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下午5点15分,博库·钱江晚报 2019春风悦读盛典结束散场。白金图书奖得主韩少功慢慢走出会场时,被等在门口的一群大学生团团围住求合影。这些生于95、00后的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对韩少功的崇拜。他们说,很少有机会能和自己在课本中读到过的作家合影。
被年轻人簇拥着的韩少功,笑容格外灿烂。
韩少功和大学生们合影 本文图片均来自:浙江24小时
韩少功很爱笑。在《修改过程》出版后的一场新书分享会上,韩少功的四位来自湖南师范大学“77级”的同学来到了活动的现场。其中一位还是《修改过程》中的一名女性人物的原型。重聚,重温,那些真实的“忆当年”使得这场读书会显得格外妙趣横生。也让现场的读者对《修改过程》这本书写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77级”的小说,有了更立体的感受。
而在记录那场活动的数张照片里,韩少功也是无一例外地笑容满面。
韩少功在春风悦读盛典现场发表获奖感言
【对话】
钱江晚报:《修改过程》距离您上一部长篇小说《日夜书》中间隔了五年的时间,这五年中有多少时间是用在创作《修改过程》中的呢?在一些访谈中,您提到过其实《修改过程》的“雏形”,早在20年前就写过,甚至已经写了8万字。推算一下时间的话,似乎正好是在《马桥词典》出版前后?大家都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以及什么契机让您弃用了20年前的文字,重新来梳理、书写这段故事?与20年前的文字相比,现在呈现在大家眼前的《修改过程》最大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可否举一两例?
韩少功:各人的习惯不一样。就我而言,写作中半途而废的情况常有,这就会留下一些半成品、片段甚至提纲,丢在抽屉或电脑里。这次从中挑出一件,觉得可以回炉再造。以前那种青春无敌、启蒙精英的得意劲儿不要了,因此原作中的男一号整体删除。用上“戏中戏”的结构,因此就加了一个“说戏人”兼“戏中人”肖鹏来串场。等等。这都是很重要的改造,便于对80年代拉开观察距离,释放对这一代人的反思和复杂情感。至于写作时间,大体结构和走向确定以后,写起来倒还快,耗时也就半年左右。
钱江晚报:《修改过程》讲述的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们的故事,而您正好就是这一届。听说当年您在湖南麓山脚下,跟11位老同学拍了一张“麓山十二贤”的合影。毕业临别时曾约好相约再聚,结果相约之年只有一人记得,又过了若干年之后,大家重聚弥补当年的遗憾。而这个情节也几乎是原模原样地出现在了您的《修改过程》中。这也不免让读者好奇,这本小说里真实回忆与想象虚构的比例究竟是怎样的?里面的人物是否都有原型?在择选、塑造人物形象时是否具有某一种标准?这种标准是什么?
韩少功:把一些亲历性的细节用到小说里,可能在作家圈里很常见。我写人物大多有原型依托,包括不同原型的拼凑合成。这些原型不一定取自一个班,一个学校,当然也不一定取自77级,移花接木偷梁换柱都是虚构的特权。一般来说,我的小说里回忆成分少不了,多至七成左右,否则很难把自己的现场情绪逼出来,把细节、场景、人物关系写出逼真入微的质地。这样,我一般不会依赖档案材料去写唐朝、明朝、民国什么的,原因就在这里。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原型都有价值。作家们通常会选择那些比较新、比较独特、富有社会和历史信息含量的原型,最好是唐.诘可德、阿Q那种。
钱江晚报:这部作品中我们注意到有一些人物被您书写了两种不同的命运,命运A和命运B,这不由地让人想到了最近的那种通过交互让观众自行选择剧情走向的新型电视剧。这是您第一次做这样的书写尝试吗?您是怎么想到这种书写方式的?又是为什么选择了楼班长和史诗人这两个人物做这样的尝试?
韩少功:楼班长的A、B两章里,他妻子都遭遇了一种先天性的小脑萎缩症。如果这个病早几年发,A就成立了;如果晚几年发,B就可能了。同样道理,史诗人如果毕业前没有遇到那个骗子,他就不会经历A;他遇到了,那么就可能有B的戏份。这种对人生偶然性、脆弱性的感慨,对人生风险的模拟展示,做两次也许就够,可能并不需要在每个人物那里重复套用一轮。
钱江晚报:贯穿《修改过程》情节始终的,是主人公肖鹏在网络上连载的小说。这其中有大量的关于网络小说的书写、编辑、删帖、沉底、互动的情节,还有对于当下部分网络小说的一些吐槽。您是通过什么方式了解到这些“内幕”的?还是说其实是您自己尝试了这种书写?在现实生活中,您又是如何看待网络小说与网络写作的呢?它们与纯文学创作之间的区别又是什么呢?
