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美国历史学家“史景迁”,这个中文名字是他在耶鲁大学研读历史学博士学位期间,一位中国史学前辈房兆楹给他取的,寓意明显,期望也高,学历史就要景仰司马迁,以司马迁为楷模。今天是教师节,我们邀请演员张颂文(代表作品有电影《兰心大剧院》、《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网剧《唐人街探案》等)朗读史景迁所著《中国纵横》中《我的老师房兆楹》一篇的部分内容,并将该篇文章全文刊登如下。
史景迁
1962年2月,当时我还是耶鲁大学研究生院三年级的学生,已经完成了中文基础课程,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计划。芮玛丽(Mary Wright)教授问我,是否已经决定研究清朝初期的历史,我做了肯定的回答。接着她问我想跟哪位教授做文献研究,因为她自己恐怕不能胜任讲授这一领域文献的工作。当时我正在阅读《清代名人传略》,受此启发,我回答说我只想师从这一领域的两位专家:一位是房兆楹(1908-1985)教授,另一位是杜联喆教授。芮玛丽听完便哈哈大笑,说我很幸运,因为杜联喆教授就是房兆楹的夫人,而且她跟这对夫妇颇有交情。他们当时住在澳大利亚堪培拉,她建议我写信去问问夫妇俩能否收我为徒。我真的这样做了,房兆楹教授很快回信,客气地回答说愿意收下我。更加令人惊喜的是,在信开头,房兆楹教授建议我可以和他一块儿做研究——现在想想仍觉不可思议,但这却让我大为宽心。
1月24日航空信件已于两日前收悉。信中言及有意来堪培拉跟我学习一年,研究曹寅,我非常高兴。这些年来,我一直计划翻译整理中文、韩文和日文中关于17世纪中国社会的资料,我们一起来做这个项目,对你我都将大有益处。因此,对于你的请求,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接着,房兆楹教授提了一些参考文献方面的问题和建议。我并没留回信的副本,但我在感谢信中肯定谈及,自己作为一名学者对于地理错位的感受,因为房兆楹教授在回信当中不仅写到了参考书目方面的建议,还写到了这样的一段话:
你说自己对于美国人来说太英国了,而对于英国人来说又太美国了,我觉得很有趣;如果将“英国人”换成“中国人”,那就的的确确是我的感受了,不仅仅是作为学者,而且是在我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融合了美国文化的中国人,我感到非常自豪,并且希望我所选择的生活方式,能够兼得这两种文明之长,而非仅仅是两种文明的平均水平。
于是我前往澳大利亚,开始了最让我难忘的学习旅程和生命中最值得回味的日子。房兆楹教授夫妇不仅将其渊博的学问倾囊相授,对我和我的妻子海伦也热忱备至。我仍清晰地记得,每次我们请他们吃饭,他们总是捎来大部分食材,而每次他们招待我们时,我们几乎什么都不用干;我还记得他们家那只活蹦乱跳的小狗“马马虎虎”——真是一个好名字;还记得我们驾车长途旅行,穿过澳大利亚秀丽的乡村到达悉尼,或是享受贝特曼斯湾的沙滩美景。
我永远不会忘记房兆楹先生期待我做的工作。他带我进入了规范的学术世界,而在此之前,我只能想象它的模样——需要说明的是,我从未真正进入过这样的世界,我离它还很遥远。我们仔细研读《会典事例》、汉语版本的满族宗谱和《八旗通志》。我们研读曹寅的密折,以及周汝昌优秀的红学著作。房先生讲课的风格可能是说教式的,也可能是苏格拉底式的,或者是他认为我所需要的教学模式,这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记得有一次,在我连问了一连串问题之后,房先生用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语气总结道:“因为它就是这样!”还有一次我满怀兴奋地拿着《会典事例》的节选找到房先生,告诉他我们应该研究这个,因为我相信它解决了有关包衣的所有问题。他看了看这段文章,点了点头,然后告诉我两周之内将其翻译成英文。在那两周里,我夜以继日地研读,却越来越灰心沮丧,使得我们的会面多少有些情绪化。“我全做完了,”我说:“但是看起来根本解决不了我所感兴趣的包衣问题。”房先生却微笑着说:“好极了。”
汉语中“老先生”很难找到恰如其分的英文译法,这是一个无法翻译的中文词,其意义介于“令人尊敬的师长”和“尊敬的朋友”之间,这就是我对于房先生的感受。我在他的指导和帮助下完成了有关曹寅的论文,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并且试图进一步完成有关中国的著作,我越发感觉如此。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有敬畏,有崇敬,有喜爱,也有警醒——他永远是我的房先生。1960年代末,他搬到纽约定居之后,与我的母亲、妹妹、妻子甚至我的孩子都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他还在哈尔滨酒店等很多地方盛情邀请我们,时常向我了解他们的情况。
