宁人言:『《三百篇》无不转韵者,唐诗亦然。惟韩昌黎七古,始一韵到底。』(按见《日知录》卷二十一)余按《文心雕龙》云:『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韵不迁,亦各从其志也。』则不转韵诗,汉魏已然矣。」
〔五〕《校证》:「冯、何并云:赋,《玉海》二○四作『诗』。」《校注》:「按魏武论赋语不可考;何焯疑为魏文,亦未言所出。」
〔六〕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七十四:「又按顾氏《音学五书》言『文人言韵,莫先于陆机《文赋》』。余谓《文心雕龙》:『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晋书律历志》:『魏武时,河南杜夔精识音韵,为雅乐郎中令。』二书虽一撰于梁,一撰于唐,要及魏武杜夔之事,俱有韵字。知此学之兴,盖于汉建安中。不待张华论韵,何况士衡?故止可曰古无韵字,不得如顾氏云起晋宋以下也。」(卷五下)「积韵」,重复同韵。
《校证》:「『贸』原作『资』,冯校云:『《玉海》作贸。』何、吴校亦作『贸』,今据改正。《神思》篇有『迁贸』语。」
《校注》:「按《金石例》九、《文断》引亦作『诗』、『贸』,当据改。」
《斟诠》:「贸者,变易也。梁昭明太子《答晋王书》:『炎凉始贸,触兴自高。』」
〔七〕《札记》:「八、论句末用韵。彦和引魏武之言,今无所见。士龙说见《与兄平原书》。书云:『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彦和谓其志同枚、贾。其云『折之中和,庶保无咎』者,盖以四句一转则太骤,百句不迁则太繁,因宜适变,随时迁移,使口吻调利,声调均停,斯则至精之论也。若夫声有宫商,句中虽不尽调,至于转韵,宜令平仄相间,则声音参错,易于入耳。魏武『嫌于积韵,善于资代』,所谓善于资代,即工于换韵耳。」
陆云《与兄平原书》:「文中有『于是』、『尔乃』,于转句诚佳,然得不用之益快,有故不如无。又于文句中自可不用之,便少亦常。云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喜霁》『俯顺习坎,仰炽重离』,此下重得如此语为佳,思不得其韵,愿兄为益之。」范注:「详士龙此文,所论者乃赋也。《玉海》《词学指南》引魏武论赋作『论诗』,诗赋亦得通称。『资代』作『贸代』,是。『贸』,迁也。《南齐书乐志》永明二年尚书殿中曹奏定朝乐歌诗云:『寻汉世歌篇,多少无定,皆称事立文,并多八句,然后转韵。时有两三韵而转,其例甚寡。张华、夏侯湛亦同前式,傅玄改韵颇数,更伤简节之美。近世王韶之、颜延之并四韵乃转,得赊促之中。颜延之、谢庄作三庙歌,皆各三章,章八句,此于序述功业详略为宜,今宜从之。』观此文知彦和所谓折之中和者,是四韵乃转也。」《注订》:「
『资代』从《玉海》作『贸代』亦通,资用贸迁也。」《考异》:「
资,取也,亦通。」
〔八〕「躁」,急迫。
〔九〕《章表》篇:「唇吻不滞。」《校证》:「『告』,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锺本、梁本、日本刊本、王谟本作『言』。」
〔一○〕周注:「激扬,激浊扬清,指韵有抑扬。」牟注:「激扬,指作者的才情高昂。」
〔一一〕郭注:「《易干文言》:『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译『利贞』为和平中正。」
牟注:「触思利贞,构思顺利、贞正。」周注:「利贞,无咎:都是《易经》中语。这是说,虽然文思畅达而正确,何如用韵适中,庶几保证没有差错。折中,即要转韵,但不要转得太急。」
纪评:「此因句法而类及押韵及语助,论押韵特精,论语助亦无高论。」
〔一二〕《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用韵和转韵也跟情韵有关,两韵一转,显得急促,百韵不变,使人厌倦。因此,刘勰主张折中:要转韵,不要转得太急。
《注订》:「彦和改韵转句,主折中之言,以四句为佳,此盖当时所尚,流为隋唐近体之制,乃成定制矣。……『四韵乃转,得赊促之中。』与彦和旨同,足证当时时论之所归焉。」
朱星云:「刘氏同意可以转韵,这也是避免单调,又可免于唇吻告劳。……一首长的诗,几十个韵不转,读起来总是这一口腔姿式,的确会感到疲劳厌倦。但转韵又不可太多太急,两韵就转必然显得用韵零乱,给人不完整之感。因两韵刚刚上口就转别的韵,真是麻烦,也会生厌烦之感。又两韵即转,这两韵又显得太孤单。当然两韵即可独立成一韵组,其中一个起韵,一个押韵,但『韵力』太单薄,……两韵就转,除非全诗都是如此两韵就转,这就从多数孤立中抵消其孤立之感了。因此转韵的规律,不可一韵到底,百句不迁,实际上也不会都有这许多合适的同韵字,必然要夹些僻韵险韵,这就不好了。也不可二韵就转,最好是中和的四韵才转。」
以上为第四段,论诗赋用韵。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一〕,《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二〕。寻兮字成句〔三〕,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四〕,而魏武弗好〔五〕,岂不以无益文义耶!
〔一〕《校注》:「按『诗人』,谓《诗》三百篇作者。『句限』犹言句内。」如《诗蓼莪》「父兮生我」,兮字即用在句内。
清黄生《字诂》:「『兮』,歌之曳声也,凡风雅兴多曳声于句末,如『葛之覃兮』之类。《楚辞》多曳声于句中,如『吉日兮辰良』……之类。句末则其声必啴缓而悠扬,句中则其声必趋数而杀。此今乐古乐之别。又『兮』字惟用之《诗》《骚》,则文无取于此,然《老子》云:『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云云,已开后世文士之习。」
〔二〕《校证》:「『字出于句外』原作『字出句外』。谢云:『
当作出于句外。』今定从张之象本及徐校本。谓以兮字成句,无预于六言七言之数。所谓『语助余声』而已。」
《考异》:「补『于』字殊赘,王校非。」
「句外」,如《楚辞橘颂》:「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韵脚是「求」和「流」,「兮」字在韵脚后,所以说句外。《诗品序》:「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离骚》原文系「名余曰正则兮」,锺嵘谓为五言者,即由此故。
〔三〕《校注》:「『成』,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文津本作『承』。按『承』字是。」
《考异》:「『承』字固通,凡语句余声,用『兮』承句,而指归有未竟,气韵有未结,不得言成也。从承为是。」郭注:「承谓承上启下。」此言诗人造句,常于句中加入助辞「兮」字,以补辞语之余声。
〔四〕《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
明诗》篇:「舜造《南风》之诗。」黄注:「《家语》: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按此见《辨乐解》。
〔五〕何焯校云:「『武』疑作『文』。」魏武诗不用兮字。
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一〕;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二〕乎哉矣也者〔三〕,亦送末之常科〔四〕。
〔一〕《文镜秘府论句端》:「属事比辞,皆有次第,每事至科分之别,必立言以间之,然后义势可得相承,文体因而伦贯也。」
〔二〕牟注:「『札』,同『扎』,刺入。」周注:「札句,在句中。」「之」、「而」、「于」、「以」是作连接词的。
吴讷《文章辨体》引《诸儒总论作文法》「诗文助辞」条云:「文有助辞,犹礼之有傧,乐之有相也。礼无傧则不行,乐无相则不谐,文无助则不顺。《檀弓》曰:『勿之有悔焉耳矣。』《孟子》曰:『寡人尽心焉耳矣。』《檀弓》曰:『我吊也与哉。』《左氏传》曰:『独吾君也乎哉。』凡此一句而三字连助,不嫌其多也。《左氏传》曰:『其有以知之矣。』又曰:『其无乃是也乎。』此二句六字成句,而四字为助,亦不嫌其多也。《檀弓》曰:『南宫绦之妻之姑之丧。』《乐记》曰:『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凡此不嫌用『之』字为多。《礼记》曰:『言则大矣美矣盛矣。』此不嫌用『矣』字为多。《檀弓》曰:『美哉轮焉。』《论语》曰:『富哉言乎。』凡此四字成句,而助辞半之,不如是文不健也。《左氏传》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太公乎,国未可量也。』此又每句终用助,读之殊无龃龉艰辛之感。诗人用助辞,多用韵在其上,有用『也』辞,若『何其处也,必有与也』;有用『而』辞,若『俟我于着乎而,充耳以素乎而』;有用『矣』辞,若『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有用『忌』辞,若『抑磬控忌,抑纵送忌』;有用『兮』辞,若『其实七兮』,『迨其吉兮』;有用『之』辞,如『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有用『止』辞,如『既曰庸止,曷又从止』;有用『且』辞,如『椒聊且,远条且』。又《礼记》散文亦有韵协,如曰:『礼行于郊,而百神受职焉;礼行于社,而百货可极焉;礼行于祖庙,而孝慈服焉;礼行于五祀,而正法则焉。』」
〔三〕《校证》:「『矣』,凌本作『已』。案《史通浮词》篇:『是以伊惟夫盖,发语之端也;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即本此文,亦作『矣』,凌本未可从。」又:「『者』字原缺,徐校补。案以上文句法求之,当有『者』字,今据补。」《考异》:「俪句之作,率如此,补『者』字非。」
〔四〕郭注:「科,条也;常科,即通例。」
《史通浮词》篇:「夫人枢机之发,亹亹不穷,必有徐音足句为其始末,是以『伊』、『惟』、『夫』、『盖』,发语之端也;『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去之则言语不足,加之则章句获全。」
《玉篇》:「也,所以穷上成文也。」《颜氏家训书证》篇:「也,语已及助句之辞,有结上文者,若《论语》『亦不可行也』之属是也。有起下文者,若『夫子之至于是邦也』之属是也。」
明卢亦纬《助语辞》:「发语之端,用一『盖』字,即是大凡之意。欲作语之时,将通理一平普看,却议论此事,文中有『
大抵』为起句者者亦同。」又:「声随语发,意不加重,且不训本字义,此等字多有之。」
清王鸣昌《辩字诀》:「盖一句中,必用虚字以为衬贴,或用于句首,或用于句中,皆曰衬语,先辈所谓助语是也。」
清袁仁林《虚字说》:「语辞何以无义,缘其字本为语中衬贴之声,离语则不能自立。」
清张文炳《虚字注释》:「『夫』亦发端字,与『盖』相似,但『夫』字是为将指此事此物此理而发,与『盖』字作推原者不同,『夫人幼而学之』是也。」
清刘淇《助字辨略》:「《礼记曲礼》:『故君子式黄发。』郑注云:『发句言故,明此众篇杂辞也。』愚案此句文义与上不属,故知是发语之辞,与承上起下者别也。」
《容斋随笔》「《孟子》书百里奚」条:「柳子厚《复杜温夫书》云:『生用助字,不当律令。』所谓『乎』、『欤』、『
耶』、『哉』、『夫』、『也』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精思之,则益也。予读《孟子》『百里奚』一章,曰:『曾不知以食牛于秦缪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味其所用助字,开阖变化,使人之意飞动。此难以为温夫辈言也。」《马氏文通自序》据此言曰:「
虚字所助,盖不外此三端。」杨树达《高等国文法》中,亦据此而将虚字分为语首助辞、语中助辞、语末助辞三种。
朱星:「这一小段确实很多发明。……首先,他分出这些字,确是真正的虚字,但到明清后一批研究虚字的书把范围扩大了,也把虚字的性质混淆了,把一些代词、形容词、动词、副词也混进去了。所以对虚字有广狭义之分。广义的指具体的词为实字,抽象的词为虚字,如此必然具体的字少,抽象的字多。狭义的指无概念之字为虚字,反之是实字,如此,必然虚字少而实字多。……为求科学分类的严格性,当取狭义。……不可说我国历来对虚字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与界限,好像到了《马氏文通》……才开始明确了虚字的性质,划清了界限。」
清人陈仲鱼《简庄集》有《对策》一篇,发明虚字之条例,堪称详备,全文已见范注引。
据事似闲,在用实切〔一〕。巧者回运,弥缝文体〔二〕,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三〕。外字难谬,况章句欤〔四〕!
