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8日,学者陈嘉映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举办了报告,他报告的题目为“普遍主义与相对主义”。
陈嘉映先后就读于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之后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回国以后先后在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任教,现在是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的特聘教授。陈嘉映主要的著述有《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哲学科学常识》《说理》《简明语言哲学》《何为良好生活》,翻译著作有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万德勒的《哲学中的语文学》、奥斯汀的《感觉与可感悟》等。
以下为陈嘉映演讲内容:
陈嘉映
“普遍主义与相对主义”的题目是我这几十年一直在思考的。在讨论时,我尝试把我认为重要的点都分布出来,这些点背后的思考、乃至思考的余地,我反而没有一点点地扎进去。所以我的这个报告是给一个一般性的框架。
我分了三个大节,我从相对主义的传统定义说起。相对主义在哲学和一般话语中总是被当作负面的东西,一说到它就说我们不要陷入相对主义的泥淖,而克服相对主义一般被想成是要确立绝对的标准或者上升到普遍性。而关于普遍主义则到处都是,我挑了一个叫汉斯·昆的基督教神学家,看看普遍主义在他的论述中是怎么体现的。
只有某事与我休戚相关时,对其普遍性的讨论才激动人心
汉斯·昆是我特别尊重的一位神学家,他是一个开明的现代人,他不认为基督教是唯一的拯救之路,所以对汉斯·昆就有一个问题:如果在基督教之外也有其他的拯救之路,那么我们还要基督教干什么?他的解决方法是区分了三层标准,我们讲其中的两层:最普遍的就是人性的普遍标准,特殊标准就是基督教标准。在根本的意义上,基督教的特殊标准是要符合人性的一般标准。
基督教的上帝具有怎样的普遍性呢?汉斯·昆说:真正的上帝是最普遍的,这个上帝不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所有宗教的上帝。在末日的时候,基督教就消失了,真正的宗教就是真正的人道的世界。
那么回到最早的问题——如果你一开始觉得有普遍的人性的标准,为什么还要设立特殊标准?既然你的特殊标准都是要符合那些普遍标准的,你直接就说我们做一个大写的、普遍的人不就好了?汉斯·昆回答:只有当某种宗教(当然对他来说就是基督教)成为我的宗教的时候,对真理的讨论才能达到激动人心的深度,就是你可以讨论一般人性,一般宗教性,但是只有当我觉得这种宗教跟我是休戚相关的,这个时候对真理的讨论才能达到激动人心的程度。
我很同意汉斯·昆的想法,只有当一件事情,一个道理,一种信仰,一种文化,你的确把它看成是你的文化、你的信仰的时候,你才会深深地激动。
生活不是让我们通过特殊性去实现某种普遍的东西,相反,它是通过某种普遍的东西来实现个殊者,这个个殊者不仅是我,包括我的文化,我的宗教,我的等等。乃至于你作为一个世界人,世界主义者,这个在最近少了点,以前挺多的,尤其在欧洲。世界人,他也是作为一种个殊者,一种特殊的信念,特殊的一套观念,进入到我们相互之间的理解和斗争之中去。
我们现在回到普遍性,黑格尔等认为普遍性是某种抽象层次,比如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中国人是我们14亿人共同点抽象出来的,在中国人下面当然还有好多抽象的,比如说我是海淀区人,北京人,北方人。这些普遍性就是抽象层次不同,抽象层次越高就越普遍。
你这么一来理解,你就能看到我们说的相对主义和普遍主义就成了一个硬币的两面,普遍性就跟特殊性成了同一条线看两面不同而已。
但是我想说的是这么来理解普遍性不对,我是中国人,并不是因为有14亿中国人,然后抽出中国性,而是这些所谓的中国性它都活在或者都聚集在我这个个殊者身上。这个抽象层次在我们实际生活中是没有意义的,不会因为两个人都是信宗教的而更接近一些,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完全要看这些各种普遍性是怎么凝聚或落实到一个个体者身上的。
关于相对主义的误解:视角主义与消除分歧
我们看了一下相对主义的定义,现在我们就要重新审视知道哪些东西是相对主义,哪些东西其实不是相对主义,很多分歧、冲突、斗争跟相对主义无关。最突出的就是相对主义是跟我们的感知和认知相关的东西。这种赤裸裸的利益冲突或者赤裸裸的其他冲突,都跟相对主义没有关系,也不可能一般的靠调整人的感知和认知来加以解决。
怎么解决这个当然不是我的话题,但是跟我们相关的是这样,利益之间的分歧和斗争,一般来说它不是靠改变人的认知来解决的,靠什么?就是靠斗争,靠巧取豪夺,这一部分是人类生活中的巨大的部分,不用说,跟哲学没关。关于利益上的分歧和冲突,还有一种解决的途径,大家都知道,就是靠谈判,最简单的谈判就是买卖,买卖谈不成就回到巧取豪夺。
还有一种是被看作相对主义的,就是所谓视角主义或者视角,典型的是尼采。但我想说,视角也并不都带来相对主义,横看成岭侧成峰,这个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当然了,有时候我们需要克服片面性,克服或超出你自己的视角,无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争论和讨论中,最简单的就是改换视角,但仅仅提出这个视角是不能够建立起真正的相对性的。
