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出于一个叙事者的习惯,在历史散文集《历史与传奇》开头,张佳玮再一次提起了他在纺织厂见识连环画的那个春天——那些“连贯的断片描绘了历史传奇,缀成一个个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这是我最初的阅读经验”,张佳玮喜欢读那些古代故事,“塞北江南、青山绿水、衣袂长袖、刀枪剑戟。”
直到他读《宋史》,突然发现《杨家将》里,自己所熟悉的杨宗保、穆桂英、《四郎探母》和杨延德的五郎八卦棍,都变为一张张脸谱,揭开来看,下覆的肉身也虚虚实实。
历史与传奇之间总是存在一段距离,张佳玮想从《史记》、《三国志》、两《唐书》、《资治通鉴》等史料出发,将历史的细节补上,把那些留名历史的人,还原为一个人,“少一点儿热血,却变得更无奈、更深沉”。
传奇故事并不止于书中,而早就从纸上弥散开来。以最初阅读传奇的经验为开端,张佳玮按图索骥:《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金庸、大仲马、雨果、托尔斯泰,还有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霍桑......文学、历史、艺术、哲学,他的阅读谱系十分驳杂。
张佳玮写了很多字,出了很多书。在大学期间出了四本书。2004年,他开始在虎扑上写篮球赛事评论,作为成为国内知名球评人也声誉渐隆;他去了知乎、豆瓣、天涯等平台,都成了那里炙手可热的内容生产者。据澎湃新闻记者的粗略统计,到今天,他在豆瓣上有40多本书条目、800多篇豆瓣日记,在知乎有3500多个回答和900篇文章,在自己的公众号上也已发过1800多篇文章。
在粉丝和众人的关注之下,张佳玮本人似乎也像连环画中的人物那样涂满油彩了:住在远方的巴黎,有着传奇人物那样的怪癖,让人津津乐道的爱情故事......近日,张佳玮就新书《历史与传奇》出版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也谈到了他对“网红”、“人设”、“标签”等的态度。
《历史与传奇》书封
“某个大家认定的事实,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澎湃新闻:你似乎从来没有公开称自己为“作家”。而是在作者介绍一栏写着“自由撰稿人”,这样做的用意是?
张佳玮:因为我就是个自由撰稿人,至少我是一直这么看自己的。一旦把自己说成了“作家”,就好像变成了另一种身份——但我还是更喜欢“自由撰稿人” 这种感觉。
村上春树在《舞!舞!舞!》里有一个比方:他说自己是一个“文化上的扫雪工”。我很喜欢这个比喻。对我来说,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写稿子的,说成作家,感觉总是哪里不太对劲。我总怕自己被加上一些很奇怪、浮夸的赞美词,会觉得很尴尬。
澎湃新闻:本书与前作《三国志异》有着怎样的关系?也是想要给历史人物“洗洗脸”吗?
张佳玮:《三国志异》,更多地在描述三国正史与我们所熟知的民间的三国之间的区别;而这本书,可能更倾向于提出看待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还是以三国为例,我们很多人对三国的认知,来自于《三国演义》,以及各种影视作品、三国游戏等衍生作品。这类衍生叙事作品,常运用艺术手法,叙述的情节往往与史实有偏差,这我们都知道。
但即使是正史《三国志》,虽然理该是历史真实,其实也有一定成见,有一些格式的,所谓史书的“书法”。比如《三国志》就常“夸胜讳败”,一个将领的败绩,得到其他人的传记里才能找到。所以只读一个人的传记,也很容易被模糊了真相。
类似的,如果常读史书,许多人会有类似印象:一个亡国君主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你爱好诗词,就是“玩物丧志”,你喜欢美女,你就是“荒淫”、“好色”。但是如果是开国的有为君主,怎么好色或喜欢文艺,都不成问题,那叫“风流”。即,有时候,史家会从结果推原因。
所以我有时,会想从某些史书不太提的角度琢磨。比如说,这本书里面有一篇是写寿王李瑁的。众所周知,李瑁就是杨玉环的第一任丈夫,唐玄宗的第十八个儿子。我们现在说起唐玄宗和杨玉环,总是想起白居易的《长恨歌》,以及他们的爱情故事,但绝少提起李瑁。而根据《新唐书》、《旧唐书》的记载,我们可以确认:杨玉环在马嵬坡过世时,其实李瑁也在现场。但是很少有人提到李瑁把杨玉环献给父亲唐玄宗之后,他在想什么?亲历自己的前妻死去时,他又在想什么。
我不敢说这是“异议”,但这本书里有很多文章,的确是从某一些,不那么日常的角度琢磨的。
澎湃新闻:你都是怎样发现这些书写的角度的?