〔一〕《校证》:「『闲』,张之象本作『闲』。」牟注:「据事,称引事理。闲,空,指没有实际意义。」周注:「虚词不像实词那样有实在意义,在句中像闲散的字,可是在表达各种语气和语意转折等方面,有切实作用。」
〔二〕《文镜秘府论定位》:「故自于首句,迄于终篇,科位虽分,文体终合。理贵于圆备,言资于顺序,使上下符契,先后弥缝(
上科与下科,事相成合,如符契然;科之先后,皆相弥缝,以合其理也),择言者不觉其孤(言皆符合不孤),寻理者不见其隙(隙,孔也,理相弥合,故无孔也),始其宏耳。」
朱星:「刘氏明确了这些字的性质为『助』为『外』,且创『外字』一名。语助一词,汉末已有,如《尚书微子》:『予颠隮若之何其。』郑注:『其,语助也。』《礼记檀弓》:『何居,我未之前闻也』。郑注:『居读如姬姓之姬,齐鲁之间语助也。』至于外字,乃由于『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而得名。在《章句》篇还说:『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他把字分为内外,内为主,外为辅为助,并非都列在句外(指句头句尾),当然多数都列在句头句尾。把内外解为主助,是可以成立的,真是『据事似闲,在用实切』,二语说透了虚字的作用。……可惜『外字』一名没有被大家注意而行开。
「又次,他把虚字分为三类;一是发端的,二是送末的,三是中间札句的。三分类虽简单而极概括,后来讲虚字分类的有刘淇《助字辨略》,分助字为三十类,……分的杂乱不堪,不如刘勰所分三大类为简要。
「最后,……刘氏对『兮』字的看法是『寻兮字成句,……岂不以无益文义耶?』(《章句》)以为『兮』是无益文义,所以『魏武弗好』,这就讲不通了。『兮』在《诗经》、《楚辞》中都用了很多,魏武不用是体裁有变化,不是无益文义就不用。当然它与『乎』、『哉』、『矣』、『也』等有区别,是纯粹表声虚字,缺少它也不会影响句中的意义与表情,但还有其它无益文义的虚字,不能因此就不用。」
〔三〕刘淇《助字辨略》:「一字之失,一句为之蹉跎;一句之误,通篇为之梗塞。」
以上数句的意思是说有巧思的人回环运用虚字,可以把文句的本体弥缝连系起来。善于运用虚字,将使数句之外用上一个虚字就会得到帮助。在骈四俪六的文章中,提出如何运用虚字,这是刘勰的卓见。孙德谦《六朝丽指论虚字》:「作骈文而全用排偶,文气易致窒塞。即对句之中,亦当少加虚字,使之动宕。六朝文如傅季友《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俾忠贞之烈,不泯于身后,大赉所及,永及于后人。』任彦升《宣德皇后令》:『客游梁朝,则声华藉甚,荐名宰府,则延誉自高。』邱希范《永嘉郡教》:『才异相如,而四壁徒立,高惭仲蔚,而三径没人。』或用『于』字,或用『则』字,或用『而』字,其句法乃栩栩欲活。至庾子山《谢滕王集序启》:『譬其毫翰,则风雨争飞;论其文采,则鱼龙百变。』更觉跃然纸上矣。然如去此虚字,将『譬其』『论其』易为藻丽之字,则平板而不能如此流利矣。于是知文章贵有虚字旋转其间,不可落入滞相也。」以上所举皆所谓「得一字之助也」。
范注又引陆以湉《冷庐杂识》云:「作文固无取冗长,然用字有增益而愈佳者。如欧阳公作《昼锦堂记》云:『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今昔之所同也。』后增二字,『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乃觉更胜。又作《史照山亭记》云『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一投汉水』,章子厚谓宜改作『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方为中节,公喜而用之。黄山谷《题仁宗飞白书跋》末云『誉天地之高厚,赞日月之光华,臣知其不能也』,集中作『臣自知其不能也』,增『自』字语意乃足。于此知作文之法,不得概以简削为高。」范注:「审是则文家虽立意求简,遇字句中有宜增者,仍依文益之,斯正所以善用其简者欤?」
张煦侯《试论刘勰的语言风格》:「他(刘勰)在《章句》篇中曾给虚字以正确的评价,那就是『据事似闲,……得一字之助矣』。那就是说,善用虚字是『巧者』的事。所谓『弥缝文体』,就是说:对于需要联贯的地方一定要把它很熨贴地联贯起来,文章如果专用排偶,也就是专用实字砌成整句,并且句句独立,中间没有关联词语,这样,前人所谓『潜气内转』那样骈文的佳境,就永远达不到。」
钱锺书《谈艺录》:「按诗用虚字,刘彦和《文心雕龙》第三十四《章句》篇结语已略论之。盖周秦之《诗》《骚》,汉魏已来之杂体歌行,如杨恽《拊缶歌》、魏武帝诸乐府、蔡文姬《悲愤诗》、《孔雀东南飞》、沈隐侯《八景咏》,或四言,或五言记事长篇,或七言,或长短句,皆往往使语助以添迤逦之概,而极其观于射洪之《幽州台歌》,太白之《蜀道难》,《战城南》。宋人杂言一体,专仿此而不能望项背也。五言则唐以前斯体不多。如《十九首》:『同心而离居』,『故人心尚尔』。……其它用『之』字、『哉』字『而』字句,多不胜举。六代则徐干一作,仿制者尤多。入唐则李杜以前,陈子昂、张九龄使助词较伙,然亦人不数篇,篇不数句,多摇曳以添姿致,非顿勒以增气力。唐以前惟渊明通文于诗,稍引厥绪,朴茂流畅,别开风格。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八三──八六页)
《注订》:「『况章句欤』以上一节,唯论助字。助字之用,为句首句中句末之所必须,亦假之以为转换语气,或结束语气之用。」
〔四〕牟注:「外字,外加的字,即虚字。难谬,患其谬误。难,《释名释语言》:『惮也,人所忌惮也。』」
第五段论虚词及其用法。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一〕,理资配主〔二〕,辞忌失朋〔三〕。环情草调〔四〕,宛转相腾〔五〕。离合同异〔六〕,以尽厥能〔七〕。
〔一〕《斟诠》:「言裁断章节有一定之检式,而累积词句则无不变之恒例。检,即检式,有法度之意。《荀子儒效》:『礼者所以为群臣尺寸寻文检式也。』」
牟注:「断章,分章。……积句不恒,即前面所说的『
笔句无章』。」周注:「积句不恒,……即积句成章没有一定,只要上下衔接,而多少不定。」
〔二〕黄注:「《易丰》:初九,遇其配主。」言情理之陈述用以配合主题。
〔三〕梅注:「『失』,元作『告』,谢改。」《考异》:「篇中有『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即赞语所本,从『失』是。」
〔四〕《校注》:「『草』,黄校引孙注云:『当作节。』按孙说于文意虽通,于致误之由则失,未可从也。疑原是『革』字,『草』其形误。『革』,改也(《易革卦》郑注),更也(《诗大雅皇矣》毛传)。『革调』,即篇中『改韵徙调』之意也。」
《校证》:「『草』,梅引孙汝澄云:『当作节。』徐校『草』作『革』。案『草』读如《诏策》篇『视草』,《神思》篇『草奏』,《练字》篇『草律』,《附会》篇『草表』、『更草』之『草』,自通,不烦改字。」郭注解为需围绕文情变革声律。
《吕氏春秋爱士》篇:「晋人已环缪公之车矣。」高注:「环,围也,谓周旋围绕之也。」
〔五〕牟注:「宛转,委婉曲折。《明诗》篇所说『宛转附物』,《物色》篇所说『随物之宛转』,都指情与物象的密切结合。这里承上句之意,指情与音韵的密切结合。腾,奔驰,飞腾,比喻得到很好的表达。」
郭注:「谓如此能使文情宛转、文辞腾跃。」
〔六〕《校注》:「『合同』,黄校云:『王本作同合。』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亦并作『同合』。按『合同』『同合』,其义固无异也。」
《斟诠》:「此处『离同合异』句即上文『离章合句』句之改写,词虽异而义实同。且此句型与上文『环情革调』相对成文,若『同合』互倒,则不相伦矣。」
〔七〕《斟诠》:「言分离相同之意趣而为章,联合相异之词字而成句,必也句既清英,而章又明靡,乃可相得益彰,克尽其分章造句之功能焉。」
丽辞第三十五
《说文》:「丽,旅行也。鹿之性,见食急必旅行,从鹿丽。《
礼》:『丽皮纳聘。』盖鹿皮也。」段注:「此丽之本义。其字本作丽,旅行之象也。后乃加鹿耳。……见食急而犹必旅行者,义也。……《聘礼》曰:『上介奉币俪皮。』……『俪』即『丽』之俗。郑注:『俪皮,两鹿皮也。』郑意丽为两,许意丽为鹿,其意实相通。」《斟诠》:「按:旅行,谓结侣而行也,亦即『骈行』之意。盖丽古文但作丽,象两两相比之形。此云『丽辞』,犹言骈俪之辞,为修辞中对偶之一法。案骈为二马并驾之义。二马并驾,须两两相俪,齐一步骤,故对偶之文称骈文俪辞也。」
《史通通释核才》篇于「卢思道雅好丽词」句释云:「《文心雕龙》有《丽词》篇,论骈俪体。」
《刘申叔先生遗书文说耀采篇第四》:「由古迄今,文不一体。然循名责实,则经史诸子,体与文殊,惟偶语韵词,体与文合。……观于文字之古义,可以识文章之正宗矣。况《易》以六位而成章,《书》为四言之嚆矢,太师采《诗》,咸属韵语,宣尼赞《易》,首肇《文言》,遐稽《六艺》之书,半属偶文之体。……惟对待之法未严,平侧之音未判,乃偶寓于奇,非奇别于偶。……故训辞尔雅,抽句匪单,或运用迭词,或整列排语,三代文体,即此可窥。……东周以降,文体日工。……韩非著书,隐肇连珠之体;荀卿《成相》,实为对偶之文。……西汉文人,追踪三古,而终军有奇木白麟之对,儿宽摅奉觞上寿之辞,胎息微萌,俪形已具。迨及东汉,文益整赡,盖踵事而增,自然之势也。故敬通、平子之伦,孟坚、伯喈之辈,揆厥所作,咸属偶文。……或掇丽字以成章,或用骈音以协韵。……若夫当涂受箓,太始开基,……才思虽弱于西京,音律实开夫典午。六朝以来,风格相承。……故《文选》勒于昭明,屏除奇体;《文心》论于刘氏,备列偶词。体制谨严,斯其证矣。」
《札记》:「文之有骈俪,因于自然,不以一时一人之言而遂废。然奇偶之用,变化无方,文质之宜,所施各别。或鉴于对偶之末流,遂谓骈文为下格;或惩于俗流之恣肆,遂谓非骈体不得名文;斯皆拘滞于一隅,非闳通之论也。惟彦和此篇所言,最合中道。」
