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日本在朝鲜设置统监之日,正中国派遣尚其亨、李盛铎、载泽、戴鸿慈、端方前往各国考察政治之年。此时文明潮流,弥漫全球。中国政府各大臣知道,专制独裁,断不能容留今世,于是一面停止乡会试及各省岁科考试,一面考试出洋学生。张之洞督办粤汉铁路,铁良、徐世昌会办练兵事宜。又奏请派遣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分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
四位大臣没有动身,又派续绍英为出洋考察政治大臣。五位大臣才待出洋,在北京正阳门车站上,受了个大大的惊吓。
这日,五位大臣衣冠齐楚,受着亲友的欢送,堪堪行到马站,忽地轰然一声巨响,满车站烟硝气宛似妖云恶雾。五位大臣里早倒地了两个,是载泽、绍英,亏得受的都是微伤,将息两天就都好了,那刺客倒被炸得当场毙命。
事后调查,才知刺客是革命党人,姓吴,名樾,字孟侠,皖北相城人氏,在两江旅保小学充当教员。跟五大臣并无私仇,就为了民族主义,积极排满,密谋暗杀,连这一回已经是三次。
两次谋刺铁良、那桐,没有成功。此回目的正达,身已先殉,这都是后话。
当下车站上只听得有人怪喊:“了不得,炸弹!炸弹!”
那余外的三位大臣,九魂十八魄不知吓掉了多少!说不得,只好重改行期。后来徐世昌、绍英两个不愿出洋,清政府只得改派了尚其亨、李盛铎。五大臣放洋到欧州,周游列国,吸受了好些文明新鲜空气。回国之后,便联衔上了一个很恳切的奏请宣布立宪折,其辞道:窃臣等伏读谕旨,特派亲贵大臣分赴东西各国考求政治。
本年八月二十日,敛奉上谕,前有旨派载泽等分赴各国,考察政治。该大臣等各至一国,着各该驻使大臣会同博采,悉心考证,以资详密。钦此。使维我皇太后、皇上励精图治,奋发为雄。薄海臣民,固已庆鸿业之有基,冀幸福于无既;而海国士夫,亦以我将立宪,自今伊始,必将日强,争相走告。臣等耳闻目见,无不觉忭庆逾恒。
窃维宪法者,所以安宇内,御外侮,固邦基,而保人民者也。滥觞于英伦,踵行于法美,近百年间,环球诸君主国,无不次第举行。窃迹前事,大抵弱小之国,立宪恒先。瑞典处北海,逼强俄,刚先立。葡萄牙见迫于西则次之。比利时、荷兰,壤地偏小,介居两大国则次之。日本僻在东瀛,通市之初,外患内讧,国脉如缕,则次之。而俄罗斯跨欧亚之地,处贫嵎之势,兵力素强,得以安常习故,不与风向为转移。乃近以辽沈战事,水陆交困,国中有识之士,聚众请求,今亦立布宪法矣。
最强之国,所以立宪最后者,其受外来之震撼轻,故其动本国之感情缓。而强大如俄,犹激动于东方战败,计无复之,不得不出于立宪,以冀挽回国势。观于今日,国无强弱,无大小,先后一揆,全出宪法一途。天下大计,居可知矣。且夫立宪政体,利于君,利于民,而独不便于庶官者也。考各国宪法,皆有君位尊严无对,君统万世不易,君权神圣不可侵犯诸条。而凡安乐尊荣之典,君得独享其成;艰巨疑难之事,君不必独肩其责。民间之利,则租税得平均也,讼狱得控诉也,下情得上达也,身命财产得保护也,地方政事得参预补救也。此之数者皆公共之利权,而受治于法律范围之下。至臣工则自首揆以至乡官,或特筒,或公推,无不有一定之责成。听上下之监督,其贪墨疲冗败常溺职者,上得而罢斥之,下得而攻退之。东西诸国大军大政,更易内阁,解散国会,习为常事。而指视所集,从未及于国君,此宪法利君利民不便庶官之说也。而诸国臣工方以致君泽民,视为义务,未闻有以一已之私,阻挠至计者。
我国东邻强日,北界强俄,欧美诸邦,环伺逼处,岌岌然不可终日。言外交,则民气不可为后援;言内政,则官常不足资治理;言练兵,则少敌忾同仇之志;言理财,则有剜肉补疮之虞。
