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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读的书:专业之外的“闲读”

因为自己研究领域的缘故,本年的阅读仍以中国近现代史方面的著作与论文为主,这类阅读劳作的成分较重,虽也不乏收获,但很少能有兴会神飞之感。年末谈读书,除个人回顾,也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思,多谈谈今年

因为自己研究领域的缘故,本年的阅读仍以中国近现代史方面的著作与论文为主,这类阅读劳作的成分较重,虽也不乏收获,但很少能有兴会神飞之感。年末谈读书,除个人回顾,也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思,多谈谈今年专业之外的阅读吧。

一、王夫之:《宋论》

王夫之的史论中,以《读通鉴论》最为有名,不过我更喜爱这本薄薄的《宋论》。与《读通鉴论》纵论上下千古不同,本书集中探讨一个王朝(宋朝)的命运。王夫之有“孤秦陋宋”之说,对“孤秦”的阐述见于《读通鉴论》,对“陋宋”的阐述则见于本书。他从宋朝的相关史事与人物入手,探讨其开国、全盛、中兴与衰亡,由此引申出一系列政治与文明问题,虽论一朝,所关乎者远出一朝之外,实为王夫之式的“通古今之变”。

这又不仅是史论。古人为学,政在学中,史论与政论很多时候都是一体两面的。王夫之为明遗民,而宋、明两朝在夷夏、清浊、文武等主题上高度相关,就时段而论,宋也如同明的前史,故王夫之论宋,每每致意于明。他认为宋得国不正,不得不行谦抑之政,却反而为士大夫文治创造了条件;北宋衰落的根源并不在熙丰、元祐时期的新旧党争,而在庆历时期君子小人之辨的初现。有明以平民革命开国,自认为“得天下最正”,末期则党争极烈,宋明对照,可见王夫之的寄托之意。

另外,王夫之在清中前期声名不显,是道咸时期的湖南士人将他重新挖掘了出来,其中地位最高者自然是曾国藩。曾氏于镇压太平天国后的第二年(1865年)在南京主持刊刻《船山遗书》,促成了王夫之影响的全国化。王夫之极严夷夏之别,与清朝势不两立;而曾国藩则是将清朝从太平天国起义中挽救出来的“中兴名臣”。曾氏颇好《读通鉴论》与《宋论》,但他为人谨慎,除对王夫之的礼学与理学略有评骘外,对这“两论”则不置一词。历史中的留白往往难以考索而意味深长,读《宋论》时,悬想曾国藩等人读此书时的心态,也有一种特殊的趣味。

二、 高阳:《慈禧全传》



此书虽似为慈禧做传,实际上不限于慈禧,书中各部分以不同人物串场,如许多线头,最后总集于慈禧。以我的浅见,这样写的一个原因是慈禧居于深宫,交往范围与活动能力天然受限,故需要补充以其他交往范围更大、活动能力更强的人物;另一个原因则是高阳想要展现的是整个晚清时代,故采取以慈禧为中心的群像描绘法,下自京城小民、衙门胥吏,上至亲王贵胄、督抚相臣,皆不吝笔墨,细细描摹,实为咸同光宣四朝的时代风俗画。梁启超晚年提倡以群传的方式描绘一整个时代,我以为,高阳提供了史学之外的一个例证。

此书另一大好处是写出了士大夫乃至传统政治文化的形与神。高阳出身钱塘望族,江南又是传统士大夫文化烂熟之地,他熏染于其间,深知个中三昧;他又对前清掌故烂熟于胸,兼负有绝世文才,故对晚清宫廷内外各色人等都能见其形神,细笔之外又有巨笔,工描之外又有写意,其精妙之处,颇合于陈寅恪所说的藉“神游冥想”达至对研究对象的“了解之同情”。

故我以为高阳可谓具有史学家精神的小说家。他的许多描写皆出自本人对晚清史事的考索,且非饾饤考据,而是以小见大,于平淡间见款曲,有牖中窥月之妙。如他论同治年号,简单一句:“这两个字的妙处,只可意会,各有各的解释。在太后看,是两宫同治;在臣子看,是君臣同治;在民间看,是上下一心,同臻郅治。足以号召人心。”这一笔准确而写意,让我敷衍出一篇两万多字的论文。

三、刘慈欣:《山》


我读刘慈欣小说较晚,《三体》之外,这一年开始注意到他的短篇小说。其中最喜欢的一篇是《山》:一位探险者在海洋中与硅基文明遭遇,听后者讲述他们突破自身的存在视界,探索宇宙真相的艰难历程。硅基生物最初处身于一个星球的内部空泡中,自然以为宇宙是无限密实的固体。这一从日常经验而来的认识是如此自然,如此难以突破,以至于要达到星球表面,看到真正的虚空宇宙,他们必须突破自身重重的思想与社会障碍,经历惨烈的内部斗争。这是凶险而壮丽的探索故事,也是一个文明的英雄史诗。

这篇小说打动我的另一个原因比较个人。这个探索者的故事,让我想起十多年前读到的柯瓦雷笔下的近代科学革命。在《伽利略研究》与《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展开的世界中,伽利略等人为从自身的日常经验以及中世纪世界观中突围,展开了一场如同空泡内的硅基生物般的思想远征。其中百转千回的思想历程,让初入思想史领域的我深感震撼。十多年后,刘慈欣的这个短篇重新唤起了我对这一过往阅读体验的回忆,如同昨日重现,美妙难以言表。姑记于此。

四、戚本禹:《戚本禹回忆录》

戚本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风云人物,参与或见证了当时一系列关键而敏感的事件。本书记载了他对这一段历史的回忆,于他去世不久后在香港出版,可谓其历史与政治遗言。

回忆录能提供其他途径难以获得的信息与现场感,其鲜活的故事性更是令人不能割舍;但史学家对这种文体会多几分警惕。由于回忆录多为回忆者晚年之作,相关人事已过去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客观上的遗忘与失真无法避免;而回忆所能及的人事,必与回忆者有种种关联,遇有嫌疑忌讳处,他们往往有意无意地保持沉默,即使发声,也难免扭曲与重构。在这些地方,史学家就不得不与回忆者缠斗,以逼近被掩盖或扭曲的真相。

不过,戚本禹的回忆录有些不同,对史学家颇为友好。具体说来,戚本禹在回忆时,明确区分所见、所闻、所传闻与所思所感。他述说一件事,如果是自己亲见亲闻,就说明他当时在什么位置、从哪个角度目击或听闻了此事(如他说自己听到彭德怀在中南海内的批判会上痛骂XX,特地交代自己所处的办公场所与会议地点相隔几十米,当时盛夏,两边窗户全开,彭德怀声音高,故能听到);如果是得自传闻,则说明从何种渠道获得,该渠道的可靠性如何。其为文极具条理,述事首尾完具而要言不繁,史事与评论分开,如有所思所感,则专门分段或分节标出。凡此皆颇合史法。 

这还是“术”的层面,更进一层,就史德或修养而论,戚本禹所要讲述的人事与时代,争议性在中国现代史上首屈一指,他一生的荣辱浮沉乃至理想抱负皆与之相关,而他能尽力调伏心情,以不怨不怒的态度从容道来,实为不易。比起许多官样回忆录的八股气或市侩气,戚氏的回忆录自有一股清新之气,章太炎认为学术在朝则盛在野则衰,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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