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法言義疏八

法言義疏 作者:(西漢)楊雄 汪榮寶 注疏


  或問:「聖人之經不可使易知與?」〔注〕嫌五經之難解也。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則其覆物也淺矣;地俄而可測,則其載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為萬物郭,五經之為眾說郛。」〔注〕莫有不存其內而能出乎其外者也。〔疏〕「聖人之經不可使易知與」者,藝文志云:「故曰易道深矣。」史記自序云:「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又云:「『夫禮禁未然之前,而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荀子勸學云:「春秋之微也。」云深,云隱約,云禁未然,云微,皆不可使易知之說。「天俄而可度」云云者,吳云:「俄猶俄頃。」王氏念孫云:「俄而之言假如也。言天假如可度,則其覆物必淺;地假如可測,則載物必薄也。『俄』與『假』聲近而義同,周頌維天之命篇『假以溢我』,說文引作『誐以溢我』,是其例也。而、如古通,見日知錄卷三十二。」按:吳解是也。吾子:「俄而曰:『壯夫不為也。』」必不得讀為「假如」。此「俄而」字當與同義,與上文「易知」字相應。凡事俄頃可知可能者,皆易易耳。天惟高也,故非不可度,不可俄而度;地惟厚也,故非不可測,不可俄而測;聖人之經惟象天地也,故非不可知,不可俄而知。若讀「俄而」為「假如」,則是天竟不可度,地竟不可測,聖人之經竟不可佑矣,義殊未安。音義:「覆物,敷又切。」「大哉!天地之為萬物郭,五經之為眾說郛」者,郛、郭解見吾子疏。吳云:「言不能出其域。」北堂書鈔九十五引作「天地為萬物之郭,五經為眾說之郛」。 注「莫有不存其內而能出乎其外者也。」按:世德堂本作「莫有不在其內而能出乎其外也。」

  或問:「聖人之作事,不能昭若日月乎?何後世之訔訔也!」曰:「瞽曠能默,瞽曠不能齊不齊之耳;狄牙能喊,狄牙不能齊不齊之口。」〔疏〕「何後世之訔訔也」者,音義:「訔訔,語巾切,爭訟也。」廣雅釋言:「詪詪,訔訔語也。」王疏云:「訔訔猶詪詪也。法言問神篇云:『何後世之訔訔也!』」史記魯世家贊:「洙、泗之間,齗齗如也。」徐廣注云:「齗齗,爭辭(一)。」鹽鐵論國病篇云:「諸生誾誾爭鹽鐵。」齗、誾並與訔同。按:宋、吳作「誾誾」,溫公依李本作「訔」,云:「訔訔,爭論之貌,謂學者爭論是非。」漢魏叢書本作「誾誾」。「瞽曠能默」者,師曠,見吾子疏。周禮春官序官云:「大師下大夫二人,小師上士四人,瞽矇上瞽四十人、中瞽百人、下瞽百有六十人。」鄭注云:「凡樂之歌,必使瞽矇為焉。命其賢知者以為大師、小師。晉杜蒯云:『曠也,大師也。』鄭司農云:『無目眹謂之瞽。』」賈疏云:「以其目無所睹見則心不移於音聲,故不使有目者為之也。」孫疏云:「命其賢知者以為大師、小師者,明大師、小師亦以瞽矇為之。以其賢知,使為瞽官之長,故殊異之而稱師也。」引「晉杜蒯曰:曠也,大師也」者,檀弓文。曠即師曠。鄭意師曠亦瞽矇,以賢知而為大師,故引以為證。然則曠為瞽矇之長,故謂之師曠,亦謂之瞽曠。莊子篋胠云:「塞瞽曠之耳。」默謂口不言而心通。論語云:「默而識之。」皇疏云:「見事心識而口不言,謂之默識者也。」按:即所謂心不移於音聲。解嘲云:「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狄牙能喊」者,吳云:「狄牙,易牙也。」俞云:「狄牙即易牙,猶『簡狄』漢書古今人表作『簡逷』也。」按:狄、易古音相同,故得通用。說文「逖,遠也」,古文作「逷」,從易聲。又「惕,敬也」;重文「悐」,從狄聲。白虎通禮樂云:「狄者,易惕也,辟易無別也。」廣雅釋詁云:「狄,敡也。」皆其證。莊子駢拇釋文:「淮南云:『俞兒、狄牙,嘗淄、澠之水而別之。』狄牙則易牙,齊桓公時識味人也。」左傳僖公篇云:「雍巫有寵於衛共姬,因寺人貂以薦羞焉。」杜注云:「即易牙。」孔疏云:「此人為雍官,名巫,而字易牙也。」魏策箣云:「齊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熬、燔、炙,調五味而進之。桓公食之而飽,至旦不覺。」孟子云:「易牙先得吾口之所耆者也。」音義:「喊,呼覽切;又呼嫌,下斬切。」說文無「喊」,朱氏駿聲以為即「●」之異文。說文:「●,齧也。」通訓定聲云字亦作「喊」,引此文「狄牙能喊」。俞云:「喊者,諴之異文,從口與從言同。詠、詠,診、吟,即其例也。說文言部:『諴,和也。』廣雅釋詁:『諴,調也。』狄牙能喊,謂狄牙能和調也。」按:俞說是也。司馬云:「瞽曠能審正聲,而人之耳清濁高下各有所好,瞽曠不能齊也。狄牙能嘗和味,而人之口酸辛鹹苦各有所好,狄牙不能齊也。聖人能行正道,而愚闇邪僻之人相與非之,聖人不能止也。」

  (一)「辭」字原本作「辨」,據史記魯周公世家改。

  君子之言幽必有驗乎明,遠必有驗乎近,大必有驗乎小,微必有驗乎著。無驗而言之謂妄。君子妄乎?不妄。〔注〕言必有中。〔疏〕說文:「譣,譣問也(一)。」引伸為徵譣。經傳皆以驗為之。漢書董仲舒傳:「制曰:『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此必古有是語,故云「蓋聞」。春秋繁露深察名號云:「不法之言,無驗之說,君子之所外,何以為哉?」