韩少功: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我有一些朋友就是做网络内容的,多少给我一些间接经验。网络这种工具,覆盖广,传播快,耗材省,在技术上有优势。但网络传播门槛低,并不意味着专业的评价标准随之降低,不应造成大撒把的错觉。就品质的标准而言,纸媒文学与网络文学其实没多大差别,而且在“融媒体”的趋势下可望进一步互相交叉和交汇,同样接受时间的沉淀和检验。既是文学,就必有上、中、下,而且优秀的无论任何时候总是少数,最终还得靠作者们拼形象、拼感受、拼思想、拼语言。纸张取代竹简时是这样。网络时代也是这样。我们不必一见网络,就以为是高科技大神,有什么天然的加分优势。
钱江晚报:《修改过程》为当下各个年龄层的读者,勾勒了一组“77级”大学生的群像,又通过这组群像,折射出了80年代中国的浩然变革。但假如只让您有几个简单的词汇,来概括定义这一代的这些人,您会用什么样的词?又是为什么呢?
韩少功:高歌猛进的另一面是泥沙俱下。改革之初是梦想井喷,但改革的过程像熬中药,熬来熬去,每个逐梦者都有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到最后,都可能熬出自己或多或少的自我“修改”。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钱江晚报:谈谈您与杭州的缘分吧。1984年,您曾经在杭州,参加了“杭州会议”。若干年后,您也曾说过八十年代的文学界是“温暖和亲切”的。假如现在回想一下的话,那时有哪些人事,给您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这其中又是否会有一些适合创作的写作素材呢?
韩少功:当年在西子湖畔,一部分中青年作家和评论家有点像精神会盟,聚众起义,几天下来,会上会下,几乎没一刻停止了讨论和辩论,连邀伴上厕所时也停不下嘴。整个国家都充满着一种急迫感和旺盛的精气神。不像现在,文学界开会,多是八卦和段子,如果不聊版税,就得说说酒和茶,说说玉石和花梨木,有钱人的那些石头和木头。“现代主义”和“文化寻根”的话题,就是在当年会议上碰擦出来的火花,后来竟成燎原之势,对文学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至于你说的“写作素材”,我不知道。也许会议是不大好写的,很容易写得乏味。
钱江晚报:您是入选大学语文教材里的作家,寻根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不过我们好奇的是您自己是如何梳理您的创作脉络的?有哪些作品是您将之视为创作生涯重要节点的作品?
韩少功:我不大喜欢回头看,也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靠谱,比如今天是这样看,明天会不会还这样看?所以,这事还让批评家和读者去说吧。当然,有些批评家要吃饭,要发表文章和申请课题,有时候也可能夸大其词,关于杭州会议就可能这样。我一直不怎么使用“寻根派”“寻根文学”这些概念,因为所谓“寻根”,所谓认识和利用本土文化资源,只是我们当年思考的众多问题之一,并不是全部。那么,特意放大众多问题中的一个,用一款帽子统一众多的脑袋,把文学搞成团体赛,可能并不合适。事实上,个与个的差异性,比“派”与“派”的差异性,在实际中可能要大得多。
钱江晚报:您现在依然保有阅读的习惯吗?近年来您的阅读取向是怎样的?有哪些作家和作品给您留下过较为深刻的印象?
韩少功:我读书一直很杂,这些年文学读得少些,读历史、哲学、社会学、科普类的反而多些。刘易斯?托马斯的《细胞生命的礼赞》和《最年轻的科学》就很吸引我,既是科学,也是精彩的美文。
春风阅读盛典颁奖嘉宾与获奖者合影
钱江晚报:您现在的生活与创作状态是怎样的?就个人喜好而言您喜欢在怎样的环境里写作?
韩少功:我对环境不大挑剔,在乡下,在城里,包括在旅途上,都能写。我对创作准备倒是比较在意,一个题材不捂出七、八分熟,没捂出兴奋感、细节的自动繁殖、还有不吐不快的冲动,就不敢下笔。因此我最怕命题作文,也最怕编辑催稿,一到这种时候就觉得勉为其难,浑身不自在,智商下降一大截。
钱江晚报:您认为中国的当代文学创作存在困境吗?现在许多读者习惯于阅读网络小说,通俗小说,要么就是只读四大名著式的经典文学,对于国内当代的纯文学比较忽视。您如何看待这样的现状?
韩少功:新的作家在不断涌现。石一枫、弋舟、徐则臣、王威廉等都势头强劲。但从总体上说,全世界的文学仍处于一种低迷状态,很多国际上获奖的作品也在市场上严重遇冷,就是证明。在一个过度物质化的时代,文学和精神的需求相对萎缩,即便是文学天才,你可能也没法在寒冬开出夏天的花。文学界也应该自我反省。不管是鸡汤类的,还是狗血类的,很多文学才子并不缺乏才华,但已不足以回应当代人类的精神难题,不足以支撑对新人性和新文明的想象,以至“文青”已成了当下公众那里的贬义词。这是对文学的警告。不过冬天的前面是春天和夏天,我们不妨对人类的自我修复能力抱有信心,对文学新的繁荣继续保持期待。
钱江晚报:最后,对于此次的获奖是怎样的心情?接下去的创作对您而言又有怎样的意义?
韩少功:我是一个老头了,因此对获奖既感到荣幸,也有些意外。一个人不可能逆生长,不可能是常青树。但对于作家来说,文学生涯是马拉松。跑到最后,难免气力不支,但这不要紧。不管有没有掌声和鲜花,不管能跑出什么成绩,把诚实写作坚持到底就是胜利。道路千万条,坚守文学的尊严第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