范注:「《说文》:『丽,旅行也。』古文作『丽』,象两两相比之形。此云丽辞,犹言骈俪之辞耳。原丽辞之起,出于人心之能联想。既思云从龙,类及风从虎。此正对也。既想西伯幽而演《易》,类及周旦显而制《礼》,此反对也。正反虽殊,其由于联想一也。古人传学,多凭口耳,事理同异,取类相从,记忆匪艰,讽诵易熟,此经典之文所以多用丽语也。凡欲明意,必举事证,一证未足,再举而成;且少既嫌孤,繁亦苦赘,二句相扶,数折其中。昔孔子传《易》,特制《文》《系》,语皆骈偶,意殆在斯。又人之发言,好趋均平,短长悬殊,不便唇舌;故求字句之齐整,非必待于耦对,而耦对之成,常足以齐整字句。魏晋以前篇章,骈句俪语,辐辏不绝者,此也。」
许文雨《文论讲疏》:「《说文鹿部》云:『丽,旅行也。』段玉裁曰:『此丽之本义,其字本作「丽」,旅行之象也。后乃加鹿耳。《周礼》:「丽马一圉,八丽一师。」注曰:「丽,耦也。」《
礼》之「俪皮」,《左传》之「伉俪」,《说文》之「骊驾」,皆其义也。两相附则为丽。《易》曰:「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是其义也。丽则有耦可观。●部曰:「丽尔,犹靡丽也。」是其义也。两而介其间,亦曰丽,《离》卦之一阴丽二阳是也。』此解『丽』有耦义、两义。故丽辞即世所谓骈体文也。彦和此篇题虽宗骈,而亦兼斥骈文之弊,终主之以骈散兼用之说。至于骈文成立原理,彦和固已昭揭篇端,尤征伟识。」
饶宗颐《文心雕龙探原》:「梁世朱澹远有《语对》十卷,《语丽》十卷,见《隋志》(又见《金楼子聚书》篇)。」
《校释》:「文学之用对偶,实由文字之质性使然。我国文字单体单音,故可偶合。」
王力《中国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中国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是对偶,第二是声律。……所谓丽辞,就是对偶。
「惟有以单音节为主(即使是双音词,而词素也是单音节)的语言,纔能形成整齐的对偶。在西洋语言中,即使有意地排成平行的句子,也很难做到音节相同。那样只是排比,不是对偶。」(《文艺报》,一九六二年第二期)
宗白华《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易经的美学(二)》丽卦:「丽者并也。丽加人旁,成俪,即并偶的意思,即两个鹿并排在山中跑。这是美的景象。在艺术中,如六朝骈俪文,如园林建筑中的对联,如京剧舞台上的形象的对比,色采的对称等,都是并俪之美。这说的《丽卦》又包含有对偶、对称、对比等对立因素,可以引起美感的思想。」(《文艺论丛》第六辑)
程兆熊《文心雕龙讲义》:「中国语言文字上之对偶性,构成中国语言文学上特有之对称与对比之美。」
造化赋形〔一〕,支体必双〔二〕,神理为用〔三〕,事不孤立〔四〕。夫心生文辞〔五〕,运裁百虑〔六〕,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七〕。
〔一〕《注订》:「自然演变而有所成就者,谓之造化,亦即天地之谓。《淮南原道》篇:『与造化者俱。』注曰:『天地,一曰道也。』」
〔二〕校注:「按《左传》昭公三十二年:『(史墨)对曰:「物生有两,……体有左右。」』杜注:『谓有两。』」
《诗经墉风相鼠》:「相鼠有体。」毛传:「体,支体。」《孟子公孙丑》「则具体而微」句刘熙注:「体,四肢股肱也。」《吕氏春秋孝行》:「能全支体以守宗庙,可谓孝矣。」
〔三〕《原道》篇:「研神理而设教。」又:「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情采》:「五色杂而成黼黻,……神理之数也。」按此处「造化」与「神理」对文,义亦相近。「神理」即天理。
〔四〕《文镜秘府论论对属》:「凡为文章,皆须对属;诚以事不孤立,必有配疋而成。」
《文论讲疏》:「至于世间万事,祸福倚伏,正反对立,是非横生,美丑善恶,胥相对待。语及彝伦,上下如君臣,平峙如夫妇,义归攸叙,势难缺一。吾人辨析事理,造文记述,有举此见彼之科,着因同求异之律。此又刘勰所云『神理为用,事不孤立』者也。」
李兆洛《骈体文钞序》:「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道奇而物偶,气奇而形偶,神奇而识偶。孔子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分阴分阳,故《易》六位而成章,相杂而迭用。』文章之用,其尽于此乎!」盖即发明彦和此义。
〔五〕《原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心生文辞」即创作文辞。
〔六〕「运裁百虑」,各种思虑都加以运用裁度。
〔七〕《诗经小雅谷风》:「习习谷风,维风及雨。」毛传:「风雨相感,朋友相须。」「相须」,谓相配合。
《札记》:「一曰高下相须,自然成对。明对偶之文依于天理,非由人力矫揉而成也。」按「高下」犹言天地,天须地,地亦须天,故云「高下相须」,言虽天高地卑,而彼此互相依赖,「自然成对」。
《文心雕龙注订》:「自然成对,与下文『率然对尔』同旨。《老子》:『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即自然成对之理。人之口语往还,皆本自然,其一字一语相对,犹老氏之所谓『高下相倾,音声相和』之理也。」
王忠林《文心雕龙所述辞格析论》:「刘氏以为天地化生万物,肢体自然成双作对,天地间许多事物也都是偶立不孤的。而文辞的对偶,也是依于这种自然的道理,绝不是人力矫揉而成的。」(见王更生编《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选粹》)
唐虞之世,辞未极文〔一〕,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二〕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三〕岂营丽辞,率然对尔〔四〕。
〔一〕「辞未极文」谓文辞尚未极尽采藻。
〔二〕《校证》:「『云』旧作『文』,黄注本改。」按元刻本作「文」。黄注:「见《虞书大禹谟》。」孔传:「刑疑从轻,赏疑从重。」正义:「罪有疑者,虽重从轻罪之;功有疑者,虽轻从重赏之。」
〔三〕《大禹谟》:「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孔传:「自满者人损之,自谦者人益之,是天之常道。」
〔四〕《校证》:「『尔』汪本、畲本、张之象本、王惟俭本、冯本、《诗纪》别集二作『耳』。」按元刻本、弘治本作「耳」。
《札记》:「次曰『岂营丽辞,率然对尔』。明上右简质,文不饰琱,而出语必双,非由刻意也。」
《注订》:「语出自然,应答天成,则丽句之形,原非造做。」
《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一〕。序《干》四德,则句句相衔〔二〕;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三〕;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四〕;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五〕: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六〕。
〔一〕《文》《系》,指《干》《坤》之《文言》与《系辞》上下。
〔二〕梅注:「《易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
干,元亨利贞』。」《易干卦》:「干,元亨利贞。」元亨利贞即「四德」。
「序」,同「叙」。「相衔」,相衔贯。
《校证》:「冯本、汪本、张之象本、王惟俭本、《诗纪》『句』作『八』,徐校作『句』。」按元刻本「句句」作「八句」《易干文言》序四德正是八句。故「八」亦可通。
〔三〕梅注:「《易》:『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按此见《干文言》。「类感」,同类事物相互感应。
《文镜秘府论论对》:「文词妍丽,良由对属之能;笔札雄通,实(疑脱「赖」字)安施之巧。若言不对,语必徒申;韵而不切,烦词枉费。元氏云:『《易》曰:「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书》曰:「满招损,谦受益。」』此皆圣作切对之例也。」
〔四〕梅注:「《系辞》:干道成男,坤道成女,干知大始,坤作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按此见《易系辞上》。韩注:「天地之道不为而善始,不劳而善成,故曰易简。」以上这段《系辞》,不仅每两句成一对偶,而且前后文意婉转相承。
〔五〕梅注:「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按此见《易系辞下》。「悬合」,指日月与寒暑隔行相对。这一小段《系辞》,前四小句同后四小句,两两相对。
《文镜秘府论论对属》:「在于文笔,变化无恒。或上下相承,据文便合,若云『圆清着象,方浊成形』,『七曜上临,五岳下镇』(「方」、「圆」,「清」、「浊」,「象」、「形」,「七」、「五」、「上」、「下」,是其对);或前后悬绝,隔句始应,若云『轩辕握图,丹凤巢阁;唐尧秉历,玄龟跃渊』(「轩辕」、「唐尧」,「握图」、「秉历」,「丹凤」、「玄龟」,「巢阁」、「跃渊」是也);或反义并陈,异体而属,若云『乾坤位定,君臣道生。或质或文,且升且降』(「乾坤」、「君臣」、「质文」、「
升降」并反义,而同句陈之,「乾坤」与「君臣」对,「质文」与「
升降」对,是异体属也);或同类连用,别事方成,若云『芝英蓂荚,吐秀阶庭;紫玉黄银,扬光岩谷』(「芝英蓂荚」与「紫玉黄银」,「阶庭」与「岩谷」,同类连对,而别事相成):此是四途,偶对之常也。比事属辞,不可违异。故言于上,必会于下;居于后,须应于前。使句字恰同,事义殷合(若上有四言,下还须四言;上有五字,下还须五字。上句第一字用「青」,下句第一字即用「白」、「黑」、「朱」、「黄」等字,上句第三字用「风」,下句第三字即用「
