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腊风土记

真腊风土记 作者:元·周达观


真腊风土记  (元)周达观

  提要

  真腊风土记一卷,元周达观撰。达观温州人。真腊本南海中小国,为扶南之属。其后渐以强盛,自隋书始见于外国传,唐宋二史并皆纪録。而朝贡不常至,故所载风土方物往往踈畧不备。元成宗元贞元年乙未,遣使招谕其国,达观随行。至大徳元年丁酉乃归,首尾三年,谙悉其俗,因记所闻见为此书。凡四十则,文义颇为赅赡。惟第三十六则内记渎伦神谴一事,不以为天道之常,而归功于佛,则所见殊陋。然元史不立真腊传,得此而本末详具,犹可以补其佚阙,是固宜存备叅订,作职方之外纪者矣。达观作是书既成,以示吾衍。衍为题诗,推挹甚至,见衍所作竹素山房诗集中。葢衍亦服其叙述之工云。

  ○总叙

  真腊国或称占腊,其国自称曰甘孛智。今圣朝按西番经名其国曰澉浦只,盖亦甘孛智之近音也。自温州开洋,行丁未针,厯闽广海外诸州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顺风可半月到真蒲,乃其境也。又自真蒲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港,港凡数十,惟第四港可入,其余悉以沙浅,故不通巨舟。然而弥望皆修藤古木、黄沙白苇,仓卒未易辨认,故舟人以寻港为难事。自港口北行,顺水可半月抵其地曰查南,乃其属郡也。又自查南换小舟,顺水可十余日,过半路村、佛村,渡淡洋,可抵其地曰干傍取,城五十里。按诸番志称其地广七千里,其国北抵占城半月路,西南距暹罗半月程,南距番禺十日程,其东则大海也。旧为通商来往之国。圣朝诞膺天命,奄有四海,索多元帅之置省占城也,尝遣一虎符百戸、一金牌千戸同到本国,竟为拘执不返。元贞之乙未六月,圣天子遣使招谕,俾余从行。以次年丙申二月离明州,二十日自温州港口开洋,三月十五日抵占城,中途逆风不利,秋七月始至,遂得臣服。至大徳丁酉六月回舟,八月十二日抵四明泊岸,其风土国事之详虽不能尽知,然其大畧亦可见矣 。

  ○城郭

  州城周围可二十里,有五门,门各两重。惟东向开二门,余向皆一门。城之外巨濠,濠之外皆通衢大桥。桥之两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将军之状,甚巨而狞。五门皆相似。桥之阑皆石为之,凿为蛇形,蛇皆九头,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有不容其走逸之势。城门之上有大石佛头五,面向西方。中置其一,饰之以金。门之两傍,凿石为象形。城皆迭石为之,可二丈,石甚周宻坚固,且不生繁草,却无女墙。城之上,间或种桄榔木,比比皆空屋。其内向如坡子,厚可十余丈。坡上皆有大门,夜闭早开。亦有监门者,惟狗不许入门。其城甚方整,四方各有石塔一座,曾受斩趾刑人亦不许入门。当国之中,有金塔一座。傍有石塔二十余座;石屋百余间;东向金桥一所;金狮子二枚,列于桥之左右;金佛八身,列于石屋之下。金塔至北可一里许,有铜塔一座。比金塔更髙,望之郁然,其下亦有石屋十数间。又其北一里许,则国主之庐也。其寝室又有金塔一座焉,所以舶商自来有富贵真腊之褒者,想为此也。石塔出南门外半里余,俗传鲁般一夜造成鲁般墓。在南门外一里许,周围可十里,石屋数百间。东池在城东十里,周围可百里。中有石塔、石屋,塔之中有卧铜佛一身,脐中常有水流出。北池在城北五里,中有金方塔一座,石屋数十间,金狮子、金佛、铜象、铜牛、铜马之属皆有之 。

