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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月评《羊之歌》:加藤周一:“局外人”的坚守与转向

《羊之歌:我的回想》,[日]加藤周一著,翁家慧译,北京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400页,59.00元 1968年8月和9月,日本著名知识分子、文学评论家和思想家加藤周一的自传体小说《羊之歌:我的回忆


《羊之歌:我的回想》,[日]加藤周一著,翁家慧译,北京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400页,59.00元

1968年8月和9月,日本著名知识分子、文学评论家和思想家加藤周一的自传体小说《羊之歌:我的回忆》(以下简称《羊之歌》)和《续·羊之歌》在岩波书店相继出版。这部作品从1966年10月至1967年12月在《朝日杂志》上连载,颇受欢迎。集结成书后也好评如潮,畅销不衰。在2018年岩波书店创业一百年之际举行的“读者优选佳书”调查中,该书荣登“岩波新书”系列第三名,仅次于斋藤茂吉的《万叶秀歌》(上下卷)和丸山真男的《日本的思想》。

在《日本文学史序说》(下卷)中,加藤对日本著名经济学家河上肇的自传《自叙传》评价甚高:“河上的《自叙传》之所以是优秀的文学作品,不单是因为他的文章明了,情景的描写生动,而且还因为主人公,也就是河上肇本人是复杂而多面的,同时又具备了自己的个性,即一贯坚强的人格的自我同一性。因此他的人格的形成史与思想发展史重叠在一起,这种重叠又敏锐地反映了时代本身。”这段评语用来形容《羊之歌》自也十分贴切。今年恰逢加藤诞辰一百周年。读他的回忆录,既是读个人成长,也是读时代变迁。

《羊之歌》问世时,出生于1919年9月的加藤还不到五十岁,出版回忆录似乎为时尚早。当时,后来被誉为“知识巨匠”的加藤已出版《日本文化的杂交种性》《现代欧洲思想注释》等名作,但尚未开始撰写“确立其在思想界和文化界的权威地位”的代表作《日本文学史序说》(上下卷)(该书由筑摩书房出版于1980年),距离他牵头成立著名护宪团体“九条会”也尚有三十六年之久。“九条会”全称为“和平宪法第九条之会”,最初由俄亥俄大学教授查尔斯·奥弗比(Charles M. Overby)于1991年在美国创立。2004年6月1日,加藤周一、大江健三郎、鹤见俊辅等九名知名知识分子联名发表“九条会宣言”,九条会在日本正式成立。该团体反对修改宪法第九条,呼吁维护“和平宪法”的原貌。

《羊之歌》仅叙述了加藤的前半生,而且因其自传体小说的体例,书中不乏虚构和隐匿实情的部分,但仍旧清晰地勾勒出作者的思想和情感轨迹。

“‘局外人’概括了我跟社会的所有关系”

日本的法国文学研究者和评论家海老坂武认为,《羊之歌》的写作或许受到了萨特出版于1964年的自传《词语》的启发。两书的开篇的确如出一辙:“上个世纪末,佐贺县一个资本家的独子当上了明治新政府陆军骑兵将校”(第3页);“1850年左右,在阿尔萨斯这个地方,有一位小学教师为养活众多的子女而不得不做了食品杂货商。”两书在简洁介绍家庭构成后过渡到传主本人,对自己的生涯经历展开剖析。

正、续《羊之歌》各由二十篇散文组成。《羊之歌》从童年写至求学,中间穿插作者的战时遭遇以及对日本参战的感悟,以题为《8月15日》的篇章作结。这篇文章传达出痛楚、愤慨与欣快交织的复杂心态:“被战火夷为平地的东京……有的就是那种巨大的徒劳感消失之后的无边空虚”、“当时的我,心中充满了希望。我再没有像当时那样对日本的未来充满了乐观的情绪”(181-182页)。“终战日”于国于人都是终途和起点的双重象征。到了《续·羊之歌》,作者主要将笔墨投注于战后的留学生活,夹杂对西方和日本文学文化的评论感悟,并以隐晦的笔触记录了几段恋爱经历。在本书的最后两个篇章《永别》和《审议未了》中,作者以虚实相间的手法回顾了自己在1960年安保斗争中积极发声的动机、经过以及对这一运动的思考。全书戛然而止于1960年,“我对自己的审议还没有完”(356页),经历斗争洗礼的加藤写道。他似乎还是十五年前那个站在东京的晴空之下、焦土之上的热血青年,再一次踏上崭新的征程。

