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华协副将朱将军父子殉了国,小公子朱共南,死后复苏,奔到大营告败,已是血人儿模样,营门军弁,大吃一惊。
文参赞询知情形,吓得面如土色,忙令标下将并,保护着自己,逃向曹娥江去。一面专骑知照扬威将军奕经,叫他一同逃走。
不意奕将军消息灵通,早已逃走多时了。这一役,英人虽然获着胜仗,伤亡兵弁,累百盈千,事后埋葬尸身,连忙了五七天呢。英人相语道:“自从内犯以来,这么的大创,从没有受过。
”所以将军、参赞,舒徐暇豫的逃遁,英兵倒并不来追赶。文参赞逃到绍兴,见奕经已经先在。奕经一见文蔚,就问洋兵追来吗?文蔚道:“参赞走时,洋兵没有见呢。”
奕经咋舌道:“见了就走不成了。这种事,险的很。”
文蔚道:“亏得朱贵死命的挡住了,不然我与将军,都要不免呢。”
当下,奕经就叫文参赞守住绍兴,自己片舟一时,悄悄向杭州去了。杭州抚台刘韵珂,为人很是圆滑,接见了奕经,询知致败的缘故,就悄悄奏了一本,声称“将军等密筹数月,一切布置区处,悉从隐秘。臣忝任封坼,尚不能深悉,遑问其他?”
差不多把奕将军踢了一脚。奕经没有知道,还把他当做好人,同他商量恢复的事。韵珂道:“将军意思要怎样?”
奕经道:“洋人这么厉害,战呢断断不雕够再战,要恢复宁波,还是跟他和了罢。”
韵珂道:“时势如此,也只好这个样子。”
奕经道:“咱们会衔上一个本子如何?”
韵珂道:“本子还是各上各的好。总之这件事,我极力帮忙就是了。”
奕经道:“既然如此,我还得到海宁州去查看一下子,那边也是海口呢。”
次日,奕经带领从人,自向海宁州而去,韵珂便叫幕友拟了一份十可虑的奏稿,把浙江情形,说得非常危险,却并无一辞半语,说及和定。结末一段,韵珂嫌幕友措辞不善,亲自提笔改削。改毕,目阅一过,颇为得意。其辞是:凡此十者,皆属必然之患,亦皆属无解之忧。若不早为筹划,则国家大事,岂容屡误?现在将军赴海宁州,查看海口情形。参赞大臣文蔚,留住绍城,调置前路防守事宜。究竟此后应作何筹办,将军等似亦尚无定见。臣渥铁生成,若不将实在情形,直陈于圣主之前,后日倘省垣不守,臣粉身碎骨,难盖前愆。伏乞皇上俯念浙省事宜,实在危急,独操乾断,饬令将军等随机应变,妥协办理,俾浙省危而复安,即天下亦胥受其福。臣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似这么的奏稿,面子上并不主张和议。意思里却句句主张和议,独操乾断,无非要宣宗速定和局。随机应变,无非要奕经等暂事覊縻。好在着笔甚轻,一点子痕迹不露,轻圆流利,巧妙绝伦。刘韵珂如何不得意?既而转念,这法子虽然巧妙,究竟还不很妥当。倘然皇上叫我办理和局,我这一身,不免要遭舆论抨击,倒不如另外弄出一个人来,自己好推卸干净。攒眉苦思,想了顿饭时候,竟被他想出一个最妥当的人来。随又提笔,做成一个附片稿子。其辞道:臣前请将已革两江总督伊里布,政发江浙军营效力赎罪,未蒙允准,恩出自上,臣何敢象行渎请?惟念该革员之获罪,究属因公,且其按兵不战,究与馈事误国者有别。我皇上爱惜人才,凡中外获咎臣工,苟心迹可原,碱荷弃瑕录用,或令戴罪立功,不知凡几。如周天爵、林则徐等,亦皆令其及时自效,仰见圣德如天,不使诸臣终身废弃之至意。伊里布与周天爵等,同系谴戍之人,情罪似无二致。