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吴三桂一怒裂家书侯朝宗三生盟画扇

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作者:费只园


风倒梧桐,问故迹仗谁收拾?空怅望白山黑水,黯然消灭。 宫史已随烽火散,美人不共繁华歇。笑白头剩得旧钞胥,从容说。观风俗,輶轩节,操褒贬,春秋笔。有绮情侠气,孤忠奇烈。舞扇歌衫同点缀,脂钿粉盝都狼籍,话沧桑还见玉鱼寒,铜驼泣! 寄《满江红》这一首词,是清代三百年艳史的楔子。清代这三百年里,名臣硕士,儒林文苑,自然有清史流传出来。便有什么艺术方技,仗着一点小小本领,也都搜罗在史传里面。独有妇女,不过把孝义节烈的表扬一番。这些可泣可歌可感可叹的艳迹,全要靠着稗官的小说,名流的笔记,曲曲折折的替他宣布。可惜不是一人一事,便是一节一段,容易散佚,容易遗忘。要知道,这一个艳史,不是单说那脂香粉腻、纸醉金迷,便是孝义节烈、艺术方技,只要是出于妇女,那样当不起这个“艳”字?在下编这部艳史,便守着这个宗旨。论到清代在建州、在辽东的时候,什么王皋呢,什么洪承畴呢,道途遥远,宫闱秘密,也不敢便算做实录。倒是清代入关,定鼎北京,有这三百年天下,却靠着一篇艳史激成功的。 这大周昭武皇帝吴三桂,原是辽东人氏。他父亲吴襄,明朝崇桢初年,已经官拜锦州总兵。三桂生下来聪明绝世,膂力过人,十八岁便考中了武举人,跟着父亲随营效力。这个时候,清代方才得着兴京,在辽东一带地方骚扰。后来声势渐大,连经略熊廷弼、袁崇焕这班人都奈何他不得。吴襄的能耐,自不必说了。三桂因为父亲失机下狱,依然升他做了总兵。这感激涕零,满想立功救父,把宁远守的铁桶相似,李自成飞也飞不过来。崇祯知道三桂是有用的,便召他入朝,要他专御流贼,先把吴襄开释了,提督京营。这时三桂奉到这样恩旨,自然将宁远事务交代了裨将,银鞍白马,皂盖朱幡,浩浩荡荡进了北京城朝见,崇祯着实慰劳了一番,便封做平西伯。 满朝这班趋炎附势的人,第一要算得嘉定伯周奎。这周奎是周皇后的父亲、崇祯的国丈,知道三桂得宠,便想同他联络。 约了日期,设筵款待,真是八珍并荐,百簋俱陈。酒过三行,一班一班的歌童舞女,轻裙广袖,利屣长裙,前来叩拜。三桂在那宁远的地方,毡居毳幕,膻肉酪浆,那里有这天堂般的住宅,天仙般的美人?况且戎马半生,连妻子都不大相见,虽则素性是好色的,也无从发泄出来。正在呆呆的望着,忽然耳朵边听见说道:“圆圆替伯爷把盏!”三桂顿然一惊,面前却站着一个雪肤花貌、丰容盛鬋的人,身上是团花锦袄,百蝶宫裙,罗袜弓鞋,亭亭玉立。头上还腾着珠光宝气,盘了一个内家新髻。恐怕曹子建的《洛神赋》、杜少陵的《丽人行》还描摹他不像。三桂正待发言,圆圆早捧着酒壶向三桂嫣然一笑,斟满了一杯,递到三桂手中,说道:“伯爷请酒!”三桂模模糊糊连尽三爵。圆圆已执壶退下,入内更衣。下面一片箫管之声,正如流莺乳燕,春啭皇州,令人觉的心醉。周奎对着三桂,频频劝酒,那知三桂的神魂,早跟着圆圆去了。周奎也懂得这种光景。只见圆圆换了一身妆束,抱着琵琶,婷婷袅袅的走出来。 正待拨弦转轴,周奎便道:“伯爷不是外人,圆圆尽可侍坐。”圆圆趁势偎在三桂旁边,唱了一出。三桂更乐不可支,忽然大声说道:“圆圆爱我!”下面歌童舞女,顿然一吓。三桂微笑道:“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粉一齐回。我竟成扬州小杜了,老皇亲不要见笑。”周奎便道:“国家多难,流贼内讧。 西北边防,撤除殆尽。还仗着将军一隅保障,不敢越境而北。 一旦逼迫畿辅,老夫衰迈,还有什么力量抵挡?圆圆是老夫自幼养成,色艺俱还不弱,将军见爱,尽可奉赠,只是老夫全家俱要将军保护了。”三桂不道周奎这样的慷慨,连忙答道:“老皇亲的事,便是晚生的事,但不知见赐圆圆何日可以奉迎呢?”周奎道:“圆圆谢了伯爷的赏,收进房去,收拾收拾,跟了伯爷同归便了。”圆圆果然拜了下去,弄得三桂受又不是,还又不是,便命停乐撤席,品茗闲谈。三桂总说流贼易灭,辽东难制。圆圆又换了青衣便髻,更觉得容光焕发,奕奕动人。 一阵宝马香车,圆圆便算是三桂的陈夫人了。 三桂引着圆圆叩见吴襄夫妇,自然有平西府里的人筹备团圆家宴,画屏银烛,檀板金尊,又是一番景象。三桂上表请了三天病假,杜门不出,只是陪着圆圆。在天比翼,在地连理,山盟海誓,三桂全为圆圆颠倒。这圆圆本是周奎买来的南中歌女,枇杷门巷,杨柳楼合,那一处不曾经历?周奎趁着田贵妃薨逝的期间,教导了圆圆许多仪注,进奉皇宫,料定崇祯必然赏识。那知崇祯忧劳国事,惨念故妃,依然发回周奎家中。周奎正在无可安插,此时却便宜了三桂。 三桂假期已满,料想不能再留,宁远的紧急文书,又雪片的来催,只得别了圆圆,出京西去。一路茅店鸡声,板桥人迹,却是凉秋九月的天气,回想锦衾角枕,玉软香温,真是霄壤之隔了。没精打采到了宁远,忽然接到崇祯谕旨,叫蓟辽总兵王永吉迁徙宁远兵五十万入卫,叫三桂留着精锐殿后。