虽然正、续《羊之歌》的内容侧重有所不同,但作者为自己塑造的“旁观者”/“局外人”的形象却是极其鲜明且一以贯之的。加藤自幼便对周遭的人事淡漠疏离:“对我来说,不论做法事,还是办婚礼,这样的宴会跟我没有丝毫关系,我就坐在一边静静地观察。……我是一个局外人,也许会永远过着局外人的生活。”(21页)“突然地,没有任何动机,也没有任何理由,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容否定、奇特又清晰的想法——这里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屋里所有的人,他们兴奋的表情、他们说的话、他们的大声喧闹,都像潮水般迅速地退去,退向无垠的彼岸,变得跟我没有丝毫的关系。”(22页)随着年龄渐长,他似乎愈加安然于以“局外人”为自己的为人处事定调:“‘局外人’这个词好像概括了我跟社会的所有关系。”(171页)

这一姿态在《续·羊之歌》中也延续下来。在战局正酣,日常生活朝不保夕之际,加藤形容自己“对所谓的家国天下之类的宏图大论,却总是保持冷眼旁观的姿态,安稳地过我自己的日子”(192页)。广岛遭受原子弹袭击后,加藤作为日方医师代表之一前往当地从事病理学方面的检验工作。面对满目疮痍,他仍然无法甩脱“局外人”的外壳:“在这次旅行中,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受。我觉得自己既不属于当地人,也不属于占领军,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见证了当地人和占领军军医相遇这一幕的旁观者”(201页)。

加藤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家境富裕,自幼便有与同学格格不入之感。随着青春期的来临,这种感触愈发炽烈。在加藤于十七至二十二岁(1937-1942)记下的八册《青春日记》中反复出现“孤独”的字眼。他为“无法逃离这个喧嚣的世界”而孤独。《青春日记》中记载了他的多首诗作,其中一首题为《孤独》,诗中前四句写道:“世界喧嚣无比/我居住的世界喧嚣无比/无法忍受的我/逃往只有我一个人的所在。”他为难以理解日本国民对战争的狂热而孤独,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加藤在当天的日记中记下医学部教授鼓励学生在战时坚持上课和从事科研的细节,以示对战争的反抗。他在《羊之歌》中这样回忆当天的心情:“我怀着黯淡的心情注视着东京市民的狂喜,感觉自己跟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如此遥远过。”此外,也不乏加藤恋爱受挫后的孤独寂寥。这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或许可以部分解释他常年置身事外、冷眼观望的人生态度。

另一方面,加藤有意识地与外部环境保持距离,与其作为血液学专家的理性客观也有着密切的关联。他曾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毕业后在该校附属医院工作数年,直到1946年正式弃医从文。多年的学医和行医经历使得他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只在准确的事实基础之上得出可能范围内的所有结论,对无法验证的所有判断都持怀疑态度”的“看待事物的思维方式”(165页)。终其一生,无论是创作还是投身于社会活动,加藤都践行着这套思维方式。韩裔日籍政治学者姜尚中在一篇题为《超越战争的世纪》的评论文章中指出,加藤对法国著名诗人保罗·瓦莱里的作品一见倾心,是被其“知性的明晰性和美感”所打动,并决意效仿。在一篇名为《读书的回忆》的散文中,加藤曾写道:“后来上大学预科,我在瓦莱里的作品中发现了采取分析方法来处理语言表现的可能性,以及这种方法的无与伦比的乐趣。”加藤的著作确实兼具“明晰的逻辑与优美的诗性表现”(立命馆大学图书馆“加藤周一文库”介绍语)。作家池泽夏树也注意到加藤身上并存着观察者和分析家的特质,“他从不混入私人情感,拥有凭借逻辑立身处世的强大决心”。在《羊之歌》中,将加藤此种特性展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莫过于他对日本政府发动侵华和侵美战争的反感和批判。