云」、「烟」、「气」、「露」等。上有双声、迭韵,下还即须用对之)。犹夫影响之相逐,辅车之相须也。」
清程杲《四六丛话识语》:「《雕龙》所引孔子系《
易》,四德句句相衔,龙虎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宛转相承;日月往来,隔行悬合。凡后世骈体对法,莫不悉肇于斯。」
〔六〕《札记》:「三曰句字或殊,偶意一也。明对偶之文,但取配俪,不必比其句度,使语律齐同也。」《斟诠》:「意能相耦,亦谓丽辞也。」
至于诗人偶章〔一〕,大夫联辞〔二〕,奇偶适变,不劳经营〔三〕。
〔一〕范注:「『诗人偶章』指《诗》三百篇。『大夫联辞』,指《左传》《国语》所记列国大夫朝聘应对之辞。」
周注:「诗人偶章,……如《召南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以上为第二章、第三章,这两章相对。」
〔二〕斯波六郎:「案上句『诗人偶章』,指《诗》三百篇而言,此句应指《楚辞》。大夫即三闾大夫,谓屈原也,或亦宜解为含宋玉在内。」《斟诠》:「惟核与下文『奇偶适变』之承句,此『大夫』仍以泛称为胜,实指则近泥矣。」
《才略》篇云:「及乎春秋大夫,则修辞聘会,磊落如琅玕之圃,焜耀似缛锦之肆。」本文「大夫联辞」似指此而言。
牟世金《范注补正》:「『大夫联辞』中的丽辞如:『
不有外患,必有内忧』(《国语晋语六》),『臣闻国君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明』(《国语楚语上》)。」
〔三〕《札记》:「四曰奇偶适变,不劳经营。明用奇用偶,初无成律,应偶者不得不偶,犹应奇者不得不奇也。」《文论讲疏》:「
此论骈散之各有所宜也。」
郭注:「如《左氏》宣公三年,楚子问鼎,王孙满对辞中有云:『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知也。』便是骈散兼行。」
《斟诠》:「言其辞句或散行或骈俪,随机应变,不须刻意经营也。此二句承上《诗》与《左》《国》而言,只证秦汉以上偶言,并出自然也。彦和言外之意,示人不必扬偶抑奇。此节所以举扬马张蔡者,以见辞意并偶之渐也。盖文之用奇用偶,初无定则,可奇者不能不奇,可偶者不能不偶,固无事乎勉强,任其自然可耳。」
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一〕,刻形镂法〔二〕,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三〕。
〔一〕《校证》:「『宋画吴冶』原作『宋尽吴治』,朱云:『宋画吴冶,语出《淮南子(修务篇)》。』梅据朱改。吴校作『宋烬吴沼』,非是。」《校注》:「按何本、谢钞本作『宋画吴冶』,未误。」
范注:「扬雄、司马相如、张衡、蔡邕,两汉文人之首。《庄子田子方》篇:『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礡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干将作剑,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而金铁之精不销。……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入炉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淮南子修务训》:「夫宋画吴冶,刻刑镂法,乱修曲出。其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高诱注:「宋人之画,吴人之冶,刻镂刑法,乱理之文,修饰之巧,曲出于不意也。」
〔二〕「刻形镂法」,刻画形貌,雕镂法式、图样。这里用画图和炼冶的加意修饰提炼来比写作。
〔三〕《文镜秘府论论文意》:「或云:今人所以不及古者,病于俪词。予云:不然。(先正时人,兼非刘氏。)《六经》时有俪词,扬、马、张、蔡之徒始盛。『云从龙,风从虎』,非俪耶?但古人后于语(「古」字原缺,据皎然《诗议》补),先于意,因意成语,语不使意,偶对则对,偶散则散。若力为之,则见斤斧之迹,故有对不失浑成,纵散不关造作,此古手也。」
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一〕,联字合趣,剖毫析厘〔二〕。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三〕。
〔一〕刘师培《论文杂记》九:「东京以降,论辩诸作,往往以单行运排偶之词(载于《后汉书》之文,莫不如是,即专家之文集,亦莫不然),而奇偶相生,致文体迥殊于西汉(东汉之儒,凡能自成一家言者,如《论衡》、《潜夫论》、《申鉴》、《中论》之类,亦能取法于诸子,不杂排偶之词。《论衡》语意尤浅,其文在两汉中殆别成一体者)。建安之世,七子继兴,偶有撰着,悉以排偶易单行(如《加魏公九锡文》之类,其最著者也);即非有韵之文(如书启之类是也),亦用偶文之体,而华靡之作,遂开四六之先,而文体复殊于东汉。其变迁者一也。西汉之书,言词简直,故句法贵短,或以二字成一言(如《史记》各列传中是也),而形容事物,不爽锱铢(且能用俗语方言以形容其实事)。东汉之文,句法较长,即研炼之词,亦以四字成一语(未有用两字即成一句者)。魏代之文,则合二语成一意(或上句用四字,下句用六字,或上句用六字,下句用四字,或上句下句皆用四字,而上联咸与下联成对偶,诚以非此不能尽其意也,已开四六之体)。由简趣繁(此文章进化之公例也),昭然不爽,其变迁者二也。西汉之时,虽属韵文(如骚赋之类),而对偶之法未严(西汉之文,或此段与彼段互为对偶之词,以成排比之体,或一句之中,以上半句对下半句,皆得谓之偶文,非拘于用同一之句法也,亦非拘拘于用一定之声律也)。东汉之文,渐尚对偶(所谓字句之间互相对偶也)。若魏代之体,则又以声色相矜,以藻绘相饰,靡曼纤冶,致失本真(魏晋之文,虽多华靡,然尚有清气。至六朝以降,则又偏重词华矣)。其变迁者三也。」
《斟诠》:「彦和略举『魏晋群才』,所以针时俗也。盖骈俪之风,始于子建,盛于晋初,而靡于六朝。子建虽尚工整,犹不失东京典型。至晋太康,渐趋繁缛矣。」
〔二〕《校注》:「『剖』,黄校云:『一作割。』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亦并作『割』。《文选西京赋》『剖析毫厘』,即此语之所自出,不作『割』。《体性》篇『剖析毫厘』,亦可证。黄氏依何校改『剖』,是也。」
「合趣」,谓配合情趣。《文论讲疏》:「盖文章略内容而重外形,故惟以铺张为事,丽辞为主。如司马相如、扬雄辈好罗列事物,而用偶句;其后张衡、蔡邕辈,专以华富为旨,四六对偶之调渐多。柳宗元谓文章至东汉而衰,所谓八代之衰,始于此矣。曹植以旷世之逸才,专攻偶俪之文;邺下七子奋而和之,竞尚绮丽之辞;陆机潘岳仿之,终现四六横流之世。南渡以后,文气日趋卑弱,溯其所自,则汉赋开之也。」「自扬马张蔡」至「剖毫析厘」,《文论讲疏》:「此段论属对由自然而趋巧密。」
〔三〕这是说运用巧思,自然合机才好,虚浮假冒,勉强拼凑是没有功效的。谢榛《四溟诗话》:「《诗》曰:『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初无意于对也。《十九首》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属对虽切,亦自古老。六朝惟渊明得之,若『芳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是也。」《史通叙事》篇:「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此即此所谓「浮假」。
《注订》:「自『诗人偶章』至『浮假者无功』一段,就中『不劳经营』申明上文『自然成对』及『率然对偶』之旨。『深采并流』二句,述丽句偶意,极文章妙趣之旨。『魏晋群才』,申丽体文章演变之迹至魏晋为极,沿至六朝,稍靡浮假,又正其失。」
《斟诠》:「契,合也。机,指思理。《华严经》疏:『契理合机。』浮,虚妄也。」
以上为第一段,论丽辞的形成原因及其源流梗概。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一〕,反对为优,正对为劣〔二〕。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三〕,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四〕。
〔一〕程杲《四六丛话识语》:「四六主对,对不可以不工,《
雕龙》所论言对、事对、反对、正对,尽之矣。至谓言对易,事对难,反对优,正对劣,其所谓难者,若古『二十四考中书,三十六年宰辅』(见《唐诗纪事》卷五十四「温庭筠」条),『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室离宫三十六』(见《骆宾王文集》卷九《帝京》篇)之类,比事皆成绝对,故难也。近时翻类书,举故事,往往一意衍至数十句,不惟难者不见其难,亦且劣者弥形其劣。……
「四六中以言对者,惟宋人采用经传子史成句为最上乘,即元明诸名公表启,亦多尚此体,非胸有卷轴,不能取之左右逢源也。以事对者,尚典切,忌冗杂,尚清新,忌陈腐。否则陈陈相因,移此俪彼,但记数十篇通套文字,便可取用不穷。况每类皆有熟烂故事,俗笔伸纸,便尔挦撦,令人对之欲呕。然又非必舍康庄而求僻远也,要在运笔有法,或融其字面,或易其称名,或巧其属对,则旧者新之,顿觉别开壁垒,《庄子》所谓臭腐化为神奇也。
「……偶对上下句一事相承,或有各用故事者,必须意义联贯,不得艮限贻误。」
〔二〕何焯云:「补之论诗,必取反对,读彦和此论,益叹老友根柢坚牢,必不可易。」(沈岩录)
《校释》:「正者,双举同物以明一义,词径而意重,故曰劣。反者,并列异类,以见一理,语曲而义丰,故曰优。然作者行文亦随宜遣笔,初无绌正崇反之见,未可因舍人此论,而拘于一格也。」