  (一)今本說文「問」上無重文「譣」字。

  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難矣哉!惟聖人得言之解,得書之體,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滌之,灝灝乎其莫之禦也!〔注〕有所發明,如白日所照;有所蕩除(一),如江、河所滌,灝灝洪盛,無能當之者。面相之,辭相適,捈中心之所欲,通諸人之嚍嚍者,莫如言。〔注〕嚍嚍,猶憤憤也。彌綸天下之事,記久明遠,著古昔之●●,傳千里之忞忞者,莫如書。〔注〕●●,目所不見;忞忞,心所不了。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注〕聲發成言,畫紙成書。書有文質,言有史野,二者之來,皆由於心。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注〕察言觀書,斷可識也。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疏」「難矣哉」者,吳云:「難乎為君子也。」司馬云:「難以明道。」按:論語云:「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鄭注云:「『難矣哉』,言終無成功也。」「惟聖人得言之解,得書之體」者,音義:「之解,胡買切,曉也。」按:說文:「解,判也。」引伸為分析,為節理。史記呂后本紀:「君知其解乎?」正義云:「解,節解也。」體謂體裁。文選沈休文謝靈運傳論:「延年之體裁明密。」李注云:「體裁,制也。」言不必繁而皆中於倫,是謂得言之解;書不必多而皆應於法,是謂得書之體。得言之解,故言足以達其心;得書之體,故書足以達其言也。「江、河以滌之」者,說文:「滌,洒也。」灝灝乎,世德堂本作「浩浩乎」。「面相之,辭相適」者,音義:「面相,息亮切。」宋云:「面相,猶面對;適,往也。言面對之時,以辭相及也。」司馬云:「『之』亦『適』也。」俞云:「『之』字絕句。相之、相適,對文成義。」按:司馬、俞說,是也。爾雅釋詁云:「適、之,往也。」面謂顏色,辭謂辭氣。荀子大略:「愛之而勿面。」楊注云:「謂以顏色慰悅之。」「面相之,辭相適」,謂以顏色辭氣相交接,若往來然也。「捈中心之所欲」者,音義:「捈,他胡切,又同盧切,引也。」說文:「捈,臥引也。」通訓定聲云:「謂橫引之。」字亦通作「抒」。廣雅釋詁云:「捈,抒也。」漢書劉向傳:「一抒愚意。」顏注云:「抒,謂引而泄之也。」又王褒傳:「敢不略陳愚,而抒情素。」注云:「抒,猶泄也。」「通諸人之嚍嚍」者,音義:「嚍嚍,音即刃切。俗本作『●●』,誤。」按:宋、吳本作「●●」,此音義以為俗本者。然音義引俗本,往往有古音古義存其間,轉較勝其所據本。嚍、●形近易誤。列子天瑞篇「畫其終」,又湯問篇「畫然」,釋文並云:「『畫』一作『盡』。」重言形況,以聲為義,尤難定其文字之是非。法言多韻語,今以聲韻求之,頗疑作「●●」者為合。蓋此文「面相之」四句釋言,與下文「彌綸天下之事」四句釋書,文義相對。「彌綸」四句,「遠」與「忞」為韻;此「面相之」四句,「適」與「●」為韻。若作「嚍嚍」,則不韻矣。離騷:「忽緯繣其難遷。」王注云:「緯繣,乖戾也。」字亦作「●〈忄畫〉」,廣雅釋訓云:「●〈忄畫〉,乖剌也。」王疏云:「意相乖違,謂之●〈忄畫〉。」然則●●即緯繣、●〈忄畫〉之意。「通諸人之●●」,猶云通眾意之相乖耳。「彌綸天下之事」者,繫辭云:「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下之道。」虞注云:「彌,大。綸,絡。」按:彌綸疊義連語,不容分疏。文選陸士衡文賦,李注引王肅易注云:「彌綸,纏裹也。」得之。「著古昔之●●,傳千里之忞忞」者,音義:「●●,呼昆切。」文賦注引法言作「昏昏」。又音義:「忞忞,武巾切。」「忞」與「遠」韻,段氏玉裁六書音韻表袁聲第十四部、文聲第十三部合用,最近。按:楚辭悲回風「還」與「聞」韻,天問「文」與「言」韻。此「遠」與「忞」韻,亦其例。「著古昔之●●」,承「記久」為義,以時言;「傳千里之忞忞」承「明遠」為義,以地言也。「君子小人見矣」者,音義:「見矣,賢遍切。」「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者,樂記云:「情動於中,故形於聲。」關雎序云:「情動於中,而形於言。」 注「有所」至「之者」。按:孟子云:「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趙注云:「聖人之潔白,如濯之江、漢,暴之秋陽,皜皜甚白也。」毛氏奇齡四書索解云:「『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從來訓作潔白。夫道德無言潔白者。惟志行分清濁,則有是名。故夫子稱『丈人欲潔其身』;孟子稱『西子蒙不潔』,又稱『狷者為不屑不潔之士』;司馬遷稱『屈原其志潔』。大抵獨行自好者始有高潔之目,此非聖德也。夫子自云:『不曰白乎?涅而不淄。』祇以不為物污,與屈原傳之『皭然泥而不滓』語同。豈有曾子擬夫子,反不若子貢之如天如日,宰我之超堯越舜,而僅云潔白?非其旨矣。」焦疏云:「毛氏說是也。列子湯問篇云:『皜然疑乎雪。』釋文云:『皜又作皓。』文選李少卿與蘇武詩『皓首以為期』,注云:『皓與顥,古字通。』說文頁部云:『顥,白皃。楚辭曰:『天白顥顥。』皜皜即是顥顥。爾雅釋天云:『夏為昊天。』劉熙釋名釋天云:『其氣布散皓皓也。』然則皜皜謂孔子盛德如天之元氣皓旰。尚,即上也。不可上,即子貢云:『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以此推之,江、漢以濯之,以江、漢比夫子也。秋陽以暴之,以秋陽比夫子也。皜皜乎不可上,以天比夫子也。」榮按:理堂解「江、漢」二句為即以江漢、秋陽比夫子,其說甚是。而解皜皜乎不可尚已為擬夫子於天,殊未必然。法言此文,全本孟子。白日以照之,即秋陽以暴之之義;江、河以滌之,即江、漢以濯之之義;灝灝乎其莫之禦也,即皜皜乎不可尚已之義。謂聖人之言與書,明照四方,若日月之經天;盪滌濁惡,若江、河之行地。其光與力至盛、至大,莫之能敵。弘範以灝灝為洪盛,即形容白日、江、河之辭,為得其義。皜皜即灝灝,亦以形容江、漢、秋陽光力之盛大,固不僅狀其潔白,亦不必謂如天之元氣皓旰也。世德堂本此注上有「咸曰」字,則以為宋著作語,誤也。 注「嚍嚍,猶憤憤也」。按:「嚍」字說文、玉篇均不錄。荀子非十二子篇:「盡盡焉。」彼楊注云:「極視盡物之貌。」此望文生訓。俞氏樾平議云:「盡盡猶津津也。莊子庚桑楚篇曰:『津津乎猶有惡也。』此作盡盡者,聲近,故假用耳。周官大司徒職曰:(二)『其民黑而津。』釋文云:『津本作濜。』然則津津之為盡盡,猶津之為濜矣。」按:庚桑楚釋文津津如字。崔本作律律,云:「惡貌。」嚍嚍當即盡盡、津津之謂。弘範以為憤憤者,方言云:「憤,盈也。」國語周語:「陽癉憤盈。」韋注云:「積也。」淮南子俶真:「繁憤未發。」高注云:「繁憤,眾積之貌。」然則憤憤者,積意欲發之義。 注「●●,目所不見;忞忞,心所不了」。按:俞云:「忞忞與●●同義。史記屈原傳:『受物之汶汶。』索隱曰:『汶汶,昏暗不明也。』汶汶即忞忞也。」

