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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狄迪恩:在蓝夜里,书写未亡人的续章

夏天无聊的时候,我会在吃过晚饭后绕着西安城的南二环遛弯。七点左右出门,穿过小区后向南走两百来米,人声和车声逐渐升高,随温度变化的燥热或凉爽的风迎面扑来,营造出一种即将前往大海的幻觉。来到二环边,视野突

夏天无聊的时候,我会在吃过晚饭后绕着西安城的南二环遛弯。七点左右出门,穿过小区后向南走两百来米,人声和车声逐渐升高,随温度变化的燥热或凉爽的风迎面扑来,营造出一种即将前往大海的幻觉。来到二环边,视野突然变得开阔,宽大的双行道横在正前方,整齐的树木和高楼层叠在远处,转身看左侧,车辆呼啸着从高架上下来,仿佛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而路一旁的人群则像被海浪冲散的沙砾,以一种零散的样貌游移在光和声音里,经过他们等同于孤身穿越某个不知名的海滩。

当然,“绕二环”这个表述有些夸张了,从地图上看,来回也不过是四公里的直线距离,走路需要不到一小时。我经过商业广场、地面隧道、环岛、居民楼一层的小商铺和各种高大光洁的写字楼,暮光里,有些楼披着圣洁的玫瑰金,有的呈现出奇异的、童话般的紫色。贯穿这错落景致中的二环道似乎隐藏或延伸了自己的边界,横向和纵向上,你会感觉它的周围都被分割成不同的空间,其带来的隐秘和无法厌倦的新鲜感,如同置身于魔方和气泡堆砌的世界里。

而在这一小时的时间里,唯一不变,或者难以察觉的是头顶的天色,那种只在傍晚出现的独特的蓝,是完全属于夏天的蓝。在琼·狄迪恩的笔下,它有更接近其观感的形容:“大概像晴朗天气里沙特尔的那种蓝玻璃,或者往核反应堆里丢一根燃烧棒引发的切伦科夫辐射反应。”狄迪恩称之为蓝夜。

1964年1月30日,约翰和狄迪恩在加州一间教堂结婚,婚后五个月,约翰结束了《时代周刊》的任期,两人开始在家里工作,写剧本、小说和报道,每天相处二十四小时,在日常生活和职业道路上,他们是彼此的竞争者和扶持者。


狄迪恩与约翰、金塔纳

2003年12月31日,约翰在晚饭前突发冠心病去世。2005年,狄迪恩的女儿金塔纳去世——在约翰去世五天前的圣诞节,金塔纳因昏迷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在约翰倒地前,狄迪恩和约翰刚从金塔纳病房回来。

婚姻以这种方式突然结束,像是对近四十年来约翰和狄迪恩之间关于婚姻争论的一次不公正定论。在约翰去世的几天后,狄迪恩在电脑里敲打出这几行字——

人生突然改变。

人生在一刹那间改变。

你坐下来吃晚饭,你所熟知的生活就此结束。

自怜自哀的问题。

当狄迪恩重拾这些未亡人的呓语时,时间是2004年10月,距离约翰去世已经过去了十个月。为了纪念约翰和金塔纳,也为了重新整理和思考支离破碎的信念,狄迪恩写下这本《奇想之年》。奇想,正是那些偶然的日常瞬间触发的关于死者的记忆,狄迪恩身陷其中,却以近乎自白的坦诚,将这些瞬间以及自我的感受一一记录下来:“在这本书中,我只有超越词语才能找到意义。在这本书中,我需要穿透我的所有思考和信念,即便只是为了我自己。”


你可以预知他人的死亡,却不能预演自己亲历死亡的那一刻。在死去的父母身上,狄迪恩已经明白这点。约翰死去的当晚,她下意识的选择是拒绝友人的陪伴,独自度过没有约翰的第一晚。不是为了尽早习惯未亡人的生活,而是假装一切照旧,晚饭会继续,约翰会重新回来。

“我的奇想之年便从这一刻开始。”回忆起这个细节时,狄迪恩这样写道。随之而来的,她开始被那些关于约翰的讣告困扰,她清理约翰的衣物时没法丢掉他的鞋子,她写自己非常“坚定地”许可尸检,这些都是奇想的延续,不允许别人认为约翰死去,相信他某天回来会用到这些鞋子,认为发生在他身上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病症,尸检过后他能被救回来。


琼·狄迪恩

你坐下来吃晚饭,你所熟知的生活就此结束。一部分的狄迪恩试图通过这种自我安慰式的奇想夺回熟知的生活,另一部分的她努力为自己名为“丧恸”的精神状态寻找出路。她翻看弗洛伊德的《哀悼与忧郁》,奥登的诗和沃尔特·萨维奇·兰多的挽歌,结果发现这些用抽象表现丧恸的文艺作品无济于事;她转而求助于科普文献,从国家科学院的医学研究中识别出自己“特别冷静的未亡人”身份:“失去亲人的人们也许会觉得他们像是被包裹在虫茧或毛毯里;在被人看来,他们的表现像是能够挺得住。实则这是死亡的现实尚未穿透意识,令失去亲人的人们表现得仿佛尚且可以接受亲人的死亡。”

独自度过第一晚,狄迪恩表现得可以承受死亡;相信约翰会回来,死亡的现实尚未穿透意识。

丧恸的行为,意味着要向正常的生活态度致以严肃的告别。狄迪恩在书中摘下弗洛伊德这句话。在约翰离开的几个月后,那种要想继续或虚构正常生活的奇想开始变化,狄迪恩陷入了所谓的“漩涡效应”——