  ○宫室

  国宫及官舎府第皆面东。国宫在金塔、金桥之北,近门,周围可五六里。其正室之瓦以铅为之,余皆土瓦。黄色桥柱甚巨,皆雕画佛形。屋头壮观,修廊复道,突兀参差,稍有规模。其莅事处有金棂,左右方柱上有镜,约有四五十面,列放于窗之旁。其下为象形。闻内中多有竒处,防禁甚严,不可得而见也。其内中金塔,国主夜则卧其上。土人皆谓塔之中有九头蛇精,乃一国之土地主也,系女身。每夜(则)见国主,则先与之同寝交媾,虽其妻亦不敢入。二鼔乃出,方可与妻妾同睡。若此精一夜不见,则番王死期至矣;若番王一夜不往,则必获灾祸。其次如国戚大臣等屋,制度广袤,与常人家迥别。周围皆用草盖,独家庙及正寝二处许用瓦。亦各随其官之等级,以为屋室广狭之制。其下如百姓之家止草盖,瓦片不敢上屋。其广狭虽随家之贫富,然终不敢效府第制度也 。

  ○服饰

  自国主以下,男女皆椎髻,袒裼,止以布围腰。出入则加以大布一条,纒于小布之上。布甚有等级。国主所打之布,有直金三四两者,极其华丽精美。其国中虽自织布,暹罗及占城皆有来者,往往以来自西洋者为上,以其精巧而细様故。人惟国主可打纯花布。头戴金冠子,如金刚头上所戴者。或有时不戴冠,但以线穿香花,如茉莉之类,周匝于髻间。顶上戴大珍珠三斤许。手足及诸指上皆带金镯、指展,上皆嵌猫儿眼睛石。其下跣足,足下及手掌皆以红药染赤色,出则手持金剑。百姓间惟妇女可染手足掌,男子不敢也。大臣国戚可打踈花布,惟官人可打两头花布,百姓间惟妇人可打之。新唐人虽打两头花布,人亦不敢罪之,以其暗丁八杀故也。暗丁八杀,不识体例也。

  ○官属

  国中亦有丞相、将帅、司天等官,其下各设司吏之属,但名称不同耳。大抵皆国戚为之,否则亦纳女为嫔。其出入仪从亦有等级,用金轿扛四金伞柄者为上;金轿扛二金伞柄者次之;金轿扛一金伞柄者又次之;止用一金伞柄者又其次之也;其下者止用一银伞柄者而已;亦有用银轿扛者。金伞柄以上官皆呼为巴丁,或呼暗丁。银伞柄者呼为厮辣的。伞皆用中国红绢为之,其裙直拖地;油伞皆以緑绢为之,裙却短。

  ○三教

  为儒者呼为班诘,为僧者呼为苎姑,为道者呼为八思。惟班诘不知其所祖,亦无所谓学舎讲习之处,亦难究其所读何书。但见其如常人打布之外,于项上挂白线一条,以此别其为儒耳。由班诘入仕者则为髙上之人,项上之线终身不去。苎姑削髪穿黄,偏袒右肩,其下则系黄布裙,跣足,寺亦许用瓦盖,中止有一像,正如释迦佛之状,呼为孛赖,穿红,塑以泥,饰以丹青,外此别无像也。塔中之佛,相貌又别,皆以铜铸成,无钟鼔铙钹与幢幡寳盖之类,僧皆茹鱼肉,惟不饮酒,供佛亦用鱼肉,每日一斋,皆取办于斋主之家。寺中不设厨灶,所诵之经甚多,皆以贝叶迭成,极其齐整,于上写黑字,既不用笔墨,不知其以何物书冩。僧亦有用金银轿扛伞柄者。国王有大政亦咨访之,却无尼姑。八思惟正如常人打布之外,但于头上戴一红布或白布,如鞑靼娘子罟姑之状而略低,亦有宫观,但比之寺院较狭,而道教者亦不如僧教之盛耳。所供无别像,但止一块石,如中国社坛中之石耳。亦不知其何所祖也。却有女道士。宫观亦得用瓦。八思惟不食他人之食,亦不令人见食,亦不饮酒,不曾见其诵经及与人功果之事,俗之小儿入学者皆先就僧家教习,暨长而还俗,其详莫能考也 。

