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姓梁的店主人,看那客人住在客边,寂寞无聊,便替他想出一个解闷的法子来了。原来这时正月初上,广州地方珠江边的花艇,正十分热闹;真是脂粉如云,管弦震耳,那些娼家,也竟有几个好的。姓梁的便邀集了许多同行朋友,陪着这位客人游紫洞艇子去。艇中绿窗红毡,十分精雅。那客人坐定,姓梁的一面吩咐设席,一面写着红笺,把八埠名花一齐召集了来。这客人坐在上首,五七十个女娃子,都陪坐在他左右。一时脂香粉腻,莺嗔燕叱,几乎把一座艇子挤翻了。那客人虽是左拥右抱,却一个也看不上他的眼;一会儿他推说小解,溜到后舱去。
这时,只听得一阵阵娇声啼哭。他循着哭声寻去,只见后舱一个娇弱女孩儿,被鸨母浑身上下剥得精赤的,打倒在地。那鸨母手中的藤条儿,还不住的向那女孩儿嫩皮肉上抽去,顿时露出一条一条血痕来。那客人看了,说一声:“可怜!”急抢步过去,拦住鸨母手中的藤条;一面忙把自己身上穿的袍褂脱下来,在那女孩儿身上一裹,抱在怀里,走出前舱来。这时前舱有许多妓女和客人,他也不管,只是拿手帕替她拭着眼泪,问她名字。那女孩儿躲在这客人的怀里,一边呜咽着,一边说自己名叫小燕。自从被父母卖到这花艇子里来。早晚吃老鸨打骂,说她脾气冷僻,接不得客。
那客人一面听她说话,一面看她脸面。虽说她蓬首垢面,却是长得秀美白腻;便把衣服打开,露出雪也似的身体来。上面衬着一缕一缕的血痕,越发觉得鲜艳。这客人忍不住伸手去抚摩她,小燕急把衣幅儿遮住,那粉腮儿羞得通红,嫣然一笑,低低的说道:“给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儿。”再举眼看时,那满舱的妓女和客人,都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他两人。从此这客人便迷恋着小燕,双宿双飞,一连一个多月,不走出舱门来。这时的小燕却迥不是从前的小燕,她打扮得花朵儿似的,终日陪伴着这无名的客人,两口子十分恩爱。有时只有这姓梁的走上船去谈几句话,别的客人,他一概不见。
光阴迅速,转眼春去夏来。那客人忽然说要回去了。问他回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肯说,只吩咐那姓梁的,把存在广州的三百万两银子,拿一百万在珠江边买一所大屋子,里面花木陈设,都要十分考究;一百万银子给小燕平时使用,替小燕出了箱,住在那屋子里。剩下的一百万银子,便送给了姓梁的。姓梁的问他:“何日归来?”他听了,由不得眼圈儿一红,说道:“此去行踪无定,倘吾事不败,明年此时便是我归来之日;过此,今生怕不能再和你们相见了!”他又悄悄的对小燕说道:“你我交好一场,连我的名字你也不知道;如今我对你说了,我的名字叫做胤禵,你若纪念我时,在没人的时候唤着我的名字,我便知道了。”那小燕听了他的话,哭得死去活来;在小燕十分凄楚的时候,他便一甩袖子走了。小燕住在那座大屋子里,痴痴的候了三年,不见那客人回来。后来,她把这客人的名字去告诉姓梁的,才知道这胤禵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吓得那姓梁的,从此不敢提起这个话;便是小燕,也因为感恩知己,长斋拜佛去了。以后那胤禩、胤禟这班皇子,虽不知下落,但也还有一点点消息可寻。这个消息,却出在河南彰德府一个落拓秀才身上。
