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皇太后吉特氏见北京宫阙辉煌宏壮,崭敞异常,笑向左右道:“究竟是天朝上国,比咱们那里,冠冕得多了。”
左右齐声附和。吉特后道:“瞧那窗棂金漆,好似完工得没有几时。”
多尔衮应道:“这都是奴才赶修起来的。”
吉特后笑道:“那倒辛苦你了。”
多尔衮道:“太后在上,奴才理应伺候。
辛苦两字,如何敢当!”
说着,一个太监急趋而入,回道:“范内阁欲见王爷回要事。”
多尔衮目视吉特后。吉特后道:“有事你去罢。”
多尔衮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
吉特后同着众人走进宫门,宫里承值的宫娥太监,排班儿叩头迎接。吉特后见各宫娥,一个个素口蛮腰,风鬟雾鬓,生得异常娇媚,触动心绪,忽地想起一事来,问道:“王爷这几天可住在宫里是不是?”
众人见问,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声儿也不敢回。吉特后向含芳道:“这一起妖精,放在宫里头,我晓得总有事故闹出来。不然,你十四爷也不会这么安逸。”
含芳道:“我想王爷才得中原,总也要布置布置,太后也太多心了。”
吉特后笑道:“哪里有这么正经人儿!给我请他进来,我有话问他呢。”
早有传事太监,应着出去,一会子同着多尔衮进来。多尔衮见太后面色不善,忙陪笑道:“太后呼唤奴才,有何教训?”
吉特后道:“哎呀!王爷言重了。我如何敢教训王爷?王爷这几时享福么?”
多尔衮见神色不对,忙请了个安,道:“圣意高深,奴才愚昧,实在解不过来,还求太后明白宣示。”
吉特后道:“你既然要享福,尽享你的福是了,何必把咱们母子两个接来。现在也没有别的说,我和福哥儿依旧回奉天去,尽让你在这里赏心乐意。你可好?”
多尔衮道:“奴才就有不是,也总要求明白教训,情真罪确,死也甘心。似这么糊里糊涂地冤死了,也不过九泉多了一个糊涂鬼。要你申说明白后,我那魂子才得超生呢。”
说着又请了一个安。
吉特后见多尔衮这个样子,心肠儿早软了下去。因向众宫娥一指道:“这些狐媚子,要来做什么?你到底安着什么心?
”多尔衮贮道:“这个,原是传来伺候太后的。奴才受恩深重,要是有别的心思,马上天打雷劈。”
吉特后道:“伺候我么?
多谢费心,我可用不着。我有着含芳、蕴玉、补恨、消愁,也尽够使唤了。那种妖精似的人,大明江山,为甚失掉的呢?”
多尔衮道:“太后不喜欢,奴才就把她们都放出宫去是了。”
吉特后道:“那还像句话。你替我去铸一块铁牌,竖在宫门口,上面写明敢有小脚女子人此门者立斩。”
多尔衮应了一个“是”,随道:“奴才就去赶办。”
吉特后道:“这个就当作祖制,世世子孙,都要遵守。”
多尔衮应着出来,就传范文程写字铸牌。文程道:“洪亨九翰林出身,书法甚好,依臣愚见,还是叫亨九写了罢。”
多尔衮道:“那也好!你方才说南中已有复书,史老头儿肯降么?”
文程道:“此老倔强得很,看来免不得要用兵了。”
多尔衮道:“你且把回信念给我听。”
文程应诺,随开抽屉,取出一个红帖。多尔衮道:“上面盖的是什么印信?”
文程道:“详看篆文,是‘督帅辅臣之盈六个字,光景就是史老头儿的印信。”
随揭开念道:大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阖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大清国摄政王殿下,南中向接好音,法随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单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仇,敬为贵国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莫及。师次准上,凶问遽来,地拆天崩,山枯海竭,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
尔时南中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老臣,为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气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来楠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也哉!越数日,遂命法誓师江北,刻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成,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官阙,抚辑群黎,且罢剃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跪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缮治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言乎!然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味大一统之义。
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钢目。
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鼐光武中兴,不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悯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于国仇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予之。
甚至如元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风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后以小人勾衅,致启兵端,先帝深痛疾之。旋加诛戳,此殿下之所知也。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着于春秋矣。若乘我国运中微,一日视同割据,转欲移师东下,而以前导命元凶。义利兼收,恩仇倏忽,奖乱贼而长寇仇。此不惟孤本朝借力复仇之心,亦甚违殿下仗义扶危之初志矣。昔契丹和米,止岁输以金绘,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
贵国岂其然乎?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戳,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武,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忠义兵民,愿为国死。窃以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未伏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忿。则贵国义誉,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于牛耳之盟,本朝使臣既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陷大戮,罪应万死。
所以不即从先帝于地下者,实为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而已。即日奖率三军,长驱渡河,以穷狐兔之窟;光复神州,以报今上及大行皇帝之恩。贵国即有他命,弗敢与闻,惟殿下实昭鉴之。宏光甲申九月十五日。
多尔衮皱眉道:“那么江南事情,就不很容易办了。老范,你可有法子没有?”
文程道:“看来免不了用兵呢!”
多尔衮道:“当初洪亨九也不肯投降,后来怎么倒又降了?史可法与老洪,听说是同年呢。你难道就没有法子了么?”