  ○人物

  人但知蛮俗人物麤丑而甚黑,殊不知居于海岛村僻、寻常闾巷间者,则信然矣;至如宫人及南棚(南棚乃府第也)妇女,多有莹白如玉者,盖以不见天日之光故也。大抵一布纒腰之外,不以男女,皆露出胷酥椎■〈髟上告下〉跣足,虽国主之妻,亦只如此。国主凡有五妻,正室一人,四方四人。其下嫔婢之属,闻有三五千,亦自分等级,未尝轻出戸。余每一入内见番主,必与正妻同出。乃坐正室,金窻中诸宫人皆次第列于两廊窻下,徙倚窥视,余备获一见。凡人家有女美貌者,必召入内其下。供内中出入之役者呼为陈家兰,亦不下一二千,却皆有丈夫。与民间杂处,只于■〈悤页〉门之前削去其髪,如北人开水道之状,涂以银朱及涂于两鬓之傍,以此为陈家兰别耳。惟此妇可以入内,其下余人不可得而入也。内宫之前后,有络绎于道途间,寻常妇女椎髻之外,别无钗梳头面之饰。但臂中带金镯,指中带金指展,且陈家兰及内中诸宫人皆用之,男女身上常涂香药,以檀麝等香合成,家家皆修佛事。国中多有二形人,每日以十数成羣,行于虗场间,常有招徕唐人之意,反有厚馈,可丑可恶。

  ○产妇

  番妇产后,即作热饭抺之,以盐纳于阴戸,凡一昼夜而除之。以此产中无病,且收敛常如室女。余初闻而诧之,深疑其不然,既而所泊之家有女育子,备知其事。且次日即抱婴儿,同往河内澡洗,尤所恠见。又每见人言番妇多淫,产后一两日即与夫合,若丈夫不中所欲,即有买臣见弃之事。若丈夫适有逺役,只可数夜。过十数夜,其妇必曰:“我非是鬼,如何孤眠?”淫荡之心尤切。然亦闻有守志者。妇女最易老,盖其婚嫁产育既早,二三十岁人已如中国四五十人矣 。

  ○室女

  人家养女,其父母必祝之曰,愿汝有人要,将来嫁千百个丈夫。富室之女自七岁至九岁,至贫之家则止于十一岁,必命僧道去其童身名曰阵毯。盖官司每岁于中国四月内择一日,颁行本国应有养女当阵毯之家,先行申报官司。官司先给巨烛一条,烛间刻画一处,约是夜遇昏点烛,至刻画处,则为阵毯时候矣。先期一月或半月或十日,父母必择一僧或一道,随其何处寺观,往往亦自有主顾。向上好僧皆为官戸富室所先,贫者不暇择也。官富之家,馈以酒米、布帛、槟榔、银器之类,至有一百担者。直中国白金二三百两之物,少者或三四十担或一二十担,随家丰俭。所以贫人家至十一岁而始行事者,为难办此物耳。亦有舍钱与贫女阵毯者,谓之做好事。盖一岁中一僧止可御一女,僧既允受,更不他许。是夜大设饮食、鼔乐,会亲邻,门外缚一髙棚,装塑泥人、泥兽之属于其上。或十余,或止三四枚,贫家则无之。各按故事,凡七日而始撤。既昏,以轿伞鼔乐迎此僧而归。以彩帛结二亭子,一则坐女于其中,一则僧坐其中。不晓其口说何语,鼓乐之声喧阗。是夜不禁犯夜,闻至期,与女俱入房,亲以手去其童,纳之酒中。或谓父母亲邻各点于额上,或谓俱尝以口,或谓僧与女交媾之事,或谓无此。但不容唐人见之,所以莫知其的。至天将明时,则又以轿伞鼓乐送僧去。后当以布帛之类,与僧赎身,否则此女终为此僧所有,不可得而他适也。余所见者,大徳丁酉之四月初六夜也。前此父母必与女同寝,此后则斥于房外,任其所之,无复拘束堤防之矣。至若嫁娶,则虽有纳币之礼,不过茍简从事,多有先奸而后娶者。其风俗既不以为耻,亦不以为怪也。阵毯之夜,一巷中或至十余家城中迎僧道者,交错于途路,间鼓乐之声无处无之。

