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万物大历史》,[美]大卫·克里斯蒂安著,孙岳译,中信出版社·见识城邦2019年4月出版,340页,68.00元
《起源:万物大历史》一书是大卫·克里斯蒂安独立撰写的第三部大历史著作,与2004年那本体大精深的奠基性著作《时间地图:大历史导论》,以及2007年那本写给普通读者的言简意赅的《极简人类史:从宇宙大爆炸到21世纪》相比,该书在风格和特点上正好居于两者之间:少了些厚重,多了些灵动,但依然见解深邃,直指人心。从《起源》出版的2018年,追溯至克里斯蒂安在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首开大历史课程的1989年,在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大历史——不论是在教学实践还是在学术研究领域——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由弱渐强的过程。在此期间,“国际大历史学会”与《大历史学刊》相继成立和创办,再加上比尔·盖茨的鼎力支持,大历史的发展大有异军突起之势。
不过,与公众对大历史大多乐见其成不同,历史学家往往对大历史敬而远之,甚至颇有微词。试想一下,在一个长达一百三十亿年、囊括全宇宙的时空架构里,人类历史就像那无边量尺上的一个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一部没有人的历史,一部没有事件的历史,一部甚至连欲望和冲突都没有的历史,一如幽寂空荡的真空,其意义何在?大历史似乎成了一个异类,不应被放入“史学”的正册。且看一下麻省理工学院历史系教授,以研究科技史和全球史著称的布鲁斯·马兹利什(Bruce Mazlish)对大历史的批评:
大历史的工作真的具有原创性吗?它难道不是19世纪就已经为人们所关注的史前史的旧酒装新瓶吗?……大历史的批评者早先就指出,大历史中根本没提到宗教或哲学。大历史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将此类主题融入其大尺度的解释中,或者不如说大历史就是要把宗教或哲学以及遵照其要求行事的人类排除在外?……大历史宣称是跨学科的。但它希望与这种历史相结合的学科看上去全部来自自然科学。那人文科学——我们都记得有两种文化——和社会科学呢?在克里斯蒂安和他的同道们更加认真地对待这些问题之前,我们拥有的只是空洞的人。
这段写于2005年的批评性文字颇具代表性,即便放在今天也并不过时,但它也恰恰反映出以“人文学者”自居的历史学家在知识上的保守与傲慢。纵观大历史研究的内在理路,依据研究者的学术背景,可大致分为两种:一种走自然科学的路径,比如荷兰的大历史学者弗雷德·斯皮尔;一种走人文科学的路径,以研究俄国历史出身的克里斯蒂安就是代表。但不管采用哪种研究路径,大历史都带有强烈的未来主义色彩,其最终目的是为人类及其地球家园寻找一个可持续的未来。因此,在大历史的叙事中,将时间的尺度延伸至宇宙的诞生,无非是通过讲述一个“现代起源故事”,来为人类寻找一种归属感,一种马克思意义上的“类存在物”的集体意识,进而使之共同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就这一点而言,大历史不但不缺乏人的因素,反而紧扣存在和命运这样最具人的因素的根本问题。就像克里斯蒂安在《起源》这本新著中所说的:宇宙本身谈不上什么意义,意义终归是源于人。
作为一位在“传统”史学领域已经获得成功,尤其是穷十九年之功(1999-2018)写下两卷本《俄罗斯、中亚和蒙古史》这样鸿篇巨帙的历史学家,克里斯蒂安显然知道如何在其大历史著作中整合两种文化。事实上,在构筑自己的大历史理论时,克里斯蒂安一方面从斯皮尔那里汲取了诸如复杂性、能量流、金凤花原理等颇有自然科学特点的概念,另一方面,他也独创了像现代创世神话、集体知识、现代起源故事这样饱含人文色彩的概念。在2004年的《时间地图》的开篇,克里斯蒂安直言,撰写这部大历史目的就是要重建一个现代创世神话。这里的现代创世神话,如同在人类各个文明初曙期都曾出现的传统创世神话一样,通过追根溯源,回答“我是谁?”“我属于哪里?”“我所属的那个群体又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为生活在不确定性中的人类提供一种心理、情感乃至精神上的确定性。显然,这种现代创世神话就是大历史中的“宗教”,只不过它建基于对科学的信仰之上。难怪一位年轻一代的大历史学者克雷格·本杰明坦言,大历史实际上是“现代创世神话框架下逻辑知识、信仰和价值观的多位合一”。而到《起源》一书中,大历史则被界定为一个更为质朴的现代起源故事,其目的同样在于重建人类的归属感,寻找人类存在的希望与意义。与现代创世神话类似,现代起源故事的基础正是克里斯蒂安所谓的“现代科学的全球传统”,它为融贯和统合人类的全部知识领域提供了可行性,也是讲述现代起源故事的前提。
不过,现代创世神话也好,现代起源故事也罢,其目的绝非仅仅运用现代科学所提供的知识和证据去表述一个纯粹客观的事实,而是以一种深切的人文关怀去摹画一幅关于人类未来的宏大图景。这一点,却恰恰是现代教育所缺失的。对此,克里斯蒂安提醒我们,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创世神话或起源故事在人类的生活中占有及其重要的位置,它把人们凝聚起来,赋予其认同感和集体意识,并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世代延续下来,帮助人们去展望不可预知的未来。当人类有了历史意识之后,讲述创世神话或起源故事就转化成一种历史编纂,创生出以追溯起源、训诫当下和指明未来为宗旨的普遍史。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克里斯蒂安又将大历史视为一度中断的普遍史的回归。而普遍史的出现,往往是在人类文明的转折时刻,试图借助呈现人类的集体过往,为人类的命运和未来走向作出反思、提供选择。因此,大历史在本质上是一种历史哲学,尤其是那种以考察人类历史的整体发展并探求其规律为目的的思辨历史哲学的再现。
然而,不论是作为创世神话还是起源故事,抑或作为一部包罗万象的普遍历史,大历史所要讲述的都是全人类共有的遗产,并以此让人类在地球史上的这一关键时刻作好准备,迎接近在咫尺的挑战。正如克里斯蒂安所言:
我们人类,像所有生物一样,都有自身设定的目标;所以宇宙虽冷漠,我们还是会踏上实现目标的漫长旅程。所有人类文化的故事讲述的都是这类充满危险的旅程,旅程自然并不总是成功……但最终,所有神话故事中的惊险旅程都可能成功或的的确确地获得了成功。警觉性、决心和希望——这些都是历险者必备的最重要的美德,因为错过机会或过早放弃或悲观失望必定失败。传统神话故事都告诫我们,这些正是人类所必需的品格,尤其当我们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时候,前路危险重重,但也机遇多多。
今天,人类的历史——用克里斯蒂安在《起源》中的话说——已经步入大历史的第八个节点“人类世”。在这个前所未有的人类所“主导”的时代,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脆弱性也一展无遗。是延续人类世已经显露的“恶”的一面,诸如环境的恶化、生物多样性的下降、核武器的威胁;还是努力彰显人类世“善”的一面,去创造一个更加平等、富裕和幸福的人类社会,进而重建人类和生物圈可持续性的共生关系?相信每一个读者在《起源》这本充满温情和善意的大历史著作中,都会找到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