我一直很珍视房先生给我的评语,但是最让我难忘的,是他在评价我的研究成果的信件中,有一个改动。“有极大的改进”,房先生写道。之后他似乎意识到说得有点过了(我肯定是这个原因!),然后工工整整地将“极大的”划掉,并改成了“有不小的改进”。在同样一封信中,房先生对于学术写作的读者意识给我提出了建议,令我受益匪浅。在我看来,没有人比房先生认识得更深入了。
我发现研究者的作品一般是写给初学者或者专家(自己的导师)看的。如果写给一般的读者来看,就会显得冗长乏味;但是将一般读者考虑到其中(包括其他领域的教授)是非常必要的……换句话说,如果只是想写给专家看,那么你写得太多了。
但是,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老先生”的指导,最终学会自己去研究和判断,否则学生便不可能成长起来,而先生也没有喘息的空间。但是对我而言,房先生永远是循循善诱的伟大导师,我也将永远珍视我们偶尔的会面和交流。我在笔记中发现了我们在1976年一次电话谈话的记录,当时我告诉他说自己可能会继续深入研究,并试图研究利玛窦。我泛黄的笔记上潦草地写道:“房先生对于研究利玛窦的意见:如果没有真诚的学术态度,会立即被识别出来。”我相信,房先生是想要告诉我,明朝人对利玛窦充满了崇敬之情,因为利玛窦展现出了对中国文化真诚的兴趣。如果我对利玛窦有着同样浓厚的兴趣的话,那么大可继续研究下去。
在所有的信件中,最让我珍惜的是房先生在1975年圣诞夜写给我的那封,那是他收到我妻子寄给他的圣诞贺卡之后写给我们的回信——贺卡上印的是雪地里摇曳的芦苇。回信中,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房先生。让我用房先生惯有的优美流利、精确有力的英文文笔,来结束对他的怀念:
这让我想起了我在塘沽的童年时光。我家乡塘沽距离白河口约十英里。我有两个兄弟,一个长我九岁,一个长我六岁,他们大部分时间在北京上学,只有暑假和春节的时候回家。所以我的童年是在父母的陪伴下度过的,他们不让我和别的小朋友玩耍。当然,也很少有别的小朋友,因为我们住的院子周围只有我们一家是汉人。房子的后面,是湿地和纳潮沟。其中一条延伸到我家后院,涨潮时,沟浍皆盈。我经常点着灯笼,在沟边抓螃蟹。远处,我能看见满眼的芦苇和香蒲,绵延数里。童年是孤单的,只是在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孤单意味着什么。
我有书籍为伴。父亲白天总是很忙,但是偶尔也会用小卡片教我识字。小卡片的正面有字,背面有插图,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东西。六岁的我就能阅读中译本的世界历史(也许是迈尔斯[Myers]的《世界通史》?)和世界地理了。当然,我只能理解一部分。当时的我觉得还是插图有趣,至今仍记得留尼达(Leonidas)和拿破仑的画像。我还学了英文字母和拼写,我学会使用的第一本字典是富路德(Carrington)的父亲富善牧师(Chauncey Goodrich)编写的《中英袖珍字典》。我第一次上学学习《论语》的时候,便用罗马拼音法查找了一个汉字。
新年快乐!
兆楹,顺询近祉
【朗读书籍】
《中国纵横》
【美】史景迁/著 钟倩/译,四川人民出版社·理想国2019年3月版
本书收录了史景迁最有代表性的论文,包括中西文化交流、儒家理论和国家权力、中国的社会历史、革命中国,以及恩师的介绍,反映了他尽可能精确、公正和透彻地思考中国的努力。
【延伸阅读】
《利玛窦的记忆宫殿》
【美】史景迁/著 章可/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15年10月版
利用利玛窦偶然遗存的八个记忆碎片,四个汉字和四幅圣经故事画,史景迁用虚构和非虚构相结合的方式,巧妙地搭建起了东西方文明相互交汇的完整图景。
《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秘》
【美】史景迁/著 温洽溢/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14年3月版
这是史景迁步入历史研究的起步之作。全书以曹寅在江南织造任上的生活为着眼点,描述和探究了清初统治者与江南富庶地区及该地区代表人物之间的互动关系,刻画出在康熙盛世这个表象之下的种族矛盾和社会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