  ○奴婢

  人家奴婢皆买野人以充其役。多者百余,少者亦有一二十枚,除至贫之家则无之。盖野人者,山野中之人也。自有种类,俗呼为撞贼。到城中亦不敢出入人之家,城间人相骂者一呼之为撞,则恨入骨髓,其见轻于人如此。少壮者一枚可直百布,老弱者止三四十布可得。秪许于楼下坐卧,若执役方许登楼,亦必跪膝、合掌、顶礼,而后敢进。呼主人为巴駞,主母为米巴。駞者,父也;米者,母也。若有过挞之,则俯首受杖,畧不敢动。其牝牡者自相配偶,主人终无与之交接之理。或唐人到彼,久旷者不择,一与之接,主人闻之,次日不肯与同坐,以其曾与野人接故也。或与外人交,至于有姙,养子主人亦不诘问其所从来。盖以其所不齿,且利其得子,仍可为异日奴婢也。或有逃者,擒而复得必于面刺以青,或于项上带铁以锢之,亦有带于臂腿间者。

  ○语言

  国中语言自成音声,虽近而占城暹人皆不通话说。如以一为梅,二为别,三为卑,四为般,五为孛监,六为孛监梅,七为孛监别,八为孛监卑,九为孛监般,十为荅呼。父为巴駞,叔伯亦呼为巴駞,呼母为米,姑、姨、婶、姆以至邻人之尊年者亦呼为米。呼兄为邦,姊亦呼为邦。呼弟为补温,呼舅为吃赖,姑夫亦呼为孛赖。大抵多以下字在上。如言此人乃张三之弟,则曰补温张三。彼人乃李四之舅,则曰吃赖李四。又如呼中国为备世,呼官人为巴丁,呼秀才为班诘。乃呼中国官人不曰备世巴丁,而曰巴丁备世。呼中国之秀才不曰备世班诘,而曰班诘备世,大抵皆如此。此其大略耳,至若官府则有官府之议论;秀才则有秀才之文谈;僧道自有僧道之语说;城市村落,言语各自不同;亦与中国无异也。

  ○野人

  野人有二种。有一等通往来话言之野人,乃卖与城间为奴之类是也。有一等不属教化不通言语之野人,此辈皆无家可居,但领其家属巡行于山头,戴一瓦盆而走。遇有野兽,以弧矢标枪射之而得,乃击火于石,共烹食而去。其性甚狠,其药甚毒,同党中常自相杀戮。近地亦有种荳蔻木绵花织布为业者,布甚麤厚,花纹甚别。

  ○文字

  寻常文字及官府文书,皆以麂鹿皮等物染黑,随其大小阔狭,以意裁之;用一等粉如中国白垩之类,磋为小条子,其名为梭,拈于手中,就皮画以成字,永不脱落,用毕则挿于耳之上。字迹亦可辨认为何人书写,须以湿物揩拭方去。大率字様正如回鹘字。凡文书皆自后书向前,却不自上书下也。余闻之额森哈雅,云其字元音声,正与蒙古音相邻,但所不同者三两字耳。初无印信,人家告状,亦有书铺书写。

  ○正朔时序

  每用中国十月为正月,是月也,名为佳得,当国宫之前缚一大棚,上可容千余人,尽挂灯球花朶之属。其对岸逺离二十丈地,则以木接续,縳成髙棚,如造塔扑竿之状,可髙二十余丈,每夜设三四座或五六座,装烟火爆杖于其上,此皆诸属郡及诸府第认直。遇夜则请国主出观,点放烟火爆杖,烟火虽百里之外皆见之,爆杖其大如炮,声震一城。其官属贵戚,每人分以巨烛、槟榔,所费甚伙。国主亦请奉使观焉。如是者半月而后止。每一月必有一事,如四月则抛球,九月则压猎。压猎者,聚一国之众皆来城中,教阅于国宫之前。五月则迎佛水,聚一国逺近之佛皆送水与国主洗身,陆地行舟,国主登楼以观。七月则烧稻,其时新稻已熟,迎于南门外烧之,以供佛。妇女车象,往观者无数。主却不出。八月则挨蓝,挨蓝者,舞也。点差伎乐,每日就国宫内挨蓝且斗猪、斗象。国主亦请奉使观焉,如是者一旬。其余月分不能详记也。国人亦有通天文者,日月薄蚀皆能推算,但是大小尽却与中国不同。闰岁则彼亦必置闰,但只闰九月,殊不可晓。一夜只分四更,每七日一轮,亦如中国所谓开闭建除之类。番人既无名姓,亦不记生日,多有以所生日头为名者。有两日最吉,三日平平,四日最凶,何日可出东方,何日可出西方,虽妇女皆能算之。十二生肖亦与中国同,但所呼之名异耳,如以马为卜赛,呼鸡之声为栾,呼猪之声为直卢,呼牛为个之类也。