一月,当我坐在贝斯以色列北院的窗前远眺结冰的伊斯特河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漩涡效应”,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名称。

病房里的玫瑰花图案让狄迪恩想起自己二十多岁时在《时尚》杂志工作的经历,想起她曾把女同事堕胎的经历写进自己的第二本小说。记忆以这种“奇想”的方式继续蔓延,狄迪恩接着想起写完这本书后她与《生活》杂志签好了专栏,她在第一篇专栏文章里写下:“我们没有申请离婚,而是来到了太平洋中心的这座小岛上。”而约翰帮她校对了这篇文章,读到了这个句子。记忆蔓延到它的深处、它的细节时,正如狄迪恩所说,令她身受重击。

在这种状况下,丢弃过去重新生活变得不可能。狄迪恩所面临的每个新的一天都不再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布满了过去的影子,记忆与当下剧烈碰撞,在不断辨认这些场景和声音时,狄迪恩反复掉入漩涡之中。在曾生活过二十多年的洛杉矶,她努力避开那些隐藏着过去影子的线索,维持干扰程度最小的生活习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全身而退。在路过一家影院时,她想起和约翰看《毕业生》的经历,从一段广告上,她忆起金塔纳出生后的第三天。

在这样的情景中,我能听见自己做出努力却又最终失败的声音。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第一时间谈论《奇想之年》似乎是不可能的。正如狄迪恩反复写下的那句话:自恋自哀的问题,一年前读这本的时候我也确实把它当作是狄迪恩对这一问题的自问自答,没有节制的自我演绎。近一年后我才明白它的珍贵不是狄迪恩想要完整地复述这场意外,不是想要以自身引领我们了解丧恸、摆脱丧恸,而是她毫无保留的自恋自哀,她将面对死亡时情感上的断裂、呆滞、脆弱和不满,不做删减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在时间的学校里成长。”《奇想之年》是来自时间的读物,狄迪恩以其坦诚和慷慨,预留给我们一个未亡人的身份,允许我们鄙夷它,直到接受它、成为它。

布罗茨基在给斯蒂芬·斯彭德的悼文中这样确认生命存在的方式和意义:“人究其实质而言就是我们关于他们的记忆。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东西,归根结底就是一张由他人的记忆编成的织锦。”这多少算是对那句带有悲观和利己性质的话——人人都是孤岛——的回应(诗人约翰·多恩布义正言辞:没有人是一座孤岛)。狄迪恩同样确认这点:“当我们哀悼逝世的亲友时,我们多少也在哀悼自己。”

2016年,狄迪恩76岁,她动笔写下《蓝夜》。作为对金塔纳的纪念,蓝夜预示了承诺的终结、褪却的必然性,狄迪恩也更多地思考自己的现状,身体的疾病、天光的缩短。她记录自己的衰老,神经病变,她写自己独自摔倒在公寓,房间里十三部电话但没有一部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狄迪恩在写下哀悼死者的文字时,逐渐识别到临近死亡的自己。


从《奇想之年》到《蓝夜》,过去了12年,狄迪恩没有完全摆脱“自恋自哀的问题”。在《蓝夜》中,她依旧重复着未亡人的呓语,金塔纳婚礼上的千金子藤,肩膀上的鸡蛋花纹身,布满过去影子的事物仍在困扰着她,她似乎以一种更理性,或者更偏执的习惯看待这些,她不再指望让金塔纳重新回来,她跟随这些事物回到更久远的记忆,怀疑自己收养金塔纳时是否具备了当母亲的能力,责怪她未能在金塔纳抑郁的时候给予更多帮助,只是为了将金塔纳的死归结到自己身上。

《奇想之年》里,狄迪恩写自己从儿时就喜欢从地质学中寻找意义,目睹山峦和海岸不断侵蚀,地质结构无法阻挡的变化让她更容易放下个体身上的事情。对她来说,在夏天观看纽约上空的蓝夜与此类似。在这些永恒变换的自然现象中,狄迪恩寻找的难免是一种无声的照看和安慰,蓝夜会消逝,潮水会褪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早已在世界轮回的千万年里反复重演,就像约翰曾告诉过她:“你必须感受潮水的变化,你必须跟随它。”


关于狄迪恩的纪录片《中心难再维系》


纽约上空的蓝夜

事实上,正是在读《蓝夜》期间,我在遛弯途中将更多注意力转移到这种天色。在2017年一部关于狄迪恩的纪录片《中心难再维系》里,长镜头掠过纽约的蓝夜,旁白来自当时77岁的狄迪恩:“这种蓝色时光接近尾声时,你会感到切实的寒意与对疾病的恐惧。”对我来说,蓝夜距离疾病甚至死亡都太过遥远,但它成为了整个夏天让我心安的一种秩序,我也理解了蓝夜所自带的悖论,越是深幽,越是渐渐褪去。美好的事物都是易逝的,这大概是我和狄迪恩在蓝夜中共同察觉到的。


琼·狄迪恩

最后,我试着描述纪录片里狄迪恩的形象。因为过于消瘦,皱纹像沟壑一样横在她的手臂、脸颊和脖颈上,她留着褐色短发,面对镜头涂过了口红,因为神经病变,她看上去有些不安。当她说话的时候,肢体动作总是先于话语,像是在蓄力,她把手臂悬在空中,接着又用力向前甩去,半曲的手指也随之完全张开。这一系列动作宣明了她所有关于逝者、未亡人的书写,毫无保留,完完全全的交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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