“拒绝为集体献身是我将为之献身的事业”

上世纪三十年代,经历了短暂繁荣稳定期的日本开始显现出向右转的不祥之兆。日本著名政治学者丸山真男在《福泽谕吉与日本现代化》一书中概括道:“九·一八事变那年……用经济术语来表达,是出现剪刀差的一年。亦即民主主义、自由主义的曲线渐渐下降,右翼的、或国家主义的路线急速上升的时期。”

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为加藤种下了质疑官方宣传的第一粒种子:“我很佩服芥川(龙之介)的那些短篇小说,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侏儒的话》。芥川写‘军人犹如小儿……’这句话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我读到它的时候,完全是把它当作三十年代中期,也就是同时代人所说的话来看的。不管是学校、家里,还是社会,一直以来所信奉的被神圣化的一切价值,竟不堪芥川龙之介的这一击,它们在我眼前瞬间坍塌。爱国心变成了利己主义,绝对服从变成了不负责任,美德变成了怯懦或无知。针对同一个社会现象,还有可能做出跟报纸、学校和整个社会所做的解释完全相反的另一种解释,我为这一可能性的存在而惊讶不已,兴奋得手舞足蹈。”(80页)“二·二六事件”发生后,无比敬畏天皇的父亲对“陆军在国内日趋增强的政治影响力”赞赏不已,尚就读于初中的加藤却能看破新闻宣传的谎言和欺骗,敏锐地意识到“通向荒凉未来的军部独裁之路”(94页)正在逐步铺就。

进入旧制第一高等学校之后,加藤在“学生自治宿舍”过上了残留着民主主义之风的校园生活。他由衷欣赏这种生活方式,同时也并未忽视其中暗含的与外界有所区隔的特权主义。更重要的是,面对日本社会中日渐扩散弥漫的集体主义风潮,十八岁的加藤表达了明确的反感和拒斥,并誓言捍卫个体的自由独立:“驹场的生活让我第一次认识到,所有的集体生活可能都需要放弃、妥协和糊弄。在集体生活中我学会了如何自我保护,但我绝不学习如何为集体献身。拒绝为集体献身——把这个理念正当化才是我为之献身的事业。”(102页)

作为一名大学生,加藤表达愤懑不满的方式不外乎翻起一对白眼,将疯狂的时局视作无物。《羊之歌》中有一则脍炙人口的片段。太平洋战争爆发当天,东京已开始灯火管制。但加藤若无其事一般依照原计划前往东京新桥演舞场观看大阪文乐剧团的演出。这场表演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这里早就没有了战争,没有了灯火管制,没有了内阁情报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任何事物都难以撼动的、固若金汤的世界。……唯有此刻,这个世界才无需通过密匝匝的观众,无遮无拦、毫无退让地展现出所有的自足性和自我目的性。它就这样色彩鲜明地、威风凛凛地存在着,宛如一出悲剧,与剧场外面的另一个世界——军国主义日本的概念和所有的一切现实——形成鲜明对比。”(140页)

因罹患肋膜炎,加藤被免除了兵役,但他的朋友们却没有这样的运气:“我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战争结束前,没有一个人回来。”(162页)才华横溢、从高中起便与加藤共同尝试文学创作的好友中西哲吉战死沙场,对他的打击尤为沉重:“当我得知中西的死讯时,大脑一片空白,良久才恢复意识,我感到了难以遏制的愤怒,而不是悲伤。就算原谅了太平洋战争的一切,我都不会原谅中西的死。那是罪,是无法挽回的罪,是罪,就必须抵偿……”;“我活了下来,中西死了——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163页)值得一提的是,上文虽曾提及加藤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但他并非孤立无援地行走于世,而是拥有相当一批志同道合的伙伴。他在《羊之歌》中以诙谐的笔调记叙了“小说之神”横光利一因鼓吹帝国主义和军国主义而遭到包括自己在内的东大学生“围攻”的事件,可见当时保持清醒和锐气的青年人并不在少数。此外,二战结束后不久,加藤便与两位友人中村真一郎、福永武彦合著出版了《1946:文学的考察》,其后又邀请更多同伴一起创办杂志,为战后的文学界吹入新风。多年后,八十五岁高龄的加藤和八名友人联名发起“九条会”,令人仿佛窥见他当初与一众好友携手重塑文坛的风采。