循是以往,再阅五年,日本之元气已复,俄国之宪政已成,法国之铁道已通,英国之藏情已熟,美国之属岛已治,德国之海力已充。棼然交集,有触即发!安危机关,岂待蓍蔡?臣等反复衡量,百忧交集!窃以为环球大势如彼,宪法可行如此,保邦致治,非此末由!惟是大律大法,必须预示指归。而后趋向有准,开风气之先,肃纲纪之始。有万不可缓,宜先举行者三事:一曰宣示宗旨。日本初行新政,祭天誓诰,内外肃然。宜略仿可意,将朝廷立宪大纲,列为条款,誊黄刊贴,使全国臣民奉公治事,一以宪法意义为宗,不得稍有违悖。二曰布地方自治之制。今州县辖境,大逾千里,小亦数百里,以异省之人,任牧民之职,庶务丛集,更调频仍,欲臻上理,戛乎其难。各国郡邑辖境,以户口计,其大者亦仅当小县之半。乡官恒数十人,必由郡邑会议公举,如周官乡大夫之制。庶官任其责,议会董其成有休戚相关之情,无扡格不入之苦,是以事无不单,民安其业。宜取各国地方自治制度,择其尤便者,酌订专书,着为令典,克日颁发各省都抚,分别照行,限期蒇事。三曰定集会、言请、出版之律。集会、言请、出版三者,诸国所许民间之自由,而民间亦以得自由为幸福。然集会受警察之稽察,报章听官吏之检视,实有种种防维之法。非若我国空悬禁令,转得法外之自由。与其漫无限制,益生厉阶,何如胜以章程,碱纳轨物?宜采取英德日本诸君主国现行条例,编为集会律,言论律,出版律,迅即颁行,以一趋向而定民志。以上三者,实宪政之津髓,而富强之纲纽。
臣等待罪海外,见闻较切,受恩深重,缄默难安,用敢不避斧诛,合词吁恳。伏愿我皇太后、皇上宸衷独断,特降纶音,期以五年改行立宪政体。一面饬下考察政治大臣,与英德日本诸君主国宪政名家,详询博访,斟酌至当,合拟稿本,进呈御览,并请特简通达时事公忠体国之亲贤大臣,开馆编辑大清帝国宪法,颁行天下;一面将臣等所陈三端,预为施行,以树基础。从此南针有定,歧路不迷。我圣清国祚垂于无穷,皇太后皇上鸿名施于万世!群黎益行忠爱,外人立息觊觎。宗社幸甚!
天下幸甚!臣等不胜屏营战栗之至!谨奏。
两宫览奏之后,立刻召见考政大臣垂询一切。这时候,李盛铎已赴驻比钦差新任。只有镇国公载泽,尚书戴鸿慈,布政司使尚其亨,总督端方四个人在京。当下泽公爷召见了两次,端大臣召见了三次,戴、尚两大臣,各召见了一次。四位大臣,皆痛陈中国不立宪之害,及立宪后之利。两宫不禁动容,面降纶音,说只要办妥,深宫初无成见。
这个消息,传布开来,顽固诸臣都唬了一大跳,于是想出种种法子来阻挠。有的设为疑似之词,有的故作异同之论。这个说立宪有妨君主大权,那个又说立宪利汉不利满。偏是两宫圣明,不为浮言所惑,谕令考政大臣,详晰指陈,冀备采择。
泽公爷于是又上一折,敷陈大计,其辞是:“窃奴才前次回京,曾具一折,吁恳改行立宪政体,以定人心而维国势。仰旨两次召见,垂询本末,并谕以朝廷原无成见,至诚择善,大知用中,奴才不胜欣感!旬日以来,夙夜筹虑,以为宪法之行,利于国,利于民,而最不利于官。若非公忠谋国之臣,化私心,破成见,则必有多为之说,以荧惑圣听者。盖宪法既立,在外各督抚,在内诸大臣,其权必不如往日之重,其利必不如往日之优。于是设为疑似之词,故作异同之论,以阻挠于无形。彼其心非有所爱于朝廷也,保一已私权而已,护一己之私利而已!顾其立言则必曰防损主权,不知君主立宪,大意在于尊崇国体,巩固君权,并无损之可言。
以日本宪法考之,证以伊藤侯爵之所指陈,穗积博士之所讲说,君主统治大权,凡十七条:一曰裁可法律、公布法律、执行法律由君主;一曰召集议会、开会、闭会、停会及解散议会由君主;一曰以紧急勒令代法律由君主;一曰发布命令由君主;一曰任官、免官由君主;一曰统帅海陆军由君主;一曰编制海陆军常备兵额由君主;一曰宣战、讲和、缔约由君主;一日宣告戒严由君主;一曰授与爵位、勋章及其他荣典由君主;一日大赦特赦、减刑及复权由君主;一曰战时及国家事变非常施行由君主;一曰贵族院组织由君主;一曰议会展期由君主;一曰议会临时召集由君主;一曰财政上必要紧急处分由君主;一曰宪法改正发议由君主。以此言之,凡国之内政、外交、军备、财政、赏罚黜陟、生杀予夺,以及操纵议会,君主皆有权以统治之。论其君权之完全严密,而无有丝毫下移,盖有过于中国者矣。