  ○争讼

  民间争讼,虽小事,亦必上闻。国主初无笞杖之责,但闻罚金而已。其人大逆重事,亦无绞斩之事,止于城西门外掘地成坑,纳罪人于内,实以土石坚筑而罢。其次有斩手足指者,有去鼻者,但奸与赌无禁。奸妇之夫或知之,则以两柴绞奸夫之足,痛不可忍,竭其资而与之,方可获免。然装局欺骗者亦有之。或有死于门首者,则自用绳拖置城外。野地初无所谓体究检验之事,人家获盗亦可施监禁、拷掠之刑。却有一项可取。且如人家失物,疑此人为盗,不肯招认,遂以锅煎油极热,令此人伸手于中。若果偷物则手腐烂,否则皮肉如故云。番人有法如此。又两家争讼,莫辨曲直。国宫之对岸有小石塔十二座,令一人各坐一塔中,其外两家自以亲属互相堤防。或坐一二日,或三四日。其无理者必获证候而出,或身上生疮疖,或咳嗽热证之类;有理者畧无纎事。以此剖判曲直,谓之天狱,盖其土地之灵有如此也。

  ○病癞

  国人寻常有病,多是入水浸浴及频频洗头,便自痊可。然多病癞者,比比道途间。土人虽与之同卧同食亦不校。或谓彼中风土有此疾,曾有国主患此疾,故人不之嫌。以愚意观之,往往好色之余,便入水澡洗,故成此疾。闻土人色欲纔毕,皆入水澡洗。其患痢者十死八九,亦有货药于市者,与中国不类,不知其为何物。更有一等师巫之属,与人行持,尤可笑。

  ○死亡

  人死无棺,止以■〈差〉席之类,盖之以布。其出丧也,前亦用旗帜鼔乐之属,又以两柈炒米,绕路抛撒。抬至城外僻逺无人之地,弃掷而去。俟有鹰犬畜类来食,顷刻而尽,则谓父母有福,故获此报;若不食,或食而不尽,反谓父母有罪,而至此今。亦渐有焚者,往往皆唐人之遗种也。父母死,别无服制,男子则髠其髪,女子则于■〈悤页〉门翦髪似钱大,以此为孝耳。国主仍有塔葬埋,但不知葬身与葬骨耳。

  ○耕种

  大抵一岁中可三四番收种,盖四时常如五六月天,且不识霜雪故也。其地半年有雨,半年絶无。自四月至九月,每日下雨,午后方下。淡水洋中,水痕髙可七八丈,巨树尽没,仅留一杪耳。人家濵水而居者,皆移入山。后十月至三月,点雨絶无,洋中仅可通小舟,深处不过三五尺。人家又复移下耕种者,指至何时稲熟。是时,水可渰至何处,随其地而播种之。耕不用牛,耒、耜、鎌、锄之器,虽稍相类,而制自不同。又有一等野田,不种常生水,髙至一丈,而稻亦与之俱髙,想别一种也。但粪田及种蔬皆不用秽,嫌其不洁也。唐人到彼,皆不与之言及中国粪壅之事,恐为所鄙。每三两家,共掘地为一坑,盖其草满则填之,又别掘地为之。凡登溷既毕,必入池洗浄。止用左手,右手留以拿飰。见唐人登厕用纸揩拭者,笑之。甚至不欲其登门,妇女亦有立而溺者,可笑可笑。

  ○山川

  自入真蒲以来,率多平林丛昧,长江巨港,绵亘数百里。古树修藤,森阴蒙翳,禽兽之声,杂沓其间。至半港而始见有旷田,絶无寸木,弥望芃芃,禾黍而已。野牛以千百成羣,聚于此地。又有竹坡,亦绵亘数百里。其间竹节相间,生刺笋,味至苦。四畔皆有髙山。