张佳玮:因为我不是一个学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爱好者,所以我有爱好者的好奇心。梁启超先生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二十四史都是帝王家传。”的确传统史书很容易让我们习惯从统治者角度思考。但我们现在,如果不站在君王或是其他上位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换个角度会怎样呢?
澎湃新闻:你在写作前,你是否确认过它是你的全新见解,还是已有人提过?
张佳玮:严谨地说,本书里的许多观点,应该不是我首创的。只能说是我自己的一点想法。如果要保证首创性和独创性,就得去翻阅各种论文查重了——那是做学问的方式。
这本书的许多东西,最初都来自于一时的想法。比如说,我有些长辈,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想法,即认为,岳飞之死,是因为他不识大体,不够低调。我从小就不喜欢这种看法,那么我得找材料来驳这一点。我相信有许多人也有类似的心理吧?“某个大家认定的事实,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这就更多来自于阅读与思考之后的冲动,而不是学术性的研究。
澎湃新闻:写这本书是否受到一些作家的影响?他是如何影响到你的写作的?
张佳玮:大概是王夫之先生的《读通鉴论》。以我所见,他在读《资治通鉴》时,几乎是个“吐槽狂魔”。他老人家读历史的时候,会时不时说几句自己的看法,里面有一些他自己的角度,非常刁钻。他有些看法我不太认同,但至少当时读他书时,我会觉得:“可以从他这个角度想一想。”比如说,不知道他为什么特别讨厌苏轼,比如说着西汉的贾谊,都能顺便吐槽几句苏轼,但我很喜欢苏轼,所以我并不太认可他对苏轼的看法——但这种“也许可以从这个角度想一想呢”的可能性,是挺好玩的。
澎湃新闻:我们也看到你曾经在“十点读书”的采访里说,你说过一句话:“自己很想做一个说书人。” 《历史与传奇》这本书的出炉和你这个说书人的愿望有关系吗?
张佳玮:对我来说,说书是一个源自童年的想法。“汉末天下三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说书的感觉。说书,恰好是要说一些民间故事,加深历史的脸谱化程度。
但这与本书的思路恰恰相反。 《历史与传奇》更多是想给一些被脸谱化的约定俗成的史事,提供另一个思路。
但尽管如此,历史与传奇并不割裂。这本书并不是意图驳斥传奇故事,我自己其实挺喜欢读传奇故事,世人也大都喜欢。只是说,传奇故事可能让我们误读或遗忘了某些人,比如之前说的,我们常会过于在意唐玄宗和杨贵妃,而没去思考过寿王李瑁的感受。
“不喜欢标签,但没办法拒绝”
澎湃新闻:很多人评价说你的写作很温暖,很多童年细节能让人感到你有一个挺完美的原生家庭。对很多80后来讲,原生家庭似乎给他们带来的创伤比较多。你的原生家庭给你造成了哪些影响?
张佳玮:我觉得我的原生家庭谈不上完美,但还算挺好的。肯定有缺点,我的父母也肯定有力所未逮的地方, 但这不是我能够苛责他们的理由。
我从上大学开始就尝试经济独立了,对我来说意味着,我必须一个人经历一些社会上的事。因为要养活自己,我上大学时候出了四本书,期间必须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我必须自己谋生,我必须自己做饭,我必须自己打扫家里,我必须自己去银行报账、提汇款。
早早经历了这些后,我开始明白,没有人是完美的。一个人早早地进入社会后,大概能获得更强的同理心。可能因为独立得比较早,我会下意识觉得,我爸妈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我自己来做,未必做得到他们这么好。所以没什么好苛责的。
张佳玮 资料图
澎湃新闻:你给人留下的形象向来比较绅士,你书里也有一章专门讲了北齐男性贵族不敢纳妾的故事,请问你的性别观是怎样的?
张佳玮:所谓“绅士”,也可以说是“怕老婆”吧……
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只有男女经济平等,才能谈到权力平等。我很赞同波伏娃的观点——现在的女性形象,很大程度上是后天塑造形成,而非天生。
我在书中有篇文也提到,北齐时有段时间,很多达官贵人不敢纳妾,是因为他们的妻子都是公主;位高权重,性格又很刚强。这再次证明,女性的社会形象和社会地位,不是天生如此的,更多是由当时的经济地位决定的。
当时我读到《北齐书》中这个细节,发现居然有一个时代,男性贵族是不敢纳妾的,觉得太好玩了。
澎湃新闻:你会觉得自己是网红吗?你会反感这个标签吗?