  (一)「所」字原本作「如」,據文義改。

  (二)「司徒」二字原本互倒,今據周禮改。

  聖人之辭渾渾若川。〔注〕渾渾,洪流也。順則便,逆則否者,其惟川乎!〔疏〕說文:「便,安也。」考工記云:「水屬不理孫謂之不行。」鄭注云:「孫,順也。」按:此以譬聖人之言,其理至深至大,而不可違。

  或曰:「仲尼聖者與?何不能居世也,曾范、蔡之不若!」曰:「聖人者范、蔡乎?若范、蔡,其如聖何?」〔疏〕「曾范、蔡之不若」者,經傳釋詞云:「曾,乃也。」吳云:「范睢,魏人也,說秦昭王而為相。蔡澤,燕人也,說范睢而代睢為相。言孔子不如。」按:范睢、蔡澤,史記有傳。解嘲云:「范睢,魏之亡命也。折脅摺髂,免於徽索,翕肩蹈背,扶服入橐。激卬萬乘之主,介涇陽,抵穰侯而代之,當也。蔡澤,山東之匹夫也。顩頤折頞,涕吐流沫。西揖彊秦之相,搤其咽而亢其氣,拊其背而奪其位,時也。」「若范、蔡,其如聖何」者,司馬云:「仲尼若為范、蔡之行,則亦為小人,安得為聖?」

  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與?曷其雜也!」曰:「雜乎雜!〔注〕歎不純也。人病以多知為雜,惟聖人為不雜。」〔疏〕「淮南、太史公其多知與」者,漢書淮南王安傳云:「淮南王安,為人好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名譽,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為內書二十一篇,外書甚眾。又有中篇八卷,言神僊黃白之術,亦二十餘萬言。」藝文志有淮南內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入雜家;又有淮南雜子星十九卷,入天文。今存淮南子二十一卷,高誘注。史記自序云:「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論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漢書司馬遷傳贊云:「至於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已勤矣。又其是非頗謬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姦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此准南、太史公多知而雜之事。「人病以多知為雜」,文選何平叔景福殿賦李注引作「人病多知為雜」,無「以」字。聖人不雜者,一以貫之也。

  書不經,非書也;言不經,非言也。言、書不經,多多贅矣。〔注〕動而愈偽。〔疏〕不經,謂不在六藝之科,非孔子之術者。吾子云:「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要諸仲尼,說鈴也。」「多多贅矣」者,司馬云:「言書不合於經,知之愈多,則愈為害而無用,若身之有贅然。贅,附肉也。」