且公忠体国,并无邀功近名之心。臣平生所见,只此一人。现在将军等差委需员,除带司员之外,又调取各省丞倅、牧令来浙委用,并令本省之举贡生监,查办事件,若老成谨慎,不贪功,不图利,如伊利布者,正可以备器,何况该革员为洋人所感戴,即其家人张喜,亦为洋人所倾服。若令其来浙,或洋人闻之,不复内犯,亦未可定。可否仰恳天恩,将伊里布发至浙江,在军营效力,赎罪之处出自圣裁,臣冒犯宸严,不胜战栗。如蒙皇上鉴其无他,伏望俯赐采纳,浙省幸甚,海疆幸甚。谨附片陈明。
这一个附片,并那十可虑奏稿,一齐交给当折奏的幕友,誊写清楚,即行拜发。宣宗接到此奏,焦灼异常,跟军机大臣商议一会子,随下旨授耆英为杭州将军,赏给伊里布七品衔,命其随同赴浙。又下一道密渝给突经,道:本日据刘韵珂奏,请将伊里布发至浙江军营,效力赎罪。
已有旨令随耆英前往矣。现在浙省剿办,既难得手,则防堵是第一要务,万不可再有疏失。该将军等,惟当激励众心,协力守御,不可因前次失利,稍存畏惠,致洋人乘机,更肆猖獗。
耆英此来,已谕令该将军等,相度机宜,通筹大局。临时自必密商,至防堵保卫,是将军、参赞等专职,倘有疏虞,孟浪获咎,朕惟将军等是问。该将军接奉此次密谕,惟有默识于心,断不可稍露风声,致令在事员弁兵丁,群相观望,贻误事机也。
将此密谕令知之。钦此。
密旨递发去后,不到半个月,宁波克复的捷报,竟破空而来。你道将军、参赞,果有本领能够出奇制胜,大扬国威吗?
原来文蔚驻师绍兴,忧心如焚,一筹莫展,好在绍兴有的是酒,尽可浇愁解闷。一日,文蔚正与随营委员,在行辕里喝酒,忽报拿住一个奸细。文蔚叫解进来,左右答应一声,随推进一个獐头鼠目的小子。文蔚略问几句,喝令推出斩首。那人听说要斩,吓得什么相似,跪在地下,不住的叩头求饶。随员里有一个姓舒,名里庵的,在浙省当过州县,本地地痞土棍,犯过案子的,差不多认识遍了。当下瞧见那奸细,认识就是本城著名积窃王三。舒垕庵心生一计,随向文蔚道:“回参赞,洋人买通奸细,算计咱们,咱们也好买通奸细,转去算计洋人。”
文蔚道:“算了罢。奕将军不是为听了张牧反间妙计,才吃着大败仗吗?”
舒垕庵道:“卑职的计策,与张牧不同。”
随附耳说了三五语。文蔚笑道:“那也好,尽你去做罢。”
舒垕庵随向王三道:“你是贼子呀,现在开一条生路与你,你可肯听我的话?”
王三叩头道:“只要老爷救我的命,赴汤蹈火,我都可以去。”
垕庵道:“我替你想,与其做奸细而死,不如做贼子而生。你能够偷洋人脑袋来,我有本领禀请参赞,赏你功牌、银两呢。”
王三大喜道:“偷盗的事情,小的还会干。小的还有朋友,可以邀来,同做这事情。”
舒垕庵道:“那很好,快去干罢,献了头来领赏。”
王三拜谢而去。
次日,果然献了两颗脑袋来,文参赞立赏他二两银子。宁、绍两属的窃贼,得着这个消息,呼朋引类,钻穴逾墙,顿时宁波城里,伏了个遍,来营领赏,每日总有三五起。偷儿愈聚愈众,偷术愈变愈工,神出鬼没。这一个月里英兵失掉脑袋的,真是不计其数。每逢晚上,洋兵肩枪巡夜,两个儿磔格笑语,走不多几步路,后面的人,忽地没了声息。回头瞧时,却已失掉了脑袋,仆倒在地,大骇僵立,不知所措。俄顷之间,那一个的脑袋,又失掉了。有时偷儿装做洋人模样,皮靴竹杖,橐橐而来。洋人只道是伴当,走近身,才要与他讲话,不防那人突出白刃,竟被他就此结果性命。还有生擒活捉的,抄袭“背娘舅”故智,用布从后面突然套上,背到幽僻地方,钳住口,捆缚结实,缒向城外去。有时被别的洋兵撞着了,便向小街曲巷,拼命飞奔。洋人路径不熟,只得废然而返。还有一法,洋人结队巡城,众偷儿执着条很长的滕,伏在城脚下,听得皮靴声响,就撮口长啸。等候洋人倚堞俯视,就用长藤钩住他的头,用力一拖,洋人跌落城下,疾把棉絮塞住他的口,随捆缚了。