《文镜秘府论论对属》:「至若上与下,尊与贵,有与无,同与异,去与来,虚与实,出与入,是与非,贤与愚,悲与乐,明与暗,浊与清,存与亡,进与退,如此等状,名为反对者也(事义各相反,故以名焉)。除此以外,并须以类对之:一二三四,数之类也;东南西北,方之类也;青赤玄黄,色之类也;风云霜露,气之类也;鸟兽草木,物之类也;耳目手足;形之类也;道德仁义,行之类也;唐虞夏商,世之类也;王侯公卿,位之类也。及于偶语重言,双声迭韵,事类甚众,不可备叙。」
秋耘《一得诗话》:「刘勰提出过『反对为优,正对为劣』的主张,因为『反对』是用意义相反或不同的词来相对,上下两句从不同的角度来表达同一的意境,内容一定比较丰富;『正对』是用意义大致相同的词来相对,上下两句的涵义不免重复,内容一定比较单调。前者如『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骆宾王),后者如『
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杜审言)。孰优孰劣,一读就可以分辨出来。」(《诗刊》一九六三年第二期)
周振甫《诗词例话对偶》:「正对是并列的事物相对。反对是相反的事物互相映衬。在诗中正对很多,反对很少。所以用正反来分优劣的话在律诗中并不适用。像杜甫《咏怀古迹》的『支离』、『飘泊』、『三峡』、『五溪』都是正对。反对的例子如《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陆游《秋夜读书》『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律诗中绝大多数是正对,古人并不认为『正对为劣』,因为用诗来抒情达意,不可能要求对偶的句子都是意义相反的。」
王力《中国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拿今天的话来说,言对就是不用典故,事对就是用典故,反对就是反义词或意义不同的词相对,正对就是同义词或意义相近的词相对。
「刘勰轻视言对,这是跟骈体文的体裁有关的。从艺术观点说,这个作用不大。杜甫王维等许多大诗人许多著名的对句,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也都是言对,不是事对。」
〔三〕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文选》沈约《应王中丞思远咏月》『高楼切思妇,西园游上才』」:「刘彦和曰:『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思妇,上才,一忧一乐,『理殊趣合』者也。」
〔四〕「事对」要举出人的两种事例作为验证,就是用典故,所以比较难;而「言对」只是举两句不用典故的话在字面上成对,所以比较容易,但不见得就不好。「理殊趣合」是说用两种不同的事理,从不同的角度来合成一种意趣,它字面上相反,实际上相成,反衬比较有力,所以说「反对为优」。「事异义同」是说举的事例不同,但是意义相同,意思重复,如刘勰所举的例子:「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汉高祖、汉光武都是帝王,「想枌榆」「思白水」都是思念他们的家乡,象这样内容单调,当然差一点;如果是意义相近,那种正对还是很好的。而且后代的律诗中有很多有名的对句是正对。这四种对偶是两两交错的,言对、事对里有正对、反对,正对、反对里也有言对、事对。
《斟诠》:「唐初上官仪因之而创为六对、八对之说;去其重,则得的名(一曰正名)、同类、异类、双声、迭韵、联绵(
一曰连珠)、双拟、回文、隔句九种。《诗法详论》更扩为二十七种,《文镜秘府论》三《论对》扩为二十九种,殊觉繁碎。」兹摘引其重要者如下:
《文镜秘府论二十九种对》:「第一,的名对(又名正名对,又名正对,又名切对)。的名对者,正也。凡作文章,正正相对。上句安『天』,下句安『地』;上句安『山』,下句安『谷』;上句安『东』,下句安『西』;上句安『南』,下句安『北』;上句安『正』,下句安『斜』;上句安『远』,下句安『近』;上句安『倾』,下句安『正』。如此之类,名为的名对。……诗曰:『东圃青梅发,西园绿草开;砌下花徐去,阶前絮缓来。』释曰:上二句中:『东』『西』是其对,『园』『圃』是其对,『青』『绿』是其对,『梅』『草』是其对,『开』『发』是其对。下二句中『阶』『砌』是其对,『前』『下』是其对,『花』『絮』是其对,『徐』『缓』是其对,『来』『去』是其对。如此之类,名曰的名对。……又曰:『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释曰:『迎』『送』词翻,『去』『来』义背,下言『西北』,上说『东南』,故曰正名也。……又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有虚名实名,上对实名也。……元兢曰:正对者,若『尧年』、『舜日』。尧、舜皆古之圣君,名相敌,此为正对。若上句用圣君,下句用贤臣;上句用『凤』,下句还用『鸾』;皆为正对也。如上句用『松桂』,下句用『蓬蒿』;松桂是善木,蓬蒿是恶草,此非正对也。
「第二,隔句对。隔句对者,第一句与第三句对,第二句与第四句对。如此之类,名为隔句对。诗曰:『昨夜越溪难,含悲赴上兰;今朝逾岭易,抱笑入长安。』释曰:『第一句「昨夜」与第三句「今朝」对,「越溪」与「逾岭」是对;第二句「含悲」与第四句「抱笑」是对,「上兰」与「长安」对;并是事对,不是字对:如此之类,名为隔句对。……
「第五,互成对。互成对者,『天』与『地』对,『日』与『月』对,『麟』与『凤』对,『金』与『银』对,『台』与『
殿』对,『楼』与『榭』对。两字若上下句安之,名的名对;若两字一处用之,是名互成对,言互相成也。诗曰:『天地心间静,日月眼中明;麟凤千年贵,金银一代荣。』释曰:第一句之中『天地』一处,第二句之中『日月』一处,第三句之中『麟凤』一处,第四句之中『金银』一处,不在两处用之,名互成对。……
「第六,异类对。异类对者,上句安『天』,下句安『
山』;上句安『云』,下句安『微』;上句安『鸟』,下句安『花』;上句安『风』,下句安『树』;如此之类,名为异类对。非是的名对,异同比类,故言异类对。……诗曰:『天清白云外,山峻紫微中;鸟飞随去影,花落逐摇风。』释曰:上句安『天』,下句安『山』,『天』『山』非敌体,『白云』『紫微』亦非敌体;第三句安『鸟』,第四句安『花』,『鸟』『花』非敌体,『去影』『摇风』亦非敌体:如此之类,名为异类对。……又如以『早朝』偶『敌人』,非类是也。元氏曰:『异对者,若来禽、去兽,残月、初霞。』此『来』与『去』,『初』与『残』,其名不同,名为异对。异对胜于同对。……
「第十一,意对。诗曰:『岁暮临空房,凉风起坐隅;寝兴日已寒,白露生庭芜。』又曰:『上堂拜嘉庆,入室问何之,日暮行采归,物色桑榆时。』释曰:『岁暮』『凉风』非是属对,『寝兴』『白露』罕得相酬,事意相因,文理无爽,故曰意对耳。……
「第十四,同对。同对者,若大谷、广陵;薄云、轻雾,此『大』与『广』,『薄』与『轻』,其类相同,故谓之同对。同类对者,云、雾,星、月,花、叶,风、烟,霜、雪,酒、觞,东、西,南、北,青、黄,赤、白,丹、素,朱、紫,宵、夜,朝、旦,山、岳,江、河,台、殿,宫、堂,车、马,途、路。」
长卿《上林赋》云〔一〕:「修容乎礼园〔二〕,翱翔乎书圃〔三〕。」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四〕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登楼赋》云〔五〕:「锺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六〕此反对之类也。孟阳《七哀》云〔七〕:「汉祖想枌榆〔八〕,光武思白水〔九〕。」此正对之类也〔一○〕。
〔一〕《校证》:「『赋』字原脱,梅补。案梅补是。《吟窗杂录》二七引正有『赋』字。」
《校注》:「『赋』,黄校云:『元脱,补。』按本书引赋颇多,其字出两字外者,皆未着赋字,此不应补。《通变》、《
事类》两篇并有『相如《上林》云』之句,尤为切证。梅氏补一『赋』字。盖求与下『宋玉《神女赋》云』句相配耳。其实此『赋』乃浅人所增,匪特与本书选文称名之例不符,且与下『仲宣《登楼》』、『孟阳《七哀》』二句亦不相偶也。」
〔二〕《文选》李善注引郭璞曰:「礼所以整威仪,自修饰也。」「修容」,修饰容仪。
〔三〕《文选》李善注引郭璞曰:「尚书所以疏通知远者,故游涉之。」这两句说的是学习礼仪和讲究学问的事。
〔四〕《校证》:「『鄣』,《吟窗杂录》作『反』。按《文选》载玉原文作『鄣』,不作『反』。」李善注:「《慎子》曰:毛嫱、先施,天下之姣也,衣之以皮倛,则见者皆走;易之以玄锡,则行者皆止。先施、西施,一也。嫱,音墙。」「程序」,法式。
《斟诠》:「言古之绝世佳丽,若毛嫱见神女则以袖遮身,羞与较量其装束式样;西施见神女,亦以手掩面,相形之下,顿觉失却颜色也。……《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释文》:『毛嫱,古美人,一曰越王美姬也。』掩袂,谓以袖遮蔽也。程序,谓较量式样。」
〔五〕范校:「铃木云:闵本、冈本有『赋』字。」《校证》:「
『赋』字原无,据《吟窗杂录》,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锺本、梁本、日本刊本、王谟本、崇文本补。」
〔六〕黄注:「《左氏传》:晋侯观于军府,见锺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税之。问其族,对曰:伶人也。使与之琴,操南音。范文子曰:乐操土风,不忘旧也。」按此见成公九年。
《训故》:「《(史记)陈轸传》:轸曰:越人庄舄仕楚执珪,有顷而病。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细人也,今仕楚执珪,富贵矣,亦思越不?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何焯评:「锺仪二句亦事对而又有反正者也。」