  ○出产

  山多异木,无木处乃犀象屯聚养育之地。珍禽竒兽不计其数,细色有翠毛、象牙、犀角、黄腊;麤色有降真、荳蔻、画黄、紫梗、大风子油、翡翠。其得也颇难,盖丛林中有池,池中有鱼,翡翠自林中飞出,求鱼番人以树叶蔽身,而坐水滨,笼一雌以诱之,手持小网,伺其来则罩,有一日获三五只,有终日全不得者。象牙则山僻人家有之,每一象死方有二牙。旧传谓每岁一换牙者,非也。其牙以摽而杀之者上也,自死而随时为人所取者次之,死于山中多年者斯为下矣。黄腊出于村落朽树间其一种细腰蜂如蝼蚁者,番人取而得之。每一船可收二三千块,每块大者三四十斤,小者亦不下十八九斤。犀角白而带花者为上,黒为下。降真生丛林中,番人颇费砍斫之劳,盖此乃树之心耳。其外白木可厚八九寸,小者亦不下四五寸。荳蔻皆野人山上所种,画黄乃一等树间之脂,番人预先一年以刀斫树,滴沥其脂,至次年而始收。紫梗生于一等树枝间,正如桑寄生之状,亦颇难得。大风子油乃大树之子,状如椰子而圆,中有子数十枚。胡椒间亦有之,纒藤而生,累累如緑草子,其生而青者更辣 。

  ○贸易

  国人交易,皆妇人能之。所以唐人到彼,必先纳一妇人者,兼亦利其能买卖故也。每日一墟,自夘至午即罢。无居铺,但以蓬席之类铺于地间,各有处。闻亦有纳官司赁地钱,小交关则用米谷及唐货,次则用布若乃,大交关则用金银矣。往往土人最朴,见唐人颇加敬畏,呼之为佛,见则伏地顶礼。近亦有脱骗欺负唐人,由去人之多故也。

  ○欲得唐货

  其地想不出金银,以唐人金银为第一。五色轻缣帛次之,其次如真州之锡镴,温州之漆盘,泉州之青甆器及水银、银朱、纸札、硫黄、熖硝、檀香、白芷、麝香、麻布、黄草、布雨伞、铁锅、铜盘、水朱、桐油、箆箕、木梳、针。其麤重则如明州之席。甚欲得者则菽麦也,然不可将去耳。

  ○草木

  惟石橊、甘蔗、荷花、莲藕、芋桃、蕉芎与中国同;荔枝、橘子状虽同而酸;其余皆中国所未。曽见树木亦甚各别;草花更多,且香而艶;水中之花,更有多品,皆不知其名。至若桃、李、杏、梅、松、栢、杉、桧、梨、枣、杨、栁、桂、兰、菊蕊之类皆所无也。其中正月亦有荷花。

  ○飞鸟

  禽有孔雀、翡翠鹦哥乃中国所无。余如鹰、鸦、鹭鸶、雀儿、鸬鹚、鹳鹤、野鸭、黄雀等物皆有之。所无者喜鹊、鸿鴈、黄莺、杜宇、燕鸽之属。

  ○走兽

  兽有犀象、野牛、山马乃中国所无者。其余如虎、豹、熊罴、野猪、麋鹿、麞麂、猿狐之类甚多。所少者狮子、猩猩、骆駞耳。鸡、鸭、牛、马、猪、羊所不在论也。马甚矮小,牛甚多,生敢骑,死不敢食,亦不敢剥其皮,听其腐烂而已,以其与人出力故也,但以驾车耳。在先无鹅,近有舟人自中国携去,故得其种。鼠有大如猫者,又有一等鼠头脑,絶类新生小狗儿。

  ○蔬菜

  蔬菜有葱、芥、韭、茄瓜、西瓜、冬瓜、王瓜、苋菜。所无者萝卜、生菜、苦荬、菠薐之类。瓜茄正月间即有之。茄树有经数年不除者。木绵花树髙可过屋,有十余年不换者。不识名之菜甚多,水中之菜亦多种。