以今日之时势言之,立宪之利,有最重要者三端:一曰皇位永固。立宪之国,君主神圣不可侵犯,故于行政不负责任,由大臣代负之。即偶有行政失宜,或议会与之反对,或议院弹劾,不过政府各大臣辞职,别立一新政府而已。故相位旦夕可迁,君位万世不改。大利一;一曰外患渐轻。今日外人之侮我,虽由我国势之弱,亦由我政体之殊。故谓为专制,谓为半开化,而不以同等之国相待。一旦改行宪政,则鄙我者转而敬我,将变其侵略之政策,为平和之邦交。大利二;一曰内乱可弥。海滨洋界,会党纵横,甚者倡为革命之说。顾其所以煽惑人心者,则曰政体专务压制,官皆民贼,吏尽贪人,民为鱼肉,无以聊生,故从之者众。今改行宪政,则世界所称公平之正理,文明之极轨。彼虽欲民言而无词可籍,欲倡乱而人不肯从。无事缉捕搜拿,自然冰消瓦解。大利三。立宪之利如此,及时行之,何嫌何疑?而或有谓程度不足者,不知今日宣布立宪,不过明示宗旨,为立宪之预备。至于实行之期,原可宽立年限。日本于明治十四年宣布宪政,二十二年始开国会,已然之效,可仿而行也。且中国必待有完全之程度,而后颁布立宪明诏。窃恐于预备期内,其知识未完者,固待陶熔;其知识已启者,先生觖望,激成异端邪说,紊乱法纪。盖人民之进于高尚,共涨率不能同时一致。惟先宣布立宪明文,树之风声,庶心思可以定一,耳目无或他岐。既有以维临望治之人,心即所以养成受治之人格。是今日宜宣布立宪明诏,不可以程度不到为之阻挠也。
又或有为满汉之说者,以为宪政既行,于满人利益有损耳。
奴才至愚,以为今日之情形,与国初入关时有异,当时官缺分立满汉,各省置设驻防者,以中国时有反侧,故驾驭亦用微权。
今寰宇涵濡圣泽近三百年,从前粤捻回之乱,定戡之功,将帅兵卒皆汉人居多,更无界限之可言。近年以来,皇太后、皇上叠布纶音,谕满汉联姻,裁海关,裁织造,副都统并用汉人。
普天之下,歌颂同声。在圣德如地如天,安有私覆私载?方今列强逼迫,合中国全体之力,向不足以御之,岂有四海一家,自分畛域之理?至于计较满汉之差缺,竞争权力之多寡,则所见甚卑,不知大体者也!夫择贤而任,择能而使,古今中外,此理大同。使满人果贤,何患推选之不至,登进之无门?如其不肖,则亦宜在摒弃之列。且官无悻进,正可激励人才,使之向上,获益更多!此举为盛衰兴废所关。苦守一隅之见,为拘挛之语,不为国家建万年久长之祚,而为满人谋一身一家之私,则亦不权轻重不审大小之甚矣!在忠于谋国者,决不出此!奴才亦属宗支,休戚之事,与国共之。使茫无所见,万不敢于重大之事,鲁莽陈言!
诚以遍观各国,激刺在心,若不竭尽其愚,实属辜负天恩,无以对皇太后、皇上!伏乞圣明独断,决于几先,不为众论所移,不为浮言所动。实宗社无疆之休,天下生民之幸!事关大计,可否一由宸衷,乞无露奴才此奏!奴才不胜忧懑迫切!谨奏。
两宫览奏,大为感动。恰好端方端大臣也具奏陈请。端大臣可不比泽公爷,先后共上了三个折子。第一个折,是历陈各国宪法;第二个折,是痛言必须立宪;第三个折,是恳请详定官制。而枢臣中,如瞿鸿机,奏请参酌新旧二政,定制颁行。
荣庆奏请保存旧制,参以新意。徐世昌请采用地方自治制,以为立宪预备。两宫见枢臣与考政大臣,意见渐归一致,于是决计举行立宪。降旨命廷臣会议,并派醇亲王载沣、军机大臣政务处大臣大学士既直隶总督袁世凯等,公同阅看考政大臣回京奏陈各折件,请旨办理,七月初八这一日,各大臣开第一次宪政会议。因为泽公爷与戴、端两大臣的折文过长,传阅才毕,天已傍晚,不及开议而散。次日是七月初九,军机大臣退值之后,即与诸王大臣齐至外务部公所会议。庆亲王奕劻,论行辈是最老,论年纪是最高,论爵秩是最尊,当下首先发言道:“瞧泽公及戴、端两大臣的折子,历陈各国宪政之善,设宪法一立,全国之人,皆受治于法,没有什么差别,既同享权利,即各尽义务。并且说立宪国的君主。虽然权力略有限制,那威荣倒有增无减。这么看来,立宪这一桩事情,是的确有利无弊的了。近来全国新党的议论,中外各报的指陈,海外留学各生的盼望,都在这一桩事情上。我国自古以来,朝廷大政,碱以人民的趋向为趋向。现在举国趋向都在这一桩上,足见目下最该措施的事情,就只这一桩是要紧。倘必舍此他图,即是拂逆民意,即是舍安趋危,避福就祸。照我的意思,似该决定立宪,赶快宣布。下可以顺民心,上可以副圣意。”
这言未毕,只见汉大臣中,一声咳嗽,站起一位鬓眉皓白的老人来。那人向奕劻道:“老王爷受恩深重,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来?老王爷可不比那些年轻没阅历的人,奇怪极了!”
奕劻道:“此乃奉旨会议的事,老中堂既有高见,不妨说出来,我们大家领教领教!”
那人气极了,一时回答不出。众人都道:“孙中堂政躬要紧,休要气坏了!”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