  或曰:「述而不作,玄何以作?」曰:「其事則述,其書則作。」〔注〕言昔老彭好述古事,孔子比之,但述而不作。今太玄非古事,乃自成一家之書,故作之也。或曰:「孔子述事者有矣,然何嘗作書乎?」〔疏〕「述而不作」,論語述而文。彼皇疏云:「述者,傳於舊章也;作者,新制作禮樂也。孔子自言我但傳述舊章,而不新制禮樂也。夫得制禮樂者,必須德位兼並,德為聖人,尊為天子者也。孔子是有德無位,故述而不作也。」劉疏云:「述是循舊,作是創始。禮記中庸云:『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議禮,制度,考文,皆作者之事,然必天子乃得為之。故中庸又云:『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鄭注『今,孔子謂其時。』明孔子無位,不敢作禮樂,而但可述之也。」是皆以作為指作禮樂而言。然廣言之,則凡有所創始皆謂之作,不必以禮樂為限。論語云:「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包注云:「時人多有穿鑿,妄作篇籍者,故云然也。」是凡以新意創著篇籍,亦皆是作。此文云「玄何以作」,明以作為創著篇籍之義也。「玄何以作」者,自序云:「雄以為賦者,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於是輟不復為。而大潭思渾天,參摹而四分之,極於八十一。旁則三摹九据,極之七百二十九贊,亦自然之道也。故觀易者,見其卦而名之;觀玄者,數其畫而定之。玄首四重者,非卦也,數也。其用自天元推一晝一夜陰陽數度律歷之紀,九九大運,與天終始。故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贊,分為三卷,曰一、二、三,與泰初歷相應,亦有顓頊之歷焉。〈扌筮〉之以三策,關之以休咎,絣之以象類,播之以人事,文之以五行,擬之以道德、仁義、禮知。無主無名,要合五經,苟非其事,文不虛生。為其泰曼漶而不可知,故有首、衝、錯、測、攡、瑩、數、文、掜、圖、告十一篇,皆以解剝玄體,離散其文,章句尚不存焉。觀之者難知,學之者難成。」(漢書本傳「尚不存焉」句下有「玄文多,故不著」六字,此班氏所增益,非自序文。)後漢書張衡傳章懷太子注引桓譚新論云:「揚雄作玄書,以為玄者,天也,道也。言聖賢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為本統,而因附續萬類、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謂之易,老子謂之道,孔子謂之元,而揚雄謂之玄。玄經三篇,以紀天、地、人之道。立三體,有上中下,如禹貢之陳三品。三三而九,因以九九八十一,故為八十一卦。以四為數,數從一至四,重累變易,竟八十一而遍,不可損益,以三十五蓍揲之。玄經五千餘言,而傳十二篇也。」劉攽云:「『以三十五蓍揲之』,案:太玄乃用三十六揲,作『五』字,誤也。」說文:「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宋云:「或人以為孔子述而不作,疑太玄不當作,故問之。」「其事則述,其書則作」者,謂玄之義理亦述也,其文辭則作耳。自序云:「無主無名,要合五經。苟非其事,文不虛生。」所謂其事則述也。前文云:「道非天然,應時而造者,損益可知也。」故其書則作也。道之大原出於天,雖聖人亦但能有所發明,而不能有所創造。若夫援據所學,發為文辭,垂著篇籍,則正學者之所有事,雖作,亦述也。司馬云:「仁義,先王之道也。方州部家,楊子所作也。言楊子雖作太玄之書,其所述者亦先聖人之道耳。」是也。 注「言昔」至「書乎」。按:治平本無此注;世德堂本有之,其下更有「咸曰」、「祕曰」等條,則此非宋、吳注文甚明,當是弘範語。然謂孔子但述古事,子雲乃成一家之言,此顯悖楊旨。所引或說,疑「何嘗」下脫「不」字,言孔子於事則述,於書則作,兼而有之,初不相悖。明子雲之於玄,亦猶孔子之為。若無「不」字,則不可解矣。

  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烏乎!〔注〕童烏,子雲之子也。仲尼悼顏淵苗而不秀,子雲傷童烏育而不苗。九齡而與我玄文。〔注〕顏淵弱冠而與仲尼言易,童烏九齡而與楊子論玄。〔疏〕「育而不苗」者,廣雅釋詁云:「育,生也。」蒼頡篇云:「苗,禾之未秀者也。」論語:「子曰:『苗而不秀者有以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劉疏云:「法言問神篇『育而不苗者』云云,後漢書章帝八王傳贊『振振子孫,或秀或苗』,皆以此章喻人早夭也。」「九齡而與我玄文」者,禮記文王世子云:「古者謂年齡。」孔疏云:「謂稱年為齡。」音義:「與我,音預。」按:與之本義為黨與,引伸為與聞、與知。黨與之「與」今韻在「語」,與聞、與知之「與」今韻在「御」。此「與我玄文」,則與知之義,故云「音預」。與聞、與知字,古或假「豫」為之。「預」即「豫」之俗也。 注「童烏,子雲之子也」。按:華陽國志序志云:「文學神童楊烏,雄子,七歲預父玄文,九歲卒。」御覽三百八十五引劉向別傳云:「楊信字子烏,雄第二子,幼而聰慧。雄算玄經不會,子烏令作九數而得之。雄又擬易『羝羊觸藩』,彌日不就。子烏曰:『大人何不曰荷戟入榛?』」按:童烏卒九歲,未必有字,烏蓋小名耳。若云名信,字子烏,則此以父稱子,乃字而不名,非其理矣。且子雲草玄,潭思渾天而得,豈有子烏令作九數乃會之事?今太玄無「荷戟入榛」語,惟干次七云:「何戟解解遘。」測曰:「何戟解解,不容道也。」別傳云云,即因此傅會之,殊不可信。又袁文甕牖閒評以「育而不苗,吾家之童」為句,「烏乎」為句,謂子雲歎其子童蒙而早亡,故曰烏乎,即嗚呼字。張氏澍蜀典駁之云:「考漢郎中鄭固碑云:『君大男孟子有楊烏之才。』文士傳漢桓驎答客詩云:『伊彼楊烏,命世稱賢。』客示桓驎詩,亦云:『楊烏九齡。』此豈作歎詞解乎?」按:自來說法言者,皆以「童烏」連文,烏是童名。質甫盡廢諸書,妄為穿鑿,不足置辯也。御覽五百五十六引新論云:「楊子雲為郎,居長安,素貧,比歲亡其兩男,哀痛之,皆持歸葬於蜀,以此困乏。雄(嚴氏可均云:「當作子雲,御覽變其詞耳。」)察達聖道,明於死生,宜不下季札。然而慕怨死子,不能以義割恩,自令多費,而至困貧。」按:子雲為郎,在成帝元延二年,時年四十三。新論云「比歲亡其兩男」,則童烏之卒,蓋元延三、四年間事。九齡與玄,可謂智百常童。育而不苗,甚於夫人之為慟;持歸葬蜀,以成人之道待之,亦情之不容已。而謂「不能以義割恩,自令多費」,斯鄙夫之見也。 注「仲尼悼顏淵苗而不秀」。按:論語「苗而不秀者」章,皇疏云:「又為歎顏淵為譬也。」翟氏灝四書考異云:「牟融理惑論云:『顏淵有不幸短命之記,苗而不秀之喻。』禰衡顏子碑云:『亞聖德蹈高蹤,秀不實,振芳風。』李軌法言注云:『仲尼悼顏淵苗而不秀,子雲傷童烏育而不苗。』文心雕龍云:『苗而不秀,千古斯慟。』皆以此為惜顏子。而世說新語謂:『王戎之子萬子,有大成之風,苗而不秀。』梁書:『徐勉因子悱卒,為客喻云:秀而不實,尼父為之嘆息。』亦借顏子以言其短折之可惜。自漢迄齊、梁,相沿如此,當時必自有依據。」 注「顏淵弱冠而與仲尼言易」。按:顏子與孔子言易,經典無文。惟北堂書鈔百三十七引韓詩外傳云:「孔子使子貢,為其不來,孔子占之,遇鼎。謂弟子曰:『占之遇鼎。』皆言無足而不來。顏回掩口而笑。孔子曰:『回也,何哂乎?』曰:『回謂賜必來。』孔子曰:『何如也?』回對曰:『乘舟而來矣。』賜果至矣。」亦見藝文類聚七十一引衝波傳。此注所云,疑即指此。其云弱冠者,列子力命云:「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十八。」淮南子精神云:「顏淵夭死。」高注云:「顏淵十八而卒。孔子曰:『回不幸短命死矣!』故曰夭也。」是周、漢間傳說有解顏子短命為年止十八者,故後漢書郎顗傳云:「昔顏子十八,天下歸仁。」弘範蓋亦用其說,故以為童烏九齡之比。