  ○鱼龙

  鱼鳖惟黑鲤鱼最多;其它如鲤、鲫、草鱼最多;有吐哺鱼,大者重二斤已上;有不识名之鱼亦甚多,此皆淡水洋中所来者。至若海中之鱼,色色有之。鳝鱼、湖鳗、田鸡,土人不食,入夜则纵横道途间。鼋鼍大如合苎,虽六藏之龟,亦充食用。查南之虾,重一斤已上。真蒲龟脚可长八九寸许,鳄鱼大者如船,有四脚,絶类龙特无角耳,肚甚脆美。蛤蚬、螺蛳之属,淡水洋中可捧而得,独不见蟹,想亦有之,而人不食耳。

  ○酝酿

  酒有四等,第一唐人呼为蜜糖酒,用药曲以蜜,及水中半为之。其次者土人呼为朋牙四,以树叶为之。朋牙四者,乃一等树叶之名也。又其次以米或以剰饭为之,名曰包棱角。盖包棱角者,米也。其下有糖鉴酒,以糖为之,又入港滨水。又有茭浆酒,盖有一等茭叶生于水滨,其浆可以酿酒。

  ○盐醋酱麫

  醝物国中无禁。自真蒲巴涧滨海等处,率皆烧山间。更有一等石,味胜于盐,可琢以成器。土人不能为醋,羮中欲酸,则着以咸平树叶。树既荚,则用荚。既生子,则用子。亦不识合酱,为无麦与豆故也。亦不曽造曲,盖以蜜水及树叶酿酒,所用者酒药耳。亦如乡间白酒药之状,蚕桑土人皆不事。

  ○蚕桑

  妇人亦不晓针线缝补之事,仅能织木绵布而已。亦不能纺,但以手理成条。无机杼以织,但以一头縳腰,一头搭上梭,亦止用一竹管。近年暹人来居,却以蚕桑为业,桑种蚕种皆自暹中来。亦无麻苎,惟有络麻,暹人却以丝自织皁绫衣着,暹妇却能缝补。土人打布损破,皆倩其补之。

  ○器用

  寻常人家房舎之外,别无桌凳盂桶之类。但作饭则用一瓦釡,作羮又用一瓦铫。地埋三石为灶,以椰子殻为杓。盛饭用中国瓦盘或铜盘。羮则用树叶造一小碗,虽盛汁亦不漏。又以茭叶制一小杓,用兠汁入口,用毕则弃之。虽祭祀神佛亦然。又以一锡器或瓦器盛水于傍,用以蘸手。盖饭只用手拏,其粘于手非此水不能去也。饮酒则用镴注子,贫人则用瓦钵子,若府第富室则一一用银,至有用金者。国之庆贺多用金为器皿,制度形状又别。地下所铺者,明州之草席,或有铺虎豹麂鹿等皮及藤簟者。近新置矮桌髙尺许,睡只竹席,卧于板,近有用矮床者,往往皆唐人制作也。食品用布罩,国主内中以销金缣帛为之,皆舶商所馈也。稻不用砻,止用杵舂碓耳 。

  ○车轿

  轿之制,以一木屈其中,两头竖起,雕刻花様,以金银裹之。所谓金银轿扛者,此也。每头一尺之内钉钩子,以大布一条厚折,用绳系于两头,钩中人挽于布,以两人抬之。轿则又加一物,如船蓬而更阔,饰以五色缣帛,四人扛。有随轿而走。若逺行亦有骑象骑马者。亦有用车者,车之制却与他地一般。马无鞍,象无凳可坐 。

  ○舟楫

  巨舟以硬树破版为之。匠者无锯,但以斧凿之开成版,既费木且费工也。凡要木成段,亦只以凿凿断,起屋亦然。船亦用铁钉,上以茭叶盖覆,却以槟榔木破片压之。此船名为新拏用棹。所粘之油,鱼油也。所和之灰石,灰也。小舟却以一巨木凿成槽,以火熏软,用木撑开。腹大,两头尖,无蓬,可载数人,止以棹划之,名为皮阑。