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中写道:“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illumination),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要摆脱“黑暗时代”的影响和控制绝非易事。然而,恰恰是这些年轻勇敢、曾点亮黑夜的生命付出了最为无可挽回的代价。这种惨烈的牺牲使得加藤逐渐卸下了“旁观者”“局外人”的铠甲。

“我始终都会是一名旁观者吗?”

1954年,加藤结束三年的留学生活,返回东京,在一家矿山公司总部的医务室工作。公司安排他参观九州的矿山,他很快发现自己在公司和工会的对立中左右为难,无法抉择哪方更为“正义”。这段特殊的经历使他在《羊之歌》中首次对“旁观者”的立场提出了质疑:“从旁观者角度做出判断——这样的判断很多时候都是做不到的。因此,有时候必须抛开旁观者的身份……”(323页)

不过,这并非加藤第一次摆脱旁观者的束缚,明确发表意见。早在1946年出版的《1946:文学的考察》中,加藤便对“星堇派”,即知识渊博、趣味高雅,却在战时对军国主义政府毫无批判甚至盲从的青年知识分子们进行了严厉批评。《1946:文学的考察》还指出,“从战争到战后,日本没有足以对抗外在现实的、完成内在力量充分成长的作品”,因此有必要反对超国家主义和极具破坏性的“革命精神”,从而培养日本人的“理性和人性”,重燃日本社会已濒临消亡的民主主义精神。尽管加藤自诩“跟羊的温驯性格有不少相通之处”(357页)——《羊之歌》也是因此得名,但在这批评论文章中却流露出言辞锋锐明快的性格特征。

1959年至1960年间,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安保斗争”在日本爆发。这场运动更加彻底地促成了加藤从旁观者到参与者的转向。“当我走到大学正门的时候,在门口突然碰到了一群扛着‘反对安保’标语牌出来游行的大学生。他们慢慢地排成一队,静静地走出正门,朝着三丁目方向走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不由得回忆起战争末期‘学徒出阵’的情景。……可是我,既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也不能阻止他们的牺牲。这是何等无奈!又是何等悲哀!……我把自己培养成了一名旁观者,但就在那个时候,我黯淡的内心已经产生了一种怀疑:我始终都会是一名旁观者吗?”(346页)那一刻,战死的友人与蓬勃青年的身影交叠在一处,不难想象这幅景象给予加藤的震撼。他加入了运动的大潮,通过撰写评论文章和参加座谈会宣扬废除安保条约的主张。《羊之歌》中清晰地归纳了在安保斗争中与加藤互通声气的丸山真男的观点。即反对安保条约“主要是反对强行表决的程序”,民众要求政府在对法案进行充分审议,并认真听取民意的基础之上再做决定。而且,运动本身恰恰是“民主主义实质化转变的台阶”(352页),对建设成熟的市民社会而言,可谓难能可贵的实践经验。

民众的反对并未动摇岸信介内阁通过法案的决心,斗争以失败告终。加藤也坦诚此次运动在自己与好几位朋友和“一些人群”之间“造成了裂痕”(352页)。然而,这绝不是加藤最后一次出于“道义感”在社会运动中挺身而出。战后日本的前途走向始终令这位特立独行的“羊年生人”挂怀不已。

尾声

在《羊之歌》后记中,加藤说自己想为“平均状态的日本人”作传。这种表达与萨特在自传《词语》中所写的“一个完整的人,他由一切人所构成,又顶得上一切人,而且任何人都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杰出的自传与其说是传主本人为回顾人生历程所撰,不如说是试图将时代精神浓缩于个人经历之中,为时代作传,亦为大众发声。从局外人到活动家,加藤走过漫长的岁月。他将这一切记录下来,为曾经或正挣扎于黑暗时代的人们提供智慧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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