城上洋人还当那一个是失足跌下的,都伸出头来瞧看,被偷儿一一钩跌下城,随捆缚了,讲笑奔去。城里洋兵,一天少似一天。洋将大惧,下令全伙儿撤退,另到浙西一带去骚扰,只留少些兵队,守住镇海、招宝山要口。三月甘六日,宁波洋兵排齐队伍鼓乐出城,下落火轮船,由定海驶出大洋而去。扬威将军奕经、浙江巡抚刘韵珂,先后飞章入告,不过两人没有商通,奏报的话,各不相符。奕经奏的是大兵进攻宁郡,洋人畏逼窜退,现在派员收复等,一派都是铺张的话。刘韵珂却称英兵于二十六日,鼓乐前导,整队出城。惟该洋人并未受创,忽尔退出宁郡,难保其不分窜他处,冀图一逞。
宣宗接到奏报,很是踌躇,出召军机大臣商议。这班军机大臣,一个个都是太平宰相,只会享福,不解救时,议了三五回,何曾议出半策一计?宣宗无奈,只得降旨叫沿海各省,妥为防备。这道谕旨,还没有颁发,吴淞戒严,嘉兴吃紧,乍浦失陷的惊报,已经络绎而来。副都统长喜、同知韦逢甲、佐领隆福、额特赫翼领英登布、骑校伊勒哈畚等,都殉了难。宣宗知道誓师命将,不过多送掉几条生命,与国家大局,毫无补救。
时驱势迫,不得不翻然变计,于是下旨援伊里布为乍浦副都统。
说也奇怪,伊利布一到乍浦,英兵竟立即退出浙江地界,转入江苏来了。
却说江苏地方,有一位英雄,姓陈,名化成,宇莲峰,福建同安人氏,起身行伍。嘉庆时光,秘匪蔡牵,肆逆闽洋。化成隶在李长庚部下,勇敢的声名,已经遐迩碱知。长庚阵亡后,王得禄、邱良功接统其众,剿灭了蔡贼,军功保案里,陈化成名字,列在第一排。由此受知仁宗,积功递升,位至提督。道光二十年,自福建厦门提督,改调松江,莅任才六日,就得着定海的警报。陈化成不敢怠慢,督率提标兵弁,驰赴吴淞,相度形势,就在海塘高岸上,建设行营,盖搭帐房,就与众兵弁,同在布帐里住宿。宝山县请他入城,不肯答应,又请在炮台左右,筑造行馆,化成笑谢道:“大令高情厚谊,兄弟非常感激。
但提督是兵弁的首领,同食皇粮,同办国事。现在兄弟独个儿住在高房大厦里享福,他们却都在风地里,雨淋日灸的受苦,异苦同甘,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兄弟可不忍呢。”
宝山县见如此固执,也只得罢了。
这年七月里,忽有大洋船三艘,在吴淞洋面游弋,内有一只,竟直闯进内洋来。化成督率兵弁,开炮轰击,连着三炮,都中在洋船船尾上。洋船上也还轰两炮,都没有打到塘岸,转舵扬帆,逃遁了深水大洋去,须臾不见踪影。等到两江总督裕谦,得信来瞧,洋船已退去多时了。裕谦大喜,专折奏闻,有“洵属老成持重”的保语。陈化成与众兵弁,虽然同甘共苦,却是营规整肃,号令严明,犯了法一点子不肯通融,因此部下兵弁,无不畏威怀德。一日,海潮大涨,营帐里水深尺许,提标中军官入帐,禀请移营,陈化成不许。中军官道:“将士身处湿地,怕有病呢。”
陈化成道:“当军务的人,性命都要不顾,怕什么病!再者我也不在燥地上,也不见就病了。现在吃紧的当儿,咱们移营燥地上,图安逸,风狂潮涨,洋兵来时,这海塘叫谁保护?”