  或曰:「玄何為?」曰:「為仁義。」曰:「孰不為仁?孰不為義?」曰:「勿雜也而已矣。」〔注〕純則巧偽息,雜則姦邪興。〔疏〕「玄何為」者,司馬云:「為,于偽切,言為何事而作。」「為仁義」者,按:自序云:「擬之以道德、仁義、禮知。」此獨云仁義者,備言之則曰道德、仁義、禮知,約言之則曰仁義,仁義足以該道德、禮知也。繫辭云:「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玄推自然以明人事,故約其指於仁義也。玄瑩云:「故質榦在乎自然,華藻在乎人事。人事也,具可損益。與夫一,一所以摹始而測深也;三,三所以盡終而極崇也;二,二所以參事而要中也,人道象焉。務其事而不務其辭,多其變而不多其文也。」「孰不為仁?孰不為義」者,吳云:「賢者立言,無不為仁義,何必玄?」「勿雜也而已矣」者,前文云「惟聖人為不雜」,此云「忽雜也而已矣」,然則子雲之於玄,固以睎聖之事自任也。陸績述玄云:「雄受氣純和,韜真含道,通敏叡達,鉤深致遠,建立玄經,與聖人同趣。雖周公繇大易,孔子修春秋,不能是過。論其所述,終年不能盡其美。考之古今,宜曰聖人。」可以為知言矣。 注「雜則姦邪興」。按:世德堂本「興」作「生」。

  或問「經之艱易」。曰:「存亡。」或人不諭。曰:「其人存則易,亡則艱。延陵季子之於樂也,其庶矣乎!如樂弛,雖札末如之何矣。如周之禮樂庶事之備也,每可以為不難矣。如秦之禮樂庶事之不備也,每可以為難矣。」〔疏〕「或問經之艱易」者,問群經之中孰為難治,孰為易治也。「曰存亡」者,經有存有亡,全存者,易、詩、春秋是也;亡過半者,書、禮是也;全亡者,樂是也。「其人存則易,亡則艱」,司馬云:「『人』當作『文』,字之誤也。秦火之餘,六經殘缺,雖聖賢治之亦未易悉通。」俞云:「今以下文證之,頗以溫公之說為然。下文曰:『延陵季子之於樂也,其庶矣乎!如樂弛,雖札末如之何矣。』夫人如延陵季子,而樂弛則無如何,是所重者在於文,不在其人也。下文又曰:『如周之禮樂庶事之備也,每可以為不難矣。如秦之禮樂庶事之不備也,每可以為難矣。』是難不難由於備不備,益足見經之艱易存乎文矣。」按:司馬、俞說是也。上文「存亡」,即指經之存亡。謂經之難易,視其書之完闕何如耳。義本自憭,而或人不諭,故釋之曰:「其文存則易,亡則艱。」其文者,經文也。若云「其人」,則上文漫云存亡,絕無主名,孰能知其所指?法言雖簡奧,亦安有故作廋辭如此者?且其人云者,謂作經之人耶?謂說經之人耶?經師代有,求則得之,存亡之云,於義無當。若夫作者之聖,長往不返,必遇其人而後可言治經,將終古無此事,何以云「在則人,亡則書,其統一也」耶?蓋「文」之駁形似「人」,校書者習知中庸「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遂臆改為「人」字耳。陸士衡演連珠:「問道存乎其人。」李注引法言:「或問經難易。曰:其人存則易,亡則難。」士衡所謂存乎其人,不必用法言語。而據李注,則唐初所行法言,此「文」字已作「人」,其誤為已久矣。「延陵季子之於樂也,其庶矣乎」者,史記吳太伯世家云:「季札封於延陵,故號曰延陵季子。」漢書地理志會稽郡有毗陵,注云:「季札所居。」顏注云:「舊延陵,漢改之。」越絕書吳地傳云:「毗陵,故為延陵,吳季子所居。」又云:「毗陵上湖中冢者,延陵季子冢也,去縣七十里。」江氏永春秋地理考實云:「晉置延陵縣,宋熙寧中省為鎮,在鎮江府丹徒縣南三十里。」按:延陵季子亦稱延州來季子,見左傳襄公篇,彼孔疏云:「蓋並食二邑,故連言之。」則州來或後所益封。他書多止稱延陵季子。季子請觀於周樂事,詳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如樂弛,雖札末如之何矣」者,說文:「弛,弓解弦也(一)。」引伸為凡廢解之稱。藝文志云:「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二者相與並行,周衰俱壞。樂尤微眇,以音律為節,又為鄭、衛所亂,故無遺法。漢興,制氏以雅樂聲律世在樂官,頗能記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按:此舉證以明文存則易,文亡則艱之義。魯備四代之樂,季札得以遍觀,故聞音知政如此。若使生今之世,樂無遺法,則雖以札之見微而知清濁,亦無所用其聰焉矣。「如周之禮樂庶事之備也,每可以為不難矣」者,此又因論經而推之於一切制度文為也。司馬云:「監於二代,曲為之制,事為之防,學者習之,固無難矣。」「如秦之禮樂庶事之不備也,每可以為難矣」者,司馬云:「秦訕笑三代之禮樂,屏而去之,自為苟簡之制。後之學者,求先王之禮樂於散亡之餘,誠亦難矣。」