锺仪被幽囚做俘虏,庄舄贵显为别国大夫,两人所处境遇恰好相反,但两人不忘本的情操是一致的。所以是「理殊趣合」。
《补注》:「仲宣《登楼》四句──庾信《哀江南赋》:『班超生而望反,温序死而思归。』亦祖仲宣,而词并美丽。」
蔡义江《对属分类例释》(油印本,唐诗讨论会论文):「言对、事对都有需要,也各有所长,难以强分优劣,所以只论难易;其实,难易也并不完全是绝对的。反对、正对,殊异者为反对,雷同者为正对。这涉及到内容效果问题,所以有优劣之分。……
「但是应该看到:刘勰的所谓『反对』、『正对』,含义还比较狭隘,还不足以用来说明后来更富于变化的种种对偶形式。比如。……《登楼赋》中的例子,不论是锺仪楚奏,还是庄舄越吟,说的仍都是身居异地者不能忘怀故国的事,而且两者操土音、作乡声也是相仿的;所不同的只是一则在幽囚之中,一则居显达之位。……尽管『幽』与『显』相反,但彼此『志』还是同的。这样的『反对』,实在是末异而本同,它与所谓『事异义同』的『正对』差别还是比较小的。这样的分类,反映了齐梁人的对偶,一般的说来,比之于唐人的对偶较为拘板这一事实。」
〔七〕黄注:「张载,字孟阳,本集有《七哀》诗二首。」范注:「张载《七哀》诗二首载《文选》二十三,无此二句,盖别有一首用水字韵,昭明不采,故亡逸也。」
〔八〕黄注:「《汉郊祀志》:高祖诏御史令丰治枌榆社。」
《斟诠》:「《汉书郊祀志》:『高祖祷丰枌榆社。』注:『郑氏曰:枌榆,乡名也,社在枌榆。』按丰为汉高祖故邑,江苏沛县之西,位桑家河南岸。」
〔九〕《训故》:「《(文选)东京赋》:『龙飞白水,凤翔参墟。』注:白水,谓南阳白水县,世祖所起之处也。」世祖,即汉光武。
〔一○〕《校释》:「舍人本谓言、事二对,皆有反正,篇中但举事对反正之例,未及言对,今补举于此。陆机《演连珠》曰:『万邦凯乐,非说锺鼓之娱;天下归仁,非感玉帛之惠。』此言凯乐不因钟鼓之娱,归仁不待玉帛之惠者,以见感化流行之用,有贤于钟鼓玉帛也。『事异义同』,言对之正也。又曰:『虚己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此言中虚者明,怀塞则暗,『理殊趣合』,言对之反也。」
王力《中国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这倒是一条宝贵的艺术经验。……『锺仪幽……庄舄显……』(「幽」和「显」是反义词),二者的优劣是显而易见的。……『理殊趣合』,这是用不同的道理来达到同一的意趣,表面上是相反,实际上是相成。这样的对偶是内容丰富的对偶。……『事异义同』,因为两个句子从字面上看来虽然不同,实际上只表示了同一的意思。这样的对偶是内容贫乏的。
「正因为这个意见是对的,所以后人常常拿它来衡量诗的优劣。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是被人传诵的名句。但是《蔡宽夫诗话》说:『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他举了王籍这两句诗批评说:『非不工也,终不免此病。』
「正对走到了极端,自然是诗家之所大忌。所以诗论家有『合掌』的戒律。所谓『合掌』,也就是同义词相对。
「因此关于对偶,我们不要单看见古人求同的方面(字数相等是同,词性相等也是同),同时还要看见古人求异的方面。后者比前者更加重要。古人在对偶中特别强调相反,强调对立,强调不同。……
「总起来说,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不管是在对偶方面,或者是在声律方面,都是从多样中求整齐,从不同中求协调,让矛盾统一,形成了和谐的形式美。」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言对、事对又与正对、反对相交错。如果是事对,又是反对,如『锺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最好。事对用正对,则反不如言对用反对。言对用正对,则更平淡,有重复之感。但所谓难易优劣,也不是绝对的。如陆贽奏议几乎都是言对,却很好。言对宜乎说理写景,事对宜乎抒情叙事,正对宜乎回环反复,而要不觉重复,反对宜乎对照比喻,而要避免参差。这两种缺点,刘氏都指出来了。」
按「言对」与「事对」的区分,是根据形式的外在的标准。「正对」与「反对」是有关内容意义方面的分类,根据的是内容的、内在的标准。主要意思的方向相同的是「正对」,方向相反的是「反对」。
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一〕;征人之学〔二〕,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三〕,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四〕,正对所以为劣也〔五〕。又言对事对,各有反正〔六〕,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七〕。
〔一〕「偶辞胸臆」,对偶发自内心,不需典故。
〔二〕《校证》:「『征』原作『微』,梅云:当作『拟』。徐校作『征』。唐云:『当作征。盖用事则人之学可见矣。』梅六次本改作『征』,日本刊本、张松孙本、崇文本皆从之。」
《校注》:「按晋宋以降,隶事之风日盛,舍人曾列《
事类》一篇论之;上文亦明言『事对为难』。由弘治本、汪本等作『
微』推之,必原是『征』字。元本、活字本、谢钞本正作『征』,未误。」
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按『之』为『资』之音误,应依文义改。《神思》篇:『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事类》篇:『才为盟主,学为辅佐,……表里相资,古今一也。』又曰:『夫经典沈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凡斯所论,皆足以说明欲赡文才,必资博学,以此推之,此处『
之』必为『资』之音误无疑。」《斟诠》也同意这种校改。但此仅可备一说,因无论古今,「之」、「资」二字俱不同音。而「征人之学」意谓事对作为一种征举人验的学问,义亦可通,无烦改字。
马叙伦《修辞九论》云:「事对之义,藉昔事以彰今情,始作者不期而遇,继体者征人之学,腹之俭富,无与辞原。惟用之宜,诚助情采。若陈之茂《宁德皇后哀疏》曰:『十年罹难,终弗返于苍梧;万国衔冤,徒尽簪于白柰。』朱弁《出使久拘表》曰:『节上之旄尽落,口中之舌徒存。叹马角之未生,魂飞雪窖;攀龙髯而莫逮,泪洒冰天。』斯虽援征故实,不异吐露胸怀。外琢之功,似掷于虚牝;内诚之暴,颇赖于华辞。独难喻于流俗,非有伤于雅篇。至若悲内兄而云感口泽,伤弱子而曰心如疑。北面事亲,别舅摛渭阳之咏;堂上养老,送兄赋柏山之悲。用事若斯,何贵举验。刘勰颜推,所以并着以为戒也。」(见许文雨《文论讲疏》《丽辞》篇注引。)
〔三〕《斟诠》:「谓锺仪幽晋,庄舄仕楚也,此异事也;一楚奏,一越吟,此同志也。」
〔四〕(沈岩录)何焯云:「并贵谓高祖、光武。」纪评:「『贵』当作『肩』。」《校注》:「按上文之『幽显同志』云云,是就所举《登楼赋》例言;此处之『并贵共心』云云,则指所举《七哀》诗例言。高祖、光武俱为帝王,故云『并贵』;想枌榆、思白水,同是念乡,故云『共心』。纪说误。」《校证》:「『并贵共心』《广博物志》二九作『并对苦心』。」
〔五〕「反对」指事物的反衬关系,这样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丰富内容的积极作用,所以说「反对为优」。「正对」指事物的并列关系,事物并列有时意义重复,所以说「正对为劣」。刘勰这种提法也是相对而言,并非说正对一定就不好。事实上很多有名的对偶句都是正对,例如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等。
〔六〕《校证》:「『又言对事对』,原作『又以事对』,今从纪说改正。又纪谓『又言对事对』二句当在『指类而求』二句之下,于文义乃顺。今所不从。」
《校释》:「『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按疑当作『又言事二对,各有反正』,或『言对事对,各有反正』。」
〔七〕纪评:「『又以』四句,当云『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又言对事对,各有反正』,于文义乃顺。」范注:「按『万』字衍,『自』为『目』之误,当作『指类而求,条目昭然』,即上所云四对也。」
《校注》:「按『万条』,喻其多。如它篇之言『众条』『众例』然。『万』字非衍文,『自』字亦未误。『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即触类自能旁通之意。原谓由已论列者类推,并非复述上之『四对』,范说误。」
以上为第二段,论述对偶之类型,逐一举例说明,并比较其难易优劣。
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一〕,刘琨诗言〔二〕「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三〕,若斯之类,即对句之骈枝也〔四〕。
〔一〕范注:「张华《杂诗》见《玉台新咏》。」张华有《杂诗》三首,此二句见第三首。
《杂记》:「案《文选》陆倕《石阙铭》:『悬书有附,委箧知归。』李善云:『悬书,则悬法也。委箧,则藏书也。重用之,故变文耳。』亦同此例。」
〔二〕《校证》:「『言』字原在『诗』字上,梅、徐乙正。按王惟俭本、《诗纪》亦作『诗言』。」