张佳玮:我不喜欢头衔或标签。当你需要加标签或头衔的时候,说明别人对你的认知是不对的。
头衔还会让别人对你有很奇怪的期待感。比如说“网红张佳玮”,他们会抱着对网红的期待来看你。如果你符合他们的期待还好,如果发现不符合他们的期待,他们就会很讨厌你。当然,真正有名的人才能说自己不需要标签。说到底,头衔和标签是用来解释一个人、方便别人归类的。没到那个知名度之前,标签也只能任别人挂着,算是对别人的一种方便。
澎湃新闻:你的读者可能会给你加上“呆萌”、“温和”这些标签。这些标签你也会拒绝吗? 你的读者是不是与你有着相似的性格?
张佳玮: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读者能从文章里读到他们想读到的东西。所以这算是他们的理解吧。读者怎么评价我,我也没办法去左右。总不能一个个去敲门,求他们别这样吧?
关于我的读者,我的编辑常说,参加我签售会的读者,性格都很好,不是会在街头吵吵嚷嚷的性格,大多数性格都比较温和、呆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澎湃新闻:能分享你与一两个印象比较深刻的读者的故事吗?
张佳玮:去年夏天,我在布鲁塞尔皇家美术馆,在一楼影像馆那边走着,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一直跟着我。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又缩到一边。我又走,他们又跟着。后来我回过头看他们,他们就过来问:“请问您是张佳玮吗?”我说:“是的。”他们很高兴地说:“我们是你的读者......!”类似场面在巴黎发生过三次——两次在奥赛美术馆,一次在某个韩国超市。我在超市选泡面的时候,有一个姑娘怯生生地过来看着我,问:“请问您是张佳玮吗?”今年7月份,我在罗丹美术馆,也有一个个头高挑的男生过来问同样的问题。
似乎我在博物馆被认出来的概率比较大……
澎湃新闻:你现在的日常生活和时间管理是怎样的?
张佳玮:过去两个月属于比较清闲的,大概这么过——早上五六点起床,写两个半小时左右,写到八点多,出去跑个步,买点蔬菜和鱼回来,做午饭吃。吃完饭,睡个午觉。下午如果有书稿要写,就花时间写或者改。如果没有稿子要写,就读书、打游戏,撸撸猫。夏天的下午太热了,也不想出去散步,可能会出去看个球赛,看个展览。晚上吃完饭,上床读一会书、睡觉。第二天早上接着来,周而复始。
2018年春天,我得了季节性抑郁症。我发现早起能缓解一些症状,于是就常早起了。
我的工作形式和大家不太一样,所以有些自己的经验心得。
比如,很多人不想早睡,继而第二天不能早起,其实是因为那天还没有玩到,缺乏满足感。很多人是六七点下班回家,想到整天都在工作没有娱乐休闲,于是开始看剧、打游戏,获得一定满足感就睡,时间不知不觉就到凌晨了。但我如果差不多每天早上8点多就收工了,之后一直玩到晚上,已经玩累了,这一天已经心满意足,于是就能早睡早起。
澎湃新闻:你会在一些文章里标注“约稿”,这是否意味着这篇文章存在商业推广?你怎样处理商业表达和个人表达之间的关系?
张佳玮:很直白地说,我的公号里,标注“约稿”,就是软广的意思。
我写软广的方式比较奇怪:从开头到结尾,通篇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最后把文章扔给约稿方,让他们自己在文章末尾自己做个商业植入。所以我觉得,似乎我的软广都转折得很生硬。
发出来时,开头标注“约稿”,读者看到“约稿”两个字,其实就已经知道是软广了,这也算提前声明,乐意看的请继续,不乐意的就可以避过了。当然,我也有些读者好奇心很重,还会专门看文章猜广告的。 总之,我接受这些“约稿”的前提是我写我想写的东西。假如被提出更过分的要求,那我就拒绝合作了。
澎湃新闻:最后,如果把你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也写入这么一本《历史与传奇》中,你会怎样描述自己?你对自己书中的哪个人物会有投射?
张佳玮:我现在还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现在说太早了,不太好,败人品。
我有一个朋友,开过个玩笑。我去巴黎前,他跟我说:“你知道吗?你和你女朋友去巴黎,当年菲茨杰拉德和泽尔达、海明威与哈德利,都是夫妻一起去巴黎,他们都分手了。”玩笑归玩笑,还是让我听得毛骨悚然。总觉得自己一写下来,就会出问题。
其实有好几个平台一直劝我写我和我家那位在巴黎的生活,但直到现在,我连她的真实姓名和照片都没有放在网上,因为她有她自己的人生,我不希望她被定义为“张佳玮的老婆”。她自己也并不想出来抛头露面,我也尊重。
(实习生张晨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