  (一)今本說文「解」下無「弦」字。

  衣而不裳,未知其可也;〔注〕有上無下,猶有君而無臣。裳而不衣,未知其可也。衣裳,其順矣乎!〔注〕三桓專魯,陳恒滅齊,王莽篡漢,三姦之興,皆是物也。〔疏〕此明上下綱紀之為自然,去之則不可以為治也。「衣裳,其順矣乎」者,繫辭云:「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九家易云:「衣取象乾,居上覆物;裳取象坤,在下含物也。」虞注云:「乾為治,在上為衣,坤下為裳。乾坤萬物之縕,故以象衣裳。乾為明君,坤為順臣,百官以治,萬民以察,故天下治。」蓋取諸此也。 注「有上無下,猶有君而無臣」。按:「有君無臣」,公羊傳僖公篇文。漢書王褒傳云:「蓋君為元首,臣為股肱,明其一體,相待而成。有君而無臣,春秋刺焉(一)。」鹽鐵論論誹云:「故雖有堯之明君,而無舜、禹之佐,則純德不流。故春秋刺有君而無臣。」

  (一)今本漢書王褒傳中無此文。

  或問「文」。曰:「訓。」〔注〕訓,順。問「武」。曰:「克。」〔注〕克,能。未達。〔注〕不諭。曰:「事得其序之謂訓,〔注〕順其理也。勝己之私之謂克。」〔注〕惟公亮也。〔疏〕「事得其序之謂訓」者,序者,敘之假。敘為次第,故以敘釋訓。訓即順也。爾雅釋詁云:「順,敘也。」左傳昭公篇云:「經緯天地曰文。」服虔注云:「德能經緯順從天地之道,故曰文。」「事得其序」,即順從天地之道之謂也。「勝己之私之謂克」者,此本論語「克己復禮」。彼馬注云:「克己約身。」皇疏以為約儉,劉疏以為約束,皆不如子雲勝己之私之說之精。左傳昭公篇引孔子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孔疏引劉炫云:「克訓勝也,己謂身也。身有耆欲,當以禮義齊之;耆欲與禮義交戰,使禮義勝其耆欲,身得歸復於禮,如是乃為仁也。」朱子論語集注云:「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蓋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壞於人欲,故為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復於禮,則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復全於我矣。」皆本子雲為說,實較馬義為長。劉疏乃云:「法言謂勝己之私之謂克,此又一義。劉炫援以解左傳『克己復禮』之文意,指楚靈王多嗜欲誇功伐而言。乃邢疏即援以解論語,朱子集注又直訓己為私,並失之矣。」此則墨守季長,意存伐異,非篤論也。勝己之私則寡欲,所謂剛者彊志不撓,武之至也。逸周書謚法云:「剛彊理直曰武。」然則孔子以為仁,子雲以為武者,仁是克己之效,武則克己之德也。注「訓,順」。按:訓、順並從川聲,音、義俱同,古書互為通用。洪範:「于帝其訓,是訓是行。」宋微子世家「訓」皆作「順」。詩烈文:「四方其訓之。」左傳哀公篇引作「順」。本書修身:「上士之耳訓乎德,下士之耳順乎己。」亦訓、順互文。說文:「順,理也。」漢書韋玄成傳:「五品以訓。」顏注云:「訓,理也。」 注「克,能」。按:「克,能」,爾雅釋言文。洪範:「二曰剛克,三曰柔克。」馬注云:「克,勝也。」鄭注云:「克,能也。」按:能亦勝也。史記田敬仲世家:「寡人弗能拔。」索隱云:「能猶勝也,言不勝其拔。」勝之本義為任,引伸為力能過之。能義亦然。能從聲,古音奴來或奴代切。今才能、知能字轉奴登切,而訓勝者乃以耐為之。下文云:「勝己之私之謂克。」明克是勝。李訓為能者,能,奴代切,即今「耐」字也。 注「不諭」。按:論語云:「樊遲未達。」皇疏云:「達猶曉也。」曉、諭同義。 注「順其理也」。按:釋名釋言語云:「順,循也,循其理也。」 注「惟公亮也」。按:勝私則公,公則明,故云公亮。

  為之而行,動之而光者,其德乎!或曰:「知德者鮮,何其光?」曰:「我知,為之;不我知,亦為之,厥光大矣。〔注〕所謂大人用之,不為善惡改常;日月用之,不為賢愚易光。必我知而為之,光亦小矣。」〔疏〕「為之而行」者,施於事則無不通。「動之而光」者,發於身則令聞廣譽集之。詩假祿:「顯顯令德。」鄭箋云:「顯,光也。」又韓奕:「不顯其光。」箋云:「光,猶榮也。」行、光亦韻語。「知德者鮮,何其光」者,音義:「者鮮,悉淺切。」言世不好德,有德之士多隱沒不彰,安得榮顯?論語云:「子曰:『由,知德者鮮矣!』」王注云:「君子固窮,而子路慍見,故謂之少於知德。」朱子集注云:「德謂義理之得於己者,非己有之,不能知其意味之實也。」劉疏云:「中庸之德,民所鮮能,故知德者鮮。」此諸說皆以知德為通曉道德,據法言此文,則子雲解此,乃以知德為能識賢德,知德者鮮,猶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之意。潛夫論德化云:「孔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仁斯至矣。』又稱:『知德者尠。』」其下云:「孝成終沒之日,不知王章之直;孝哀終沒之日,不知王嘉之忠也。」是王符以欲仁為思仁人,知德為知有德,蓋論語古義如此。「我知,為之;不我知,亦為之」云云者,孝至云:「不為名之名,其至矣乎!為名之名,其次也。」即此文之義。