这秀才姓庄,名洵,讲到他的祖上,也做过几任教谕,他父亲庄士献,也是一位举人。便是庄洵自己,也早年中了秀才,实指望功名富贵,飞黄腾达;谁知他一中之后,截然而止。到二十岁上,父母一齐去世,庄洵不事生产,坐吃山空。眼见得这区区家业保守不住了,他便索兴抱了破釜沉舟的志愿,把家中几亩薄田一齐卖去,拿卖田的钱去捐了一名监生,赶到京里去下北闱。谁知文章憎命,连考三场,依旧是个不中;从此流落京华,吹箫吴市。亏得他住的客店主人,指导他在客店门口摆一个测字摊儿,替过往行人胡乱测几个字,倒也可以过活。
这客店在地安门外,原是十分热闹;且宫内的太监,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很多。那太监的生性,又是多疑;因此他们有什么疑难事体,便来问庄洵,那做太监的,又是河南彰德府人居多,因此庄洵和他们厮混熟了,攀起乡谊来了。
不知怎的,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尚衣监的太监刘永忠的耳朵里。那刘永忠和庄洵,不但是从小的乡邻,还关着一门亲戚。听他同伴常常说起庄洵,他便觑空溜出地安门去,远远见庄洵在客店门外摆着一个测字桌子。刘太监抢步上前,喊了一声:“庄大哥!”那庄洵听得有人叫唤,忙抬头看时,见一位公公走来。庄洵和他多年不见,一时认不出来,怔怔的对他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笑说道:“你不是俺刘家庄的刘二哥吗?”那刘太监呵呵大笑,庄洵忙收拾测字摊儿,两人手拉手的走进客店去,细谈别后的光阴。刘太监夸说自己做了尚衣监的总管,天天见着太子的面,多承太子十分信任;又夸说宫中如何繁华,同伴如何众多,出息如何丰厚。把个庄洵听得心痒痒的,十分羡慕。
第二天,刘永忠又把庄洵邀到大栅栏酒楼里去吃酒。吃酒当儿,庄洵便问:“宫中同伴究有多少?”那刘总管略一思索,便说道:“约略算来,也有二千多人。”他便轮着指数着:乾清宫多少,昭仁殿多少,坤宁宫多少,永寿宫多少等等,直数了一长串,刘总管说得天花乱堕,庄洵听得神魂颠倒。待他说完了以后,庄洵便求着刘总管道:“宫内既用这许多太监,谅来也不多我一个,求二哥帮我的忙,把我也携带进宫去当一名太监,省得在外面挨冻受饿。”这刘总管听了他的话,不禁拍案大笑起来,说道:“俺的庄大哥,你怎么这样糊涂!这割鸡巴不是玩儿事体呢!你这样年纪,怕不要送掉性命。你既要谋事,咱这里每年备办龙衣袍褂和江南织造衙门来往的信札很多,大哥不嫌委屈,便屈就了这个差使罢。”庄洵听了他的话,急忙称谢。从此以后,庄洵便当了刘总管的书记;凡是和各省官府来往的私信,都是庄洵代写。
庄洵得了刘总管的照应,他光景慢慢的舒齐起来。只是常常听刘总管说起宫中如何华丽,如何好玩,便要求刘总管带他进宫去游玩。刘总管也答应他有机会,也顺便带他进去。隔了几天,那江南织造的龙衣,已经送到。刘总管带领十八个太监出去,向内务府衙门去领龙衣,把庄洵也改扮做太监模样,挂上腰牌,混在十八个太监里面,手中捧着黄缎衣包,一串儿走进乾清门去。
一走进门,只见宫墙巍峨,殿角森严;一色黄瓦,画栋飞檐,把个庄洵看得头昏眼耀。走进乾清门,便是乾清宫。走进宫门,东向有一座门楼,上面挂着弘德殿匾额;西向一座门楼,上面挂着昭仁殿匾额。北向大门西傍,东面的上面写着东书房,西面的上面写着西书房;里面隐隐有戴大帽穿朝靴的人,踱来踱去。三五个太监在门外站着,见刘总管走来,都向他笑笑点点头儿。绕过西书房墙后,有一溜精室,上面写着南书房,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他们沿着西廊走去,望着那北廊,也有几间屋子,上面挂着繙书房的匾额。刘太监领着,穿进月洞门,见有三间下屋;刘总管叫人把庄洵手中的衣包接过来,叮嘱他在下屋里静悄悄的候着。