中军官诺诺连声而退。
到这年冬季里,朔风冽冽,降了一天的大雪,陈化成踏雪巡营,不辞劳瘁。到本年四月,接着乍浦失陷的惊报,更忙得茶饭无心,坐卧不遑,一面督率本营兵弁,修塘洗炮,严为防备,一面飞咨两江总督牛鉴,求请添兵。陈化成向左右道:“不是我说句夸口的话,只要牛大帅肯一心一意,对付这几个红毛人,自揣力量,还吃的住呢。”
过不多几日,流星探马,报称牛制台已到上海,带有河南、徐州、江宁兵三千,藤牌兵八百。接着牛制台公文也到,化成大喜,随即牌示军民、兵弁人等,无不勇气百倍。
到五月初六这日,化成绝早起身,正拟点卯开操,忽报:“洋船来了,忙上炮台瞧望。只见四艘火轮兵船,高扯着英国旗号,由外洋一路探水而入。炮弁便欲开炮,化成道:“离着还远呢,白费掉弹药做什么?”
说着时,人报牛制台到,化成忙着出迎,迎上炮台。化成道:“大帅来的巧,请瞧陈化成杀退红毛兵。”
此时火轮船已近海塘,陈化成下令开炮轰击,炮兵炮弁,一齐动手,轰天个几声大炮,瞧火轮船时,兀自驶行无碍,光景是没有轰着。此时火轮船上也回炮相攻,炮子冰雹似的飞来,没有打到,都跌落在海里头,激得海水苍龙喷沫似的,直喷起来。牛鉴见轮船上桅杆,高出海塘有一丈多高,黑烟蔽天,枪炮相接,早惊得目定口呆,连呼:“陈军门咱们快打点保命的法子!”
陈化成忙安慰他道:“大帅别怕有陈化成呢。”
牛鉴道:“不妨事吗?”
陈化成道:“不妨事,化成经历海洋五十年,这一个身子,在炮弹里,人死出生,比今儿厉害过十倍的,也不知经过了几多回。到这会子,却依旧好好的活着。大帅放心,今儿火攻,化成颇有五七分把握。只要挫掉他的锋芒,援兵一鼓而进,敌军不难尽数歼除呢。”
牛鉴道:“果然能够如此?”
陈化成笑道:“大帅恁地胆小,我陈化成从军半世,血战百回,难道今儿偏哄大帅一个儿不成!”
随附耳道:“请大帅静静儿的瞧着,你老人家一慌张,军心多要怯了,大事就去了呢。”
牛鉴道:“你叫我静静儿,你先给我把这深人打退,枪林炮雨,瞧着怪怕的。倒要镇定我的心,不由我做主可怎样呢?”
陈化成道:“今儿事情,都在我陈化成一个儿身上,好歹总要把洋人打退。”
牛鉴见他说得这么根牢果实,才放了三五分心。
当下陈化成亲自动手,十多门大炮,齐伙儿轰放,连环叠击,果然把英人打退。化成笑向牛鉴道:“大帅瞧见了,可知化成不谎你呢。”
牛鉴道:“那还靠不住,也许他明儿还来呢。
”陈化成道:“怕什么?自古说水来土掩,将到兵迎。洋人所靠,不过是枪炮,咱们的炮,也不弱呢。”
当夜无话。
次日,洋船又来攻扑,台上回炮轰射,两军整整战了一天,依旧不分胜负。到初八这一日,火轮兵船,接尾衔头,排阵而入,大有项王破釜沉舟的气概。陈化成知道敌势汹涌,今儿战务,不比前两天,遂聚集部下将士告诫道:“吾军杀敌在今朝,被敌人所杀,也在今朝,大家总要拼命。这么厉害的强敌,吾军破了他,吾军勇武的好名声,扬遍天下了。本朝待遇将士,恩礼非常优渥,战胜固当封侯,战死亦能血食。今儿的事情,阖营里人,生则同生,死则同死,陈化成愿与诸位共命。”
说着,不觉滴下英雄泪来。众人听了,尽都忿激。中营守备韦印福、前营千总钱金玉、把总龚龄垣、左营外委千总许林、前营外委千总许攀桂、额外外委徐大华、内黄营外委姚雁字,不约而同,齐称甘愿死战。陈化成道:“得众位如此,愁何洋人不破呢!”
随下令开炮抵敌。欲知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