  或曰:「君子病沒世而無名,盍勢諸名卿,可幾也。」〔注〕盍,何不也。勢,親也。名卿,親執政者也。言何不與之合勢以近名也。此義猶王孫賈勸仲尼媚於灶也。曰:「君子德名為幾。〔注〕積德然後近名。梁、齊、趙、楚之君非不富且貴也,惡乎成名?〔注〕四國,漢時諸侯王。谷口鄭子真,不屈其志,而耕乎巖石之下,名振于京師。豈其卿!豈其卿!」〔注〕審乎自得而已矣。慨夫逐物以喪真,而不能求己以絕偽。〔疏〕「君子病沒世而無名」,論語衛靈公文。彼文作「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集解云:「疾,猶病也。」此採論語義為說,其文不必盡合。孔子世家述此語「疾」亦作「病」,皆以詁訓字易之也。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引揚雄書作「疾沒世而名不稱」,此則依論語文改之。「盍勢諸名卿,可幾也」者,「盍勢諸」為句,「名」為句,「卿可幾也」為句。言君子貴名,何不以勢位為憑藉乎?沒世之名,苟位至九卿,則可幾幸得之也。漢制太常、光祿勳、衛尉、太僕、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為九卿,位高則易於樹立,祿裕則易於為善,是名與勢相因。下文梁、齊、趙、楚之君非不富且貴也,明勢即富貴之謂。音義:「幾,音機,下同。」司馬云:「幾,冀也。」按:檀弓:「其庶幾乎?」孔疏云:「幾,冀也。」晉世家:「毋幾為君。」索隱云:「幾,謂望也。」朱駿聲以為皆「覬」之假。「君子德名為幾」者,德名對勢名而言,藉勢位以傳者,為勢名;由德行而成者,為德名。君子所志,在此不在彼也。梁、齊、趙、楚之君,漢書引作「梁、齊、楚、趙」;惡乎成名,漢書引作「惡虖成其名」。司馬云:「言四王者非無勢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按:此破勢名之說,言無德而以勢,雖為侯王,猶不能成名,何有於卿也?「谷口鄭子真」者,地理志谷口屬左馮翊,注云:「九嵏山在西。有天齊公、五牀山、僊人、五帝祠四所,莽曰谷喙。」按:今陝西漢中府褒成縣地。華陽國志漢中士女讚自注云:「鄭子真,褒中人也,玄靜守道,履至德之行,乃其人也。教曰忠孝愛敬,天下之至行;神中五徵,帝王之要道也。成帝元舅大將軍王鳳備禮聘之,不應。家谷口,號谷口子真,亡漢中,與立祠。」漢書顏注引三輔決錄云:「子真名樸。」按:高士傳云:「鄭樸,字子真,不屈其志而耕乎巖石之下。」屈,漢書作「詘」。按:寡見「詘人而從道」,又「詘道而從人」;五百「或問聖人有詘乎」以下,「屈」皆作「詘」,此亦當依漢書。顏延年侍游蒜山詩,李注引亦作「詘」。又劉孝標辯令論注引作「不詘其節而耕乎」,漢書引無「而」字,「乎」作「于」。「名振于京師」,「振」漢書作「震」。司馬云:「李、宋、吳本『震』作『振』。」治平本作「震」,秦校云:「『震』當作『振』,音義可證。此『震』字依溫公集注所改,非其舊。」今據正。御覽八百二十二引亦作「振」。侍游蒜山詩注,又江文通詣建平王上書注,引皆作「震」,蓋依漢書改之。「豈其卿!豈其卿」者,此證德名之說,謂子真之得名何嘗以卿,非如俞說為對卿可幾而言也。注「勢親」至「名也」。按:李訓勢為親,又以名卿為親執政者,又云「與之合勢」,三句義不一貫,當有脫誤。吳云:「幾,近也。言何不附勢於有名之卿,可以近名也。」乃用李義而整齊其語。俞云:「二注大略相同,以下文求之,則似皆失其義,且失其讀矣。此當以『盍勢諸』為句。古勢力字止作『埶』,種蓺字亦止作『埶』,蓋本一字耳。『盍勢諸』即『盍蓺諸』,蓺猶樹也。襄三十一年左傳:『吾子盍與季孫言之,可以樹善。』正與此言『盍蓺諸』同意。『名卿可幾也』五字為句,名可幾是一事,卿可幾又是一事。下文『梁、齊、趙、楚之君非不富且貴也,惡乎成名』,是對『名可幾』而言;『谷口鄭子真不屈其志,而耕乎巖石之下,名振於京師。豈其卿!豈其卿』!是對『卿可幾』而言。」按:俞讀「盍勢諸」三字為句,甚是。而讀「勢」為「蓺」,殊不必然。至云名可幾是一事,卿可幾又是一事,下文兩節是分承此二義而言,尤悖楊旨。漢書引「盍埶諸?名卿可幾」,孟康注云:「言何不因名卿之勢以求名。」顏注云:「或人以事有權力之卿用自表顯,則其名可庶幾而立。」並與弘範語大同小異。惟韋昭注云:「言有勢之名(一),卿庶幾可不朽。」義最近之,特語未晰耳。 注「積德然後近名」。按:世德堂本無此注。漢書韋昭注云:「惟有德者可以有名。」即弘範義所本。顏云:「自蓄其德,則有名也。」則又用弘範語。積、蓄義同。 注「四國,漢時諸侯王」。按:世德堂本亦無此注。漢書諸侯王表云:「漢興之初,海內新定,同姓寡少。懲戒亡秦孤立之敗,於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餘邑;尊王子弟,大啟九國。自鴈門以東,盡遼陽,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轉,度河、濟,漸于海,為齊、趙;穀、泗以往,奄有龜蒙,為梁、楚;東帶江、湖,薄會稽,為荊、吳;(顏注:「荊、吳同是一國。」)北界淮瀕,略廬、衡,為淮南;波漢之陽,亙互九嶷,為長沙。」按:此為漢初之制,文、景以降,代有變置,梁分為五,齊分為七,趙分為六,楚廢而復建。自元封元年齊王閎薨,無後,不復置齊國。故子雲之時,諸侯王國有梁、趙、楚而無齊,惟城陽、菑川、高密、膠東四國存,皆故齊地。吳云:「梁孝王武、齊懷王閎、趙敬肅王彭祖、楚孝王囂非不富且貴也,咸不修德,而何有成名?」按:梁、齊、趙、楚之君,猶泛言諸侯王,舉四國以統其餘耳,非指孝王等四君而言。