文程道:“王爷明鉴。洪承畴的投降,一来全仗先皇妙算,二来微臣彼时天天进去跟他谈话。有一天,梁间尘污堕下,恰好落在他衣襟上头,他就举袖把尘污拂掉,然后再与微臣谈话。微臣密奏先皇,承畴不会死的,一件衣服,犹且舍不得,何况性命呢!以后果然降顺了。史可法这个人,可比不得亨九。”
说着时,内监人报洪承畴召到。多尔衮道:“叫他进来。
”承畴走进,请过安,多尔衮赐他坐下,就把太后懿旨要在宫门口竖立铁牌的事,告诉了他。承畴听了,捧庇掇臀,着实颂扬了几句,随把铁牌写好。多尔衮看过不错,立交侍从,饬谕铁匠赶铸去讫,一面问他江南的事情。承畴道:“史可法果然公忠谅直,但光靠他一个人,也未见济事,何况宏光还不很信任他。”
多尔衮道:“宏光真也昏极了,有这样的臣子,还不肯信任。”
承畴道:“圣朝应运隆兴,明朝气数已尽,所以宏光这么的昏。臣有几个朋友,新从南中来,讲起宏光即位之后,一件事也不办,专心在女色上用工夫。医士修合媚药,雀脑蟾酥各东西,竟其一夕踊贵。时人有《纪事诗》道:苑城春闭绿杨丝,江介军书醉不知。
清晓内珰催尚药,官虾蟆进小黄旗。
多尔衮笑向文程道:“瞧不出他倒也是个风流天子。可见这一桩事情,无古无今,无夷无夏,没一个不喜欢的。”
承畴道:“好色原是不要紧,只要不废事,像宏光拿国事交给了马士英、阮大钺,弄得一塌糊涂。时人有《纪事诗》道: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
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
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
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那马士英、阮大钺门上,又有人替他撰两副对子,一副道:两朝丞相,此马彼牛,同为畜道;二党元魁,出刘入阮,岂是仙踪?
一副道:
闯贼无门,匹马横行天下;
元凶有耳,一人直人中原。
瞧这两副对、一首诗,江南的昏乱,可想而知了。”
多尔衮道:“我就现在派一支兵下江南,你瞧好不好?”
承畴道:“吊民伐罪,正在这时光。”
范文程道:“李闯负固秦中,大军南征,独怕他乘虚东犯。最好出两支兵,一支讨李闯,一支下江南。再于大军所到的地方,先行出贴告示,晓谕绅民中原百姓,晓得我朝已经定鼎,不致再被他人蛊惑了。”
多尔衮道:“你这主意很好,即刻替我起一个告示底子,刊印它几千张。
先派人四方去贴起来。”
文程应诺,一时稿子撰就,呈于多尔衮。多尔衮接来一瞧,只见上面写着:大清国摄政王谕尔绅民知悉:昔者我国欲尔大明和好,屡致书不答,以致四次深入,期尔悔悟耳!岂意坚执不从,今被流贼所灭,事属既往,不必谕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军民者,非一人之军民,有德者主之。我今为尔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贼不灭,誓不返辙。所过州县地方,能削发投顺,开城投款,即予爵禄;抗拒不遵,尽行屠戮。
有志之士,正干功立业之秋。如有失信,何以服天下乎?顺治元年十月日。
多尔衮道:“就这么刻了罢。”
一到次日,内阁发出两道上谕,命英亲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吴三桂、耿仲明、尚可喜、孔有德为随征大臣,西讨李闯。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大贝勒豪格此时已经升为肃亲王,豪格与固山额真巴哈纳、石廷柱为随征大臣,南下江南。多铎、阿济格见了上谕,急忙入朝谢恩;一面筹备粮饷,简点人马,预备出发。
这日正要升辞请训,随征大臣吴三桂,忽地拜上一扣封折,并有一件附呈的东西。多尔衮阅毕,脸儿顷刻变起色来,站起身向众人道:“没有事,散了罢!”
说毕,带着内监侍卫,入内去了。一会子,一内监匆匆跑出,传谕道:“王爷叫范内阁、洪内阁进内问话。”
文程、承畴答应一声,跟着内监,向内而去。阖朝文武见了这个不测风云,猜不透是祸是福,没一个不忧心惴惴。孔、耿、尚三将,吓得最为利害。探问三桂,三桂笑着说“没有事。”
偏不肯明白说出。有德央求不已。三桂道:“老哥你放心,我总没有恭着你是了。要是能够告诉人家,也不会拜密折了。”
众人听了,愈加疑惑。豪格笑道:“你们别上他的当,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阿济格也道:“吴长白很会捣鬼,你们只要事情不做错,尽让他捣他的鬼是了。”
此时众文武都各散去,只孔、耿、尚三人,兀立在朝门等候。
有两顿饭时光,只见范、洪两老,一前一后,曲背弯腰的出来。三人忙着迎上。承畴诧异道:“怎么三位还没有退朝?
”文程道:“我知道的,必是为了长白密折,道是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想要探一个究竟。”
随问道:“我猜的错了没有?”
有德道:“怎么我们肚子里事情,老先生竟似瞧见了似的。”
说着,又陪笑道:“先生既然猜着,可否恳请就告诉了我们?
也使我们早点子安了心。”
文程道:“告诉你也不值什么,只是我跟王爷讲了好一会子话,身子乏不过了,须得家去歇歇儿,再好说话。你如有暇,停会子过我们家里坐坐,再告诉你罢。
或是性急等不得,就问亨九也好。”
有德道:“既是老先生身子乏了,我们怎好再惊动。说不得,只得到亨翁先生家去请教了。”
承畴笑向文程道:“承情承情,承蒙作荐。”
于是,有德等三人,直随承畴到家里。欲知三桂密折,所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