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老师(1921年2月18日-2013年12月29日),苏州人, 生于上海浦东,逝于纽约市曼哈顿,过世已经五年多了。夏老师比我大二十岁,曾经是我哥大的老师。他是学英文出身,我是学中文的。当年苦于英文缺底,故不是他心目中的好学生,可是我们师徒都是热爱文学且保持童心的人,在性格上非常接近,因此他待我很好,要是有什么人请他去吃好菜,有机会他就把我这个穷学生也拉去一起白吃,而后来成为夏夫人的王洞女士,更是多年老友,所以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亦师亦友。
据所知,在夏老师一生中,有三个姓王的人对他特别重要。这三王按照年纪辈份排列是:王际真、王洞和王德威。不但都姓王,而且都是北方人。夏老师享寿近九十三岁,走得也很安详,临终四小时前,还吃下一个白先勇送的皇家梨(美国奥勒冈出产的Royal Pear)。这必须归功于他夫人王洞女士的照顾。夏夫人为人大度有容,平易厚实,照顾丈夫到老病至死,无微不至。
夏志清与王洞
2009年2月初,夏老师因小病去看医生,不幸在医院里,被庸医所误,染上了肺炎,且病情越来越严重,影响到心脏,久久不愈,情况凶多吉少,生死未卜,那时王洞已年过七旬,她每日早晚都探望陪伴病危住院的丈夫,甚至在寒夜风雪中,独自回家以后,也一定在计算机上记下病情日志,作为医疗参考,防备万一疏忽,不弃不舍的坚持到底。
夏老师躺在医院用机器呼吸了九十天,大病未死,连医生也认为奇迹,肺炎好了,可以起床了,但因为躺在病床上太久,还要重新练习走路才行。在医院里住了半年之久,出院以后,身体就直线下降了,也不能再写文章了,外出坐轮椅,全靠王洞推送。他们每天一定外出散步,到附近的餐馆用餐,有时吃便宜的洋快餐店之类,包括麦当劳和披萨店,有时上中国小馆子,有时去较贵的法国餐馆。因为年纪大了,食量不多,常常两人合吃一份,但一年也要吃掉一万多美元。这样子在吃上多花一点钱,却省去了雇用一个看护的工资。
也这样子,夏老师每天有街景可看,享受阳光甚至雪花之美,有咖啡可享,换吃不同的餐点,终日有贤惠健康的夫人陪伴,不必忍受那种残障老人封居室内的苦闷。有时照样带着氧气筒参加宴会,言笑晏晏,高兴时照样忘情大笑。这样日子也过了两年多,直到后来因食物吞咽时出了问题,才搬进疗养院去住,因为那里有医疗人员立刻可以急救。王洞每天早晚两次探望,有时中午也去,常带些夏老师爱吃的东西去,光那种矢情矢忠有情有义的美德,天长地久,就已足够让人佩服了。
但很少人知道王洞虽不以文学为志业,却颇能文墨,只要读她为《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写的前言,就可以一叶知秋。此外她又擅演讲,读中学时常代表台北第二女中参加演讲比赛,也当选过台北市优秀青年……是具有多种专长的另类才女,尤其是她非常的坚强,有韧性,就是在极度痛苦困难中,包括丈夫感情纠纷,孩子疑难病症,也可照样坚持不倒,严严实实的活着,继续向前挺进。
另一位姓王的是王际真教授。王际真教授(1899-2001)是山东桓台人,活了一百零二岁!当年王际真在哥大执教,因激赏夏志清美才,竟而宁愿牺牲自己一半薪水,以另一半充作应聘夏志清的薪水,把在一个小大学教美国人英文的夏志清立即掖进哥大,发挥长才,有机会用优雅的英文,把中国文学介绍给西方世界,在英语世界首次大大的发扬了中国文学!
夏老师在中国出生受教育,沪江大学英文系毕业,考上李氏奖金,花三年工夫就在耶鲁大学获得英国文学博士,天赋异禀和努力,固不容质疑。但是没有王际真先生肯牺牲自己一半薪金,豪情提拔,很可能就在一个普通大学里教英文,默默终其一生。
英雄识英雄,王际真奇人奇才,也是英译《红楼梦》和鲁迅短篇小说高手,只看他把红楼梦里的平儿这个中文名字译成Patience,就知他笔下不凡。而他那种为学术轻财仗义,舍己为人的古道热肠,更是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的了,豪情义气,世所罕见,特别值得表扬!
王际真喜欢玩玩股票期货,且每次投资总是亏光,有一次问夏志清借钱买期货,夏志清因知道借款一定会泡汤,所以没有借给他。王际真非常生气,事后在街上相遇,夏向前施礼握手,王竟以白眼相对,说:“你是谁? 我不认识你!”爽爽快快地出了气。两人后来又和好了。这件事按照王洞的意见,夏老师是应该借钱给他的。她认为夏老师至少也要借一次给他,就是明知那些钱都会输光全部泡汤也是应该的。
王德威、王际真、夏志清
另一位姓王的则是夏志清学术承传人,现执教于哈佛大学的王德威教授(1955年出生于台湾,祖籍东北长岭)是三王中最年轻的了。王德威才学美富,出身台大外文系,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不但学贯中西,而且为人宽慈,更难得是兼有办事长才,受到夏志清的赏识提拔,1991年秋接替夏老师在哥大退休后的教职,干得轰轰烈烈,做得有声有色,让夏老师觉得后继有人,高兴得精神大振。后来被哈佛大学眼红挖角而去,当时对夏老师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和震撼。还记得那是一个多年前的日子,我正在厨房里洗菜,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夏老师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的另一头,以急促到几乎口吃的声音跟我说:“杨庆仪,不得了的事发生了!”我以为是朋友熟人中发生了生死意外的大事,不禁扭了一把大汗,赶紧竖起耳朵来听。当他说:“王德威要转到哈佛大学去了!”我听了以后才一块石头落地,放下心来,不禁哑然失笑,可以深深感到王德威在夏老师的生命里的重要了。
但王德威知恩图报,就是离开了哥伦比亚大学,在哈佛大学当上讲座教授,成了目前两岸三地的首席文学大师,还是像儿子一样的对待夏老师,为夏老师举办研讨会,出版纪念文集,推荐夏老师当选为台湾“中研院”院士。这早就该得的名衔,虽然是来得晚,但历来世上的事,实际的成就和世俗所加的荣誉从来不可能完全成正比的。如果没有王德威的推荐拉票,夏老师恐怕终身也不会得到院士这个学术界最高的官界学术名衔,而夏老师终于在有生之年的晚年得到,应该是幸运的,因为本来就有些同样的或更有学问的人,并不一定成为院士的例子,就好像诺贝尔文学奖不一定颁给更好的作家一样。
夏老师走了,王德威为他主持追悼会,第二天与亲属陪送火葬场,而且在纽约时报上,用漂亮的英语与记者对话,连洋人看了也佩服。以后他也一直照顾夏府,王洞也对他关爱备至。有王际真、王洞和王德威,夏老师真是享有了“三王之福”。但若夏老师有一些遗憾的话,其中之一应该是他没有能够再多活几年,因为活得久活得健康大有好处,其中之一是很老了还可以得奖拿钱,譬如2016年比诺贝尔奖金更高的台湾唐奖,其中的汉学奖,送给了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文系退休的老教授,九十七岁的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狄百瑞比夏老师老两岁,2017年才过世。如果夏老师能多活几年,夏老师一定也会获得此奖,夏老师可以得到荣誉与奖金,王洞也可以得到实惠,日子可以过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