  ○属郡

  属郡九十余,曰真蒲、曰查南、曰巴涧、曰莫良、曰八薛、曰蒲买、曰雉棍、曰木津波、曰赖敢坑、曰八厮里。其余不能悉记。各置官属。皆以木排栅为城 。

  ○村落

  每一村或有寺,或有塔。人家稍宻,亦自有镇守之官,名为买节。大路上自有歇息如邮亭之类,其名为森木。近与暹人交兵,遂皆成旷地。取胆前此于八月内 。

  ○取胆

  盖占城王每年索人胆一瓮,万千余枚。遇夜则多方令人于城中及村落去处,遇有夜行者,以绳兠住其头,用小刀于右胁下取去其胆。俟数足,以馈占城王。独不取唐人之胆,盖因一年取唐人一胆,杂于其中,遂致瓮中之胆俱臭腐而不可用故也。近年已除取胆之事,另置取胆官属,居北门之里。

  ○异事

  东门之里,有蛮人淫其妹者,皮肉相粘不开,厯三日不食而俱死。余乡人薛氏居番三十五年矣,渠谓两见此事。盖其用圣佛之灵,所以如此。

  ○澡浴

  地苦炎热,每日非数次澡洗则不可过。入夜亦不免一二次,初无浴室盂桶之类,但每家须有一池,否则两三家合一池。不分男女,皆裸形入池,惟父母尊年在池,则子女卑幼不敢入。或卑幼先在池,则尊长亦回避之,如行辈则无拘也。但以左手遮其牝门入水而已。或三四日,或五六日,城中妇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漾洗。至河边,脱去所纒之布而入水。会聚于河者动以千数,虽府第妇女亦预焉。畧不以为耻,自踵至顶,皆得而见之。城外大河,无日无之。唐人暇日颇以此为游观之乐,闻亦有就水中偷期者。水常温如汤,惟五更则微凉,至日出则复温矣。

  ○流寓

  唐人之为水手者,利其国中不着衣裳,且米粮易求,妇女易得,屋室易办,器用易足,买卖易为,往往皆逃逸于彼。

  ○军马

  军马亦是裸体、跣足,右手执摽枪,左手执战牌,别无所谓弓箭、炮石、甲胄之属。传闻与暹人相攻,皆驱百姓使战,往往亦别无智畧谋画。

  ○国主出入

  闻在先,国主辙迹未尝离戸,盖亦防有不测之变也。新主乃故国主之壻,原以典兵为职,其妇翁爱女。女宻窃金剑,以往其夫,以故亲子不得承袭。尝谋起兵,为新主所觉,斩其趾而安置于幽室。新主身嵌圣铁,纵使刀箭之属着体,不能为害,因恃此遂敢出戸。余宿留岁余,见其出者四五。凡出时诸军马拥其前,旗帜鼓乐踵其后。宫女三五百,花布花髻,手执巨烛,自成一队,虽白日亦照烛。又有宫女,皆执内中金银器皿及文饰之具,制度迥别,不知其何所用。又有宫女,执摽枪摽牌为内兵,又成一队。又有羊车、马车,皆以金为饰。其诸臣僚国戚,皆骑象在前。逺望红凉伞,不计其数。又其次则国主之妻及妾媵,或轿或车,或马或象,其销金凉伞何止百余。其后则是国主,立于象上,手持寳剑。象之牙亦以金套之。打销金白凉伞,凡二十余柄,其伞柄皆金为之。其四围拥簇之象甚多,又有军马护之。若游近处,止用金轿子,皆以宫女抬之。大凡出入,必迎小金塔,金佛在其前,观者皆当跪地顶礼,名为三罢。不然则为貌事者所擒,不虚释也。每日国主两次坐衙治事,亦无定文。及诸臣与百姓之欲见国主者,皆列坐地上。以俟少顷,闻内中隐隐有乐声,在外方吹螺以迎之。闻止用金车子,来处稍逺,须臾见二宫女纎手卷帘,而国主乃仗剑立于金窻之中矣。臣僚以下皆合掌叩头,螺声方絶,乃许抬头。国主特随亦就坐,坐处有狮子皮一领,乃传国之寳。言事既毕,国主寻即转身,二宫女复垂其帘,诸人各起。以此观之,则虽蛮貊之邦,未尝不知有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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