  (一)原本「名」下有偏書小字「句」,蓋作者以示句讀,今刪。

  或問「人」。曰:「艱知也。」〔注〕艱,難也。人之難知,久矣。堯、舜之聖,而難任人。莊周亦云厚貌深情。曰:「焉難?」〔注〕未諭其難,所以又問。曰:「太山之與螘、垤,江、河之與行潦,非難也;〔注〕形彰於外,視之易見。大聖之與大佞,難也。〔注〕物形外顯,人神內藏,外顯易察,內藏難明。烏呼!能別似者為無難。」〔疏〕「艱知也」,世德堂本作「難知也」。「太山之與螘、垤,江、河之與行潦,非難也」者,音義:「螘垤,上魚綺切,下徒結切。」說文:「螘,蚍蜉也。」爾雅釋蟲云:「蚍蜉,大螘;小者,螘。」詩東山毛傳云:「垤,螘冢也。」方言云:「垤,封場也。楚郢以南,蟻土謂之封垤,中齊語也。」又云:「蚍蜉,其場謂之坻,或謂之垤。」說文:「潦,雨水也。」詩采蘋:「於彼行潦。」毛傳云:「行潦,流潦也。」孔疏云:「行者,道也。」然則行潦,道路之上流行之水。孟子云:「泰山之於邱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司馬云:「言才德之大小著明者易知。」是也。「大聖之與大佞,難也」者,說文:「佞,巧讇高材也。」孟子云:「孔子曰:『惡佞,恐其亂義也。』」趙注云:「佞人,詐飾似有義者。」按:此文亦為王莽而發。「能別似者為無難」,音義:「能別似者,彼列切。俗本作『能參以似』,非是。」按:世德堂本依集注作「能參以似」。司馬云:「李本作『能別似』,今從宋、吳本。見玉參以珉,見珉參以玉,則真偽易知矣。」榮謂珉之亂玉,正由見玉者不能辨其為玉,見珉者不能辨其為珉,故或以玉為珉,或以珉為玉。若已知其為玉、為珉矣,則真偽既判,何用參為?吾子云:「或問蒼蠅紅紫。曰:『明視。』問鄭、衛之似。曰:『聰聽。』或曰:『朱、曠不世,如之何?』曰:『亦精之而已矣。』」能別似即精之之謂。精則能辨,能辨則物不能遁其情,而難知者為易知也。 注「艱,難也」。按:世德堂本無此注。 注「堯、舜之聖,而難任人」。按:堯典:「惇德允元,而難任人。」偽傳云:「任佞難拒也。」釋文:「而難,乃旦反。」本書淵騫:「昔在任人,帝曰難之,亦才矣。」彼音義亦云:「難之,乃旦切。」弘範此注,引以證艱知之義,則讀難如字。今按皋陶謨:「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說者皆讀此「難之」之「難」如字,與堯典「難任人」異義。而法言云:「昔在任人,帝曰難之。」明以堯典之「難任人」與皋陶謨之「帝其難之」同為一事,下文「大聖之與大佞,難也」,即任人難知之謂。是子雲固讀難任人之「難」如字也。蓋不易謂之難,知其難而慎之亦謂之難,詩桑扈孔疏云:「難者,戒懼之辭。」然則難任人猶云戒懼於佞人,不必讀乃旦反也。 注「莊周亦云厚貌深情」。按:列御寇篇引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是亦謂人難知之語,故引以為證。

  或問:「鄒、莊有取乎?」曰:「德則取,愆則否。」〔注〕愆,過也;否,不也。「何謂德、愆?」曰:「言天、地、人經,德也;否,愆也。〔注〕論天、地、人經,是德也,不為過愆,可采取也。〔注〕欲問其義。語,君子不出諸口。」〔疏〕此問已見前篇。此重出之者,彼文猶云「取其少欲自持」,是必不得已而節取之。此則辭益嚴峻,直謂無可取也。言天、地、人而經者,易、春秋也。繫辭云:「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云:「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有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是?」漢書眭弘等傳贊云:「幽贊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是也。莊周蔽於天而不知人,鄒衍無知於天地之間,故其言天、地、人皆繆於經義,是愆非德,執此以繩,則二子之無可取自見。非謂二子之言天、地、人有經有否也。「愆語,君子不出諸口」者,愆語謂不經之言。前文云:「言不經,非言也。」即「愆語,君子不出諸口」之義。 注「愆,過也」。按:說文「愆,過也。從心,衍聲」;或體「●,從寒,省聲」;籀文「諐,從言,侃聲。」 注「論天」至「取也」。按:此亦弘範不欲子雲於莊周有所訾議,故特曲解楊語,以阿其所好,而不復顧文義之不合也。 注「欲問其義」。按:世德堂本「問」作「聞」。俞云:「李於『愆』下出注曰:『欲聞其義。』是『愆』一字為句,或人問辭也。吳讀同。然義實未安。『愆』字當合下『語』字為句。愆語,過愆之言也。過愆之言,君子不出諸口,咸曰『恥言之也』,正得其義。或宋固以愆語連讀乎?」按:俞說是也。司馬云:「鄒、莊淫誕之語,君子所不道也。」則溫公固已作如是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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