〔三〕《校注》:「『泣』,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何本、合刻本、崇文本作『涕』。按《晋书琨传》作『泣』;《文选》作『涕』。舍人原作何字虽不可知,然其义固无害也。」范注:「刘琨《重赠卢谌》诗见《文选》,亦载《晋书》本传。」李善注:「《公羊传》曰: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孔子曰:孰谓来哉,孰谓来哉!反袂拭面,涕泣沾袍。」
《汉书平帝纪》:「追谥孔子曰褒城宣尼公。」王先谦补注引钱大昭曰:「宣尼之号,始见于此。」
〔四〕《文选旁证》云:「谢惠连《秋怀》诗:『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相如长卿一人两用。古人诗文多有之。《易林随之履》曰:『申公颠倒,巫臣乱国。』《临之晋》曰:『平国不君,灵公殒命。』《后汉书冯衍传显志赋》:『款子高于中野兮,遇伯成而定虑。』《范冉传》:『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
宋书恩幸传序》:『胡广累世农夫,伯始致位卿相,黄宪牛医之子,叔度名动京师。』及本书刘琨赠卢谌『宣尼』云云,皆同此体也。」骆鸿凯曰:「按颜延年《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周南》悲昔老,留滞感遗民。』一事而分用,句法与『宣尼』二语同,此类兼举名字分嵌二句中,虽有本,不可为式。」
傅庚生《文学欣赏举隅对偶与用事》:「诗文之对偶,一应求其工,再应避其复。两句对仗虽工稳,而意涉复迭者,谓为合掌,云若两手之虽分左右,乃同具五指也。《文心雕龙丽辞》篇云:『张华诗称,……即对句之骈枝也。』《蔡宽夫诗话》云:『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其甚乃有一人名而分用之者,如刘越石「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谢惠连「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等语,若非前后相映带,殆不可读,然要非全美也。唐初余风犹未殄,陶冶至杜子美殆净尽矣。』然而杜工部《客至》云:『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颔领两联,意亦涉于合掌也。」
纪评:「『张华』一段,申反对、正对,『是以』以下,申言对、事对,『若气无』以下,就四对推入一层,言对偶虽合法,而无骨采亦不可。」
斯波六郎:「按纪氏改上文『又以』以下四句之顺序关系,解『张华』以下之文句如右所引,但既已如前条所述,不必要改『又以』四句之顺序,此处『张华』以下之文句,应作论对偶之弊病解。」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一〕。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二〕,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三〕。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四〕,是夔之一足〔五〕,(足今)踔而行也〔六〕。
〔一〕《校证》:「《吟窗杂录》『在』作『于』。」
〔二〕「两事相配」,宋晏殊《类要》卷三十二譬谕语》引作「两字相犯」。《校注》:「纪昀云:『事当作言。』按纪说非是。下文『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盖言事奇无匹,故承云:『是夔之一足,(足今)踔而行也。』此云事对不均,故承云:『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校证》:「《吟窗杂录》『配』作『对』。」
〔三〕《校证》:「『骥』,《吟窗杂录》作『骊』。『为』,《
吟窗杂录》作『居』。」
《斟诠》「骖,三马也。见《说文》。谓一车驾三马名骖也。《郑风大叔于田》『两骖如舞』郑笺:『在旁曰骖。』服,驾也,乘也。《易系辞》:『服牛乘马。』又《诗郑风大叔于田》『两服上襄』郑笺:『两服,中央夹辕者。』」
魏禧《日录论文》:「文之工者,美必兼两,每下一笔,其可见之妙在此,却又有不可见之妙在彼。譬如作屋,左砂高耸,右砂低卸,必须培高右砂方称。拙者舆土填石,人一见知为补石砂之阙,巧者只栽竹树,令高与左齐,人一见只赏叹林木幽茂之妙,而不知其意实补右砂低卸也。」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对偶之造句用字,如不细加斟酌裁定,易犯『不均』,形同怨耦。所谓骥骖驽服,岂公平哉!如宋人陈岩肖《庚溪诗话》所引宋景文诗曰:『扪虱须逢英俊士,钓鳌岂在牛蹄湾?』又引东坡一联曰:『闻说骑鲸游汗漫,亦尝扪虱话悲辛。』对句虽工稳,然以小物对大物,终嫌不均。」
〔四〕《校证》:「『若夫事或孤立』,《吟窗杂录》作『若美事孤立』。『相』,《吟窗杂录》作『为』。」
《文镜秘府论论文意》:「夫语对者,不可以虚无对实象。若用『草』与『色』为对,即虚无之类是也。」又:「凡文章不得不对,上句若安重字、双声、迭韵,下句亦然。若上句偏安,下句不安,即名为离皮;若上句用事,下句不用事,名为缺偶。故梁朝湘东王《评诗》云:『作诗不对,本是吼文,不名为诗。』」
《文镜秘府论论对属》:「若其上升下降,若云『寒云山际起,悲风动林外』(「山际」在上句第三、第四言,是升;「
林外」在下句第四、第五字,是降),前复后单,若云『日月扬光,庆云烂色』(「日月」两事是复,「庆云」一物是单),语既非伦,事便不可。然文无定势,体有变通,若又专对不移,便复大成拘执。可于义之际会,时时散之。
「夫属对者,皆并见以致辞(谓并见事类以成辞,假令云:「●娟翠竹,声韵金风;的历红荷,光垂玉露。」「翠竹」与「
红荷」,「金风」与「玉露」,是异事并见也。凡为对者,无不悉然也);不对者,必相因以成义(谓下句必因上句,止凭一事以成义也。假令叙家世云:「自兹以降,世有异人。」叙先代云:「布在方策,可得言焉。」叙任官云:「我之居此,物无异议。」叙能官云:「
望之于君,固有惭色。」叙瑞物云:「委之三府,不可胜记。」叙帝德云:「魏魏荡荡,难得名焉。」皆下句接上句以成义也)。何则?偶辞在于参事(凡为对属,皆偶其辞,事若不变,辞便有阙,故须参用,始得成之也),孤义不可别言故也(若不取对,即须就一义相因以置言,故不可用别也)。
「在于文章,皆须对属,其不对者,止得一处二处有之。若以不对为常,则非复文章(若常不对,则与俗之言无异)。就如对属之间,甚须消息。远近比次,若叙瑞云『轩辕之世,凤鸣阮隃;汉武之时,麟游雍畤』(持「轩辕」对「汉武」,世悬隔也);大小必均,若叙物云『鲋离东海,得水而游;鹏翥南溟,因风而举』(将「鲋」拟「鹏」,状殊绝也);美丑当分,若叙妇人云『等毛嫱之美容,类嫫母之至行』(「毛嫱」、「嫫母」,貌相妨也);强弱须异,若叙平贼云『摧鲸鲵如折朽,除蝼蚁若拾遗』(「鲸鲵」、「蝼蚁」,力全校也)。苟失其类,文即不安。以意推之,皆可知也。而有以『日』对『景』,将『风』偶『吹』,持『素』拟『白』,取『鸟』合『禽』,虽复异名,终是同体。若斯之辈,特须避之。故援笔措辞,必先知对,比物各从其类,拟人必于其伦。此之不明,未可以论文矣。」
〔五〕范注:「《韩非子外储说左下》:『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
〔六〕黄注:「《庄子(秋水)》:「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足今)踔而行,予无如矣。」陆德明《释文》:「夔,一足兽也。」成疏:「跳踯快乐而行天下,简易无如我者。」《校注》:「『(足今)』谭献校作『踸』,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谢钞本、四库本作『踸』。……按『(足今)』字《说文》所无,《新附》有『踸』字。《楚辞》东方朔《七谏》:『马兰踸踔而日加。』《
文赋》:『故踸踔于短垣。』《江文通文集镜论语》『宁踸踔于马兰』,是古人率用『踸』字。又按舍人此文本《庄子秋水》篇,黄氏所注是也。」
《校证》:「『(足今)』,冯本、汪本、畲本、张之象本、王惟俭本、《吟窗杂录》、《天中记》三七、《诗纪》、《六朝诗乘总录》作『踸』。案『(足今)』与『踸』古通,《庄子秋水》篇:『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足今)踔而行。」』宋本《道藏》、成疏本、《文选文赋》注,『(足今)』并作『踸』。」成疏:「(足今)踔,跳踯也。」
《文镜秘府论二十九种对》:「或曰:夫为文章诗赋,皆须属对,不得令有跛、眇者。跛者,谓前句双声,后句直语,或复空谈,如此之例,名为跛。眇者,谓前句物色,后句人名,或前句语风空,后句山水:如此之例,名眇。何者?风与空则无形而不见,山与水则有踪而可寻,以有形对无色:如此之例,名为眇。或云:景风心色等,可以对虚,亦可以对实。今江东文人作诗,头尾多有不对。」
《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斟诠》:「踸踔,行无常貌,或行不进貌。踔一作卓。王念孙曰:『(足今)卓与(足今)踔同,一作踸踔,跛者行一前一却,不定之义。』」
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一〕,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二〕。
〔一〕纪评:「『若气无』以下,就四对推入一层,言对偶虽合法,而无骨采亦不可。」
牟世金《范注补正》:「《周易干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孔疏:『各从其类者,言天地之间共相感应,各从其气类。』《
全三国文》卷二十五锺会《与蒋斌书》:『巴蜀贤智文武之士多矣,至于足下、诸葛思远,譬诸草木,吾气类也。』气类,同类也,彦和借指对偶。『气无奇类』即『无奇特之气类』,所谓『碌碌丽辞』是也。」