一种克服视角上的差异的办法,就是相对论的方式。大家都知道,我们虽然承认这个视角,但有一些视角是我们很难发现的,特别是空间和时间联系起来的视角,这个一直到爱因斯坦之前,几乎没人提到过,我们总是在一个绝对空间和时间中来设想我们转换视角。但是爱因斯坦告诉我们说,就连你这么来计算时间,感受时间,这么来感受空间,都是跟你特定的视角相联系的,这是相对论最基本的想法。但是爱因斯坦并没有停留在各有各的视角的说法,因为他提供了一套理论,他使得各个立场互相之间可以折算了,他有一套超出这些视角的理论。
还有一个比较大的误解,就是见到分歧就想消除,碰到分歧的确是会带来某种不爽,而逐渐地能够分清楚哪些分歧是可以保留,甚至应当保留的,这个需要思想上的探究,也需要人的培养,就是最后我们能够接受相宜的生活态度,相宜的文化,不同的价值观,甚至不同的政治态度。持有不同的爱好,不同的生活态度,持有不同的价值观,他们不仅是由于他们的立场不同,每一种价值观都有他的理由,或者套用黑格尔的话说,每种现实都有它的理由或者理性。
因为我们的每一种看法在不同程度上都需要跟我们的其他的看法相协调,形成一个总体的观点。
比如对于文化起源的讨论,文化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是文化它不能够还原成为非文化的因素,比如说地理因素,原因就在于文化不仅有原因,文化它还作为一个整体,哪怕是纷繁的整体,它需要互相之间融合,这个是文化的总体观。
但是你形成了一个总体的文化,在一个意义上这种文化不能够跟另外一个文化直接比较,就是说宋朝的文化更优越呢,还是17世纪欧洲的文化更优越,你不知道怎么比较,但是这些文化中它有着那些非文化的因素,比如说如果一种文化它总是让人吃不饱,它总是让人折寿,它总是让人郁郁寡欢,那么我会对这种文化提出质疑,没有说就要因此否定这种文化,但是会提出质疑。一样的,政治制度或者其他的制度也是这样的,制度它是一个整体,你很难直接地比较两套制度,除非你能够把制度还原成为国民总产值、人均产值,否则两个制度没有办法直接比较。
陈嘉映在书房
相对主义:我所持有的这个看法,只有原因,没有理由
到底什么是相对主义。我简单地说是这样,我所持的这个立场,我所持的这个看法,只有原因,没有理由。
休谟的一句话非常有名,他说谈论到价值,谈论到文化,谈论到美,这个事可以互相同意或者不同意,但是没有争论。这跟我们的经验完全不同,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争论之中。
相对主义的问题就是它夸大了不可沟通性,不可理解性。实际上真正的文化体系,一套价值观,从来都不可能只是被决定的,哪怕是公有公的立场,婆有婆的立场,这的确是事实,但是公和婆并不是注定了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互相理解的。所以相对主义要这么说下来,我认为可以很简单地说,就是在有可能沟通的地方拒绝沟通,在有可能讲道理的地方拒绝讲理,在有可能提供理由的地方拒绝提供理由。
理解他者
相对主义在有可能有道理的地方设立一道墙,这就牵扯到我们到底是怎么理解或者在一个更具体的方面怎么理解他者。
有一种说法是你要理解别人就不能有自己的立场,但是你要理解他,你就得能看到他的看法是有道理的,简单地说,只有自己有看法的人才能够理解别人的看法,如果你没有看法,你就分不出别人的看法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不合理的,因此你也就没有办法理解他者。
理解他者这件事也是一种自我理解,我引用了一位作者的话,他写的《现代性的神学起源》这本书中谈道,我们总在觉得我们要克服的是他者的相对主义,他竖了一道墙,不让我们进去,但是有可能这道墙是我们自己设的,就是我们自己不愿意真正去理解他者,只是愿意把自己已有的看法加给他者。
我刚才提到当我们谈到理解的时候,我只能非常潦草地说到,有两种理解,有一种是数学性的理解,或者逻辑理解,或者策略性的理解。这种理解就是我们在跟动物打交道的时候,比如说你为了捕捉更多的海象和鲸鱼,你就需要了解鲸鱼的生活规律,这些是策略性的了解和理解。刚才我所引用的这段话所说的理解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要理解对方的生活、对方的信仰、对方的价值,有什么道理。
第二种理解,必须连同对方的处境来理解。不能够连同对方的处境来理解就是平常说的讲大道理。有些被看成相对主义的态度,就是说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拒斥听从你给他说理。这种相对主义是一种相对主义,他设立了一道墙,但这道墙并不天然意味着他就是不想说理,他很可能来自你说理的方式、态度或者一种基本的东西,就是你要把这套大道理加给他,你没有尝试在理解他的处境的基础上来说理。我想说年轻人、弱势文化的那种相对主义,很多要从这个角度来理解。
我刚才区分这两种理解,这两种理解也互相交织。
最后一个题目,我讲讲克服相对主义的限度。我翻译的一本书叫做《伦理学,哲学的限度》。这个克服的限度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威廉斯立场为一个解释,所谓克服相对主义的限度就是说理的限度,因为我刚才说了,相对主义涉及的是感知和认知,克服就是通过改变感知和认知,改变的方式。如果你要改变他的立场,改变他的视角,这跟说理无关,也就是说最后变成我们在说理上通过道理来克服相对主义,就是说理。这些基本上都是重复刚才我说的。它的限度,第一,很多事情跟说理没关。第二,道理编织在处境里面。第三,我们要说服别人,总是你有理他没理,实际上通常不是那样,通常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
解决任何一个相对性的争论,都要靠你对这个具体问题的熟悉,参与其中,具体地发现哪些看似没有道理的地方是有道理的,这个道理是没有先验的办法制造的,都是你通过对每一个具体的问题研究发明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