庄洵走进屋子去,靠窗坐下。隔着窗缝儿望出来,只见那太监三五成群的,都向他屋后走过。也有急匆匆走去的;也有两三人拉着手儿慢慢的踱着、低低的说着话的;也有手中拿着小盒儿的。来来去去,十分热闹。但是大家静悄悄的,却没有一个敢高声说笑的。庄洵正看得出神,忽觉身后有人伸手在他肩头轻轻的拍了一下;庄洵急回头看时,原来是刘总管。只见他空着手,知道他事体巳了,便
跟着他走出下屋,走过月华门,进入一座大殿,上写着“懋勤殿”。殿中设着宝座围屏,十分庄严;又绕出乾清宫,对面也有一座大宫殿,挂着绣帘,上面挂坤宁宫匾额。东廊有一座东暖殿,西廊有一座西暖殿。坤宁宫直北有一座钦安殿,绕过钦安殿,便是御花园神武门。他们暂不进门,向东绕出去。先走过钟粹宫,接着穿过长春宫、景仁宫、景阳宫、承乾宫、延禧宫、依次到了昭仁殿;刘总管领着庄洵,又从弘德殿绕进去,先走过翊坤宫,接着永和宫、咸福宫、永寿宫、启祥宫、储秀宫。一座一座宫殿玩过去,只觉得金碧辉煌、庄严华贵,庄洵嘴里不住的啧啧称羡。刘总管忙摇着手叫他不要声张。这时正是午后休息的时候,沿路遇到的太监宫女也不多。
宫殿游玩过了,便走进精武门,到了御花园里。只见亭台掩映,花木扶疏,一声声鸟鸣,传入耳中,十分清脆,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正走到万花深处,只听得后面一个小太监一边追着,一边唤着刘总管:张总管找你老说句话呢。刘总管听了,忙站住脚,又指点着庄洵向前走去,穿过林子,前面一座四面厅,你在厅里坐着候我,我去去便来。说着,丢下庄洵去了。
庄洵慢慢的向前走着,走出花丛,果然见一座大厅屋,四面落地琉璃窗,围栏曲折,走廊下供着许多花盆。走进屋去,四壁字画,十分幽雅。庄洵到底是一个读书人,见了字画,便十分心爱,一幅一幅的看过去。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得远远的“唵唵”几声喝道。庄洵在屋内隔窗望去,见一肩暖轿,几个内监抬着,轿中坐着一位十分威武的男子,从花间过来。庄洵知道皇上驾到,慌得他两条腿索索的抖动,要藏躲也无藏躲处,一眼见屋中摆着一架炕榻,庄洵也顾不得了,便一蹲身爬进炕榻下去躲着。侧着耳朵往外听时,只听得一阵橐橐的靴脚声,迈进屋来。一个人向炕榻上一坐,满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衣裳悉索的声音。
停了一会,忽听得炕上那人开口道:“把他带上来!”那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接着便有几个人出去,只听得一阵铁索声,带进三个人来,当地跪倒;内中有一个人,十分倔强。左右侍卫喝他跪下,他也不肯跪,大声骂道:“胤祯!你好狠心。俺和你一般的骨肉弟兄,你如今硬霸占了皇帝的位置,且不去说他;便是俺弟兄的性命,你也不肯放过,苦苦的要谋害我们。我问你,那胤禩和胤禟两位哥哥,有什么罪?你却唤他猪狗,又把他监禁起来。便是俺胤禵自从父皇在世,便带着兵马,南征北讨,替国家立了许多功劳;到如今虽不想论功行赏,也不到得犯这监禁的罪名。老实说,你现在这皇位原是俺的;如今被你夺了去,俺也不希罕。你打通了国舅隆科多,悄悄的把遗诏上‘传位十四皇子’一句改做‘传位于四皇子’,打量你这鬼鬼祟祟的行为,俺不知道吗?哼哼,胤祯,照你这种狼心狗肺,将来也不得好死呢。”