〔二〕马叙伦云:「远诵王勃、杨炯之体,近摛吴绮、章藻功之作,皆彦和所谓碌碌者也。此藻丽之病也。」(《文论讲疏》引)
《注订》:「『两事』疑不误,此指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而言也。下文『若夫』云云,是指或反或正,其相偶必相称,不然便如(足今)踔而行也。若『气无』云云以下,是指修辞立言,宜求精巧有异采,不可碌碌乏味也。」
刘大杰《批评史》:「『若气无奇类,……则昏睡耳目』,是针对堆砌辞藻,缺乏风骨的作品而发。」
《斟诠》:「此四句总论言事二对庸冗之病。盖彦和就四对推进一层,以为对偶虽称合度,若无骨采,亦不谓之工。」
又:「无论言对或事对,若辞气既无瑰奇事类相与配偶,文句又乏特殊丹采可资点染,而一味饤饾、帮凑,勉强骈丽其辞,则读之者必感耳昏目眩,沉沉欲睡矣。此盖犯『庸冗』之弊,有以致之。」
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一〕。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二〕,乃其贵耳〔三〕。类此而思,理自见也〔四〕。
〔一〕《校注》:「按『其』疑『共』之误。」按「联璧其章」谓其章采如联璧,「其」字不误。
《斟诠》:「诗文对偶,贵华丽,尤贵事理,表里相依庶几得之。……若为求对偶,而忘事理,则无可取焉。《王直方诗话》曰:『东坡有言:世间事,忍笑为易,惟读王祈大夫诗,不笑为难。祈尝谓东坡云,有竹诗两句,最为得意,因诵曰:「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坡曰:「好则极好,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盖以云干已万而叶止千者,求其字对之工,乃忘其理之忤也。《遯斋闲览》曰:『李廷彦献百韵诗于一达官,其间有句云:「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达官恻然伤之曰:「不意君家凶祸,重并如此。」廷彦遽起自解云:「实无此事,但图对属亲切。」』此虽不过过甚其辞以佐笑噱者,然拗花者莫脱其萼,学者允宜三思。」
〔二〕《札记》:「终曰『迭用奇偶,节以杂佩』,明缀文之士,于用奇用偶,勿师成心,或舍偶用奇,或专崇俪对,皆非为文之正轨也。」
《校注》:「按《诗郑风女曰鸡鸣》:『杂佩以赠之。』毛传:『杂佩者,珩、璜、琚、瑀、冲牙之类。』」朱传:「
杂佩,左右佩玉也。上横曰珩,下系三组,贯以蠙珠:中组之半,贯一大珠曰瑀;末悬一玉,两端皆锐曰冲牙;两旁组半,各悬一玉,长博而方,曰琚;其末各悬一玉,如半璧而内向,曰璜。又以两组贯珠上系珩两端,下交贯于瑀,而下系于两璜,行则冲牙触璜而有声也。」
张严《论诠》:「大抵文章气势,系乎句法。而句之奇偶,影响气势极巨。奇句比较流美,偶句比较凝重,奇所以振其气,偶所以植其骨。故散文不得独奇,骈体未许独偶也,二者必奇偶兼用,三五其变,始成统一谐和之致。观彦和《文心》五十篇,莫不奇偶迭用。譬如以《情采》篇为例:『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奇句)『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华萼振,文附质也。』(
奇句)『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奇句)『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奇句)由此可知,奇句之用,在乎引发下文,或结束上文,其功用不惟辞气矣。惟奇句力弱,偶句气王,偏于偶者板滞,偏于奇者缓散。奇偶互用,可以成雄奇变化之文。故曰『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
程兆熊《文心雕龙讲义》:「『理圆事密』,则有其文辞上调和与统一之美。『迭用奇偶』,则有其文辞上之平衡与变化之美。」可见能运用得当,是可以发挥美的效用的。
〔三〕《文心雕龙讲疏》:「文之有丽辞,实本乎自然,经传诸子之文,骈句偶意,不可胜举,彼非有意为之,故彦和曰:『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又曰:『岂营丽辞,率然对尔。』又曰:『奇偶适变,不劳经营。』又曰:『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凡此诸语,皆明奇偶无定,唯取其适。而自魏晋以来,竞为纤巧。亦犹声韵本出自然,而沈约以来,益深靡丽之病。夫文形文声贵得自然之美,强以人为之规矩拟之,必不可得矣。」
包世臣《艺舟双楫文谱》:「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尚书》『钦明文思』一字为偶。『安安』迭字为偶。『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偶势变而生三,奇意行而若一。『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语奇也,而意偶。『克明峻德』四字一句奇。『以亲九族』十六字四句偶,『协和万邦』十字三句奇,而『万邦』与『九族』『百姓』语偶,『时雍』与『黎民于变』意偶,是奇也而偶寓焉。『乃命羲和』节奇,『若天』『授时』隔名为偶,中六字纲目为偶。『分命』『申命』四节,体全偶而词悉奇。『帝曰咨』节奇,『期三百』十七字参差为偶。『允厘』八字颠倒为偶,而意皆奇。故双意必偶,『钦明』『允恭』等句是也;单意可奇可偶,『光被』『允厘』等句是也。虽文字之始基,实奇偶之极轨,批根为说,而其类从。」(《文论讲疏》引)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也基本上是承认奇偶可混用,但话很含糊。从表面看,他似乎提倡骈散混合体,不赞成纯散文或纯骈文,但实际上他是提倡骈文而夹用散文句,他自己写的《文心雕龙》就是如此。他反对纯散文,但也不会同意散文中夹些骈句,因此并不是提倡骈散混合体,他实在是主张骈文中夹些散句。」
〔四〕《校注》:「『自』,黄校云:『汪本作斯。』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亦并作『斯』,是也。《章表》篇『事斯见矣』,语意与此同,可资旁证。」
第三段列举构成丽辞应该避免的四种毛病:一、重出,二、不均,三、孤立,四、庸碌。最后提出要求:「理圆事密」,在对偶中要有奇句调节。
赞曰:体植必两,辞动有配〔一〕。左提右挈〔二〕,精味兼载〔三〕。炳烁联华,镜静含态〔四〕。玉润双流,如彼珩佩〔五〕。
〔一〕周注:「体植,四体(肢)成立。」「体植必两」即「造化赋形,支体必双」之意。「动」,辄,每。
《文论讲疏》:「刘勰云:『造化赋形,支体必双。』是则宇宙现象,凡属动植,草木鸟兽昆虫,举莫能例外,矧夫人类哉!其或畸状异类,支离其体,赘其形,则悉成自后天,无非病态,吾人造写物色,着之文辞,反映表现,有似投影,乌有形影而互歧,与真实之顿乖者乎?故刘勰又云:『体植必两,辞动有配。』明乎斯旨,已至于世间万事,祸福倚伏,正反对立,是非横生,美丑善恶,皆相对待。语及彝伦,上下如君臣,平峙如夫妇,义归攸叙,势难缺一。吾人辨析事理,造文记述,有举此见彼之科,着因同求异之律。此又刘勰所云『神理为用,事不孤立』者也。」《斟诠》:「次句谓『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也。」
〔二〕《补注》:「四字出《史记张耳陈余传》。」按《汉书张耳陈余传》:「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灭燕易矣。」注:「提挈,言相扶持也。」
〔三〕《校释》:「嘉靖本『味』作『未』,按当作『末』,精末,犹言精粗也。因『末』误『未』,『未』又误作『味』也。」
《校证》:「『味』,张之象本作『未』。按『精味』之『味』犹《辨骚》篇所谓『讽味』,《附会》篇所谓『辞味』、『
道味』,《总术》篇所谓『义味』之『味』,作『未』误。」
《斟诠》:「四句(「精末兼载」)谓『双比空辞,并举人验』也。」
〔四〕《斟诠》:「五、六句谓言对精巧,事对允当,则『理圆事密,联璧其章』矣。案炳烁联华,言上下联词华明丽,如并蒂莲花,光明灼耀,彼此辉映也。江淹《莲华赋》:『画台殿兮云霞,图缣绢兮炳烁。』炳,《说文》:『明也。』《玉篇》:『明着也。』《易革》:『大人虎变,其文炳也。』烁,音硕,《说文新附》:『灼烁,光也。』蔡邕《弹棋》诗:『光烁如电。』镜静含态,言对镜靓妆,扬眉瞬目,一颦一笑,其人之容态,莫不毕现于镜中也。此喻上下联应配合均匀,始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周注:「炳烁联华:并开的花光彩照耀。镜静含态:镜清明含容物态。物照镜成双,与联华并指对偶。」陆机《演连珠》:「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
〔五〕《校注》:「按《礼记聘义》:『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淮南子说山》篇:『夫玉润而泽有光,其声舒扬。』『双流』,谓其光泽与声,以喻丽辞之须讲求藻饰及声律也。」
「玉润双流」指上文「丽句与深采并流」。《斟诠》:「七、八句谓丽辞之体,必『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周注:「珩佩:成双的玉佩。《国语晋语》:『白玉之珩六双。』」
《礼记玉藻》:「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征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珩」,杂佩的一种。
文心雕龙义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