三桂刚带着军马,到得山海关,前方的谍报说,李自成已经攻破京城,帝后同殉。三桂得了这个消息,想着圆圆。觉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正想兼程并进,北上勤王,忽报北京有家书到来。寄书的人奔进营中,将书呈上,认得是旧仆吴贵。三桂等不及拆书,便问:“老太爷好否?”吴贵说道:“被囚了。”又问:“老太太好否?”吴贵又说道:“被囚了。”三桂道::“这不要紧,我到京自然释放了。陈夫人呢?”吴贵说道::“被掳了。”三桂又道:“不同老太爷、老太太一起吗?”吴贵哭道:“被新皇帝将官刘宗敏掳去入宫了!”三桂道:“好好,父亲叫你来劝我从贼,我是大明臣子,只有讨贼,那有从贼的道理?”便把家书纷纷裂碎,写了八个字回复吴襄,说道::“父既不忠,子也不孝。”打发吴贵走了,便想明朝的兵力,耍不过李自成,若要夺回圆圆,重偕伉俪,只有出关借兵的一法,也顾不得父母的生死了。后来吴梅村祭酒有《圆圆曲》一首,而说此事道: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彼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蝼蚁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追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柏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祗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飘泊腰支细。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常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屟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三桂后来仗着大清的兵力,果然把李自成赶出北京。直追到一片石地方,把圆圆夺了回来,却是红啼绿惨,憔悴不堪。 三桂是镜破重圆,钗分复合,便传令顿兵不进。摄政王到了北京,自然要改元建国,迎主入朝了。这是顺治元年的四月,那地塌天崩的警信,早已传到南都。谁知党祸未消,还有那归德的侯朝宗,宜兴的陈定生,贵池的吴次尾,标立复社名目,专一排击魏忠贤余党。什么杨维斗、刘伯宗、沈昆铜、沈眉生几个监生,都来附和,使得阮大铖躲在裤子裆里,一动都不敢动。 那大铖有个至交杨龙友,认识这班复社社友,要想把大铖疏通疏通。知道侯朝宗是个领袖,便趁着朝宗无聊的时候,带他到秦淮水榭,流连佳丽。这秦淮是南都的胜地,灯船两岸,栉比河房,画槛雕栏,绮窗丝幛。龚芝麓的顾横波,钱谦益的柳如是,皆是秦淮隽品。这李贞丽的假女香君,调丝弄竹,更为后来之秀。朝宗与通款曲,一见倾心,香君亦肯委身相事。佳人才子,鲽合鹣飞。这杨龙友更办那箱笼呀、首饰呀、筵席呀,侯朝宗竟不曾费得分文,只在做定情诗的时候,袖子里取出一柄宫扇,题着一首绝诗道: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这柄宫扇,香君便做了定情的信物。后来香君知道各样奁具,都是阮大铖的银钱,一并退还了杨龙友,情愿跟着朝宗荆钗裙布,诗酒盘桓,连一班复社的人,都把香君叫做老社嫂了。 只有阮大铖恨得侯朝宗牙痒痒的,总想乘机报复。偏是凤阳督抚马士英、淮安漕抚史可法,为着左良玉领兵东下的事,在清议堂会议,阮大铖便向士英诋毁朝宗。虽则史可法代他辩护,杨龙友替他筹划,只得避祸到市隐园史可法那里去了。这面阮大铖还气香君不过,趁着迎驾拥立的功劳,连升带保做了兵部侍郎,硬把香君逼嫁漕督田仰。香君额血溅扇,坚不肯行。倒是杨龙友替他补成折枝桃花,成就了一段情场佳话。后来香君依旧送进皇宫,做了薰风殿里一个女供奉。朝宗同香君的缘分,从此算是勾销。孔云亭《桃花扇传奇》里还有什么一会,说朝宗拜继之为师,香君拜玉京为师,同时入道。我还记得《北尾声》一阙道: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 毕竟朝宗未曾随着继之,继之亦到南京来了。只有香君情苗芟尽,绮债偿还,终究与玉京为伍。这便是《桃花扇》的结束。 那南京城里,自从福王即位,总是楼台歌管,院落秋千,没有恢复北方的论调。便是两刘、高、黄四镇,亦早已不和起来了。单靠着一个史可法,如何支持得住?正是:动地鼓鼙思将帅,沸天弦管闹官家。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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