炕上坐着那人,被他骂得火星直冒,喝一声:“不必多说,赶快给他们化了灰!”只听得左右答应一声,好似拿席子一般东西,铺在地下,卷过又放,放过又卷;隔了半天,只听得侍卫们报道:三位亲王都化灰了!那炕上的人冷笑几声,站起身来,接着那内监们又是“唵唵”几声,喝着道一拥去了。把个庄洵吓得躲在榻下,只是发怔。后来那刘总管走来,悄悄的从炕床下面拖他出来,见他瞪着两眼,嘴里不住的说:“吓死我也!”刘总管送他回到客店里,他依旧不住嘴的说“吓死我也”。从此以后,这庄洵便害了疯病,见了人便说“吓死我也”。刘总管也来看望他几次,也替他请大夫诊脉服药,宛似石上浇水,病依旧是个不好。刘总管无法可想,只得打发一个人送他回家去。可怜庄洵这一病,直病到第十五年上,才略略清醒过来。那时雍正皇帝已死,他才敢把当时这番情形告诉给外人知道。
这位雍正爷只因康熙皇帝过于宽大,才放出这番狠心辣手来收拾诸皇子和各亲贵。他手下的同党又多,耳目又远,便是雍正皇帝自己也常常改扮剑客模样,亲自出来私行察防。任凭你在深房密室里,倘然你有半句诽谤皇帝的话,立刻叫你脑袋搬家。他自从收得血滴子以后,又得了国师传授他的喇嘛咒语,他要杀人也不用亲自动手,只要念动咒语,那血滴子自能飞去取人首级。讲到这血滴子的模样,是精铁造成的一个圆球,里面藏着十数柄快刀,排列着和鸟翅膀一般,机括一开,那快刀如轮子般飞也似的转着。这铁球飞近人头,便能分作两半,张开把人头罩在里面,一合,人头也不见了,这铁球也不见了。真是杀人不见血,来去无踪迹。雍正皇帝仗着这样东西,秘密杀死的人也不知道多少。讲到他侦探的本领,说出来真叫人佩服。
在雍正六年的时候,这日正是正月十五,京中大小衙门,都清闲无事,大小官员也个个回家吃团圆酒,闹元宵去了。那内阁衙门,本来没有住宿的官员,只留着四十多个供事人员,承办文书。这一晚,连那班供事也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姓蓝的在衙门里照料灯火。这姓蓝的家乡,远在浙江富阳地方。这时他独坐无聊,一抬头见天上一轮皓月,顿时想起家来;便去买了三斤绍兴酒,切了一盘牛肉,在大院子里对月独酌。想起自己离家八年,在内阁衙门谨慎办事,依旧是一个穷供事,便不觉发了三声长叹。
正气闷的时候,忽然他身后悄悄地走过一个大汉来,身材十分高大,面貌十分威武,穿着一身黑袍褂,脚登快靴。这姓蓝的认做是本衙门的守卫,当下便邀他在对面坐下,又送过一杯酒去;那大汉也不客气,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便问这姓蓝的姓名官衔,这姓蓝的笑说道:“哪里说得上一个官字。”问:“同事有多少?”回答:“有四十六人。”问:“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答:“出去看热闹去了。”问:“你为什么不去?”答:“当今皇上,对于公事十分严谨;倘都玩去,谁担这干系呢?”大汉听了,说了一声“好!”接着又喝了一杯酒。又问道:“你在这里几年了?”回说已有八年了。问:“薪水多少?”回说:“二百两银子一年。”又问:“你可想做官么?”回说:“怎么不想?只是没有这个福分罢了!”问:“你想做什么官?”那姓蓝的听到这里,不觉捋一捋袖子,伸手在桌上一拍,说道:“大官俺也不想,俺只想做一个广东的河泊所官。”问:“河泊所官有何好处?”姓蓝的说道:“做河泊所官,单讲俸禄,每年也有五百两银子;便是平日那进出口船只的孝敬,也不少呢。”那大汉听了,也不说什么,站起来告辞去了。
第二天,圣旨下来,着调内阁供事蓝立忠任广东河泊所官。这样一个芝麻般大小的官员,也要劳动皇上特降圣旨;满朝文武,都觉得十分诧异。这件事只有蓝立忠一个人肚子里明白。他是特奉圣旨到任的河泊所官,自然便有许多同寅来趋奉他。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