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驱者》
这两年,北京声势最大的新锐旧书商是王可。有天晚上,睡前刷手机,见他在朋友圈发了本民国书——纪伯伦的散文诗集《前驱者》。我马上坐起来,打电话过去。我说这本书你必须卖给我。王可人民教师出身,情商高。他用充满磁性、极有耐心的声音安抚道:放心,没问题,没问题。有几个别的朋友也想要。不过等我想好了怎么卖,一定给你。
这就是近水楼台的好处。一个月后,他想好了。我拿到了书。这是燕京大学宗教学院的开创者刘廷芳的译作。自印本,1933年4月29日第一版印一百部。唐弢在《晦庵书话》里提到这书也是沾沾自喜,因为流传稀少。他的藏本编号四十四。我这册稍逊,是同年6月加印的第二版,也印一百部,定价大洋一圆。但没有手工编号。
《山雨》
《前驱者》是刘廷芳主持的“风满楼丛书”的第六种。丛书收录的都是与基督教相关的文学创作或翻译。很巧,二十年前我刚开始收集民国书,得到的第一个签名本就是该丛书的第三种——刘廷芳的诗集《山雨》。那是刘廷芳送给陈梦家岳父赵紫宸的。刘、赵二人一前一后,主持燕京大学的宗教学院。他们之间也保持了终生的友谊。上世纪二十年代赵紫宸能够离开东吴大学,进入燕大,最终成就一番事业,正是刘廷芳竭力运作的结果。我买书那年,从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家里散出了一大批东西。重头的轮不到我,只在杜国立家里捡得这本小册子,聊作安慰。因为是第一个签名本,很珍爱它,大概也就发生了某种“刘廷芳情结”。这就是特别想得到《前驱者》的原因。
这些年陆续读到过几篇介绍刘廷芳生平的好文章。知道绝不能简单地把他看作一个热爱诗歌的神学家。在燕京大学的摇篮期,他实际上是司徒雷登的左膀右臂。学校最早的中方师资团队,基本上是由他延揽的。教育和医疗,是支撑现代社会的两大支柱。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协和医院这些外资创办的教育、医疗机构,它们对近代中国社会的重要性,无论如何强调也不过分。但几十年来,由于其外方原罪,那些草创时期的奠基人,如司徒雷登、奥图尔、英敛之,也包括刘廷芳、洪业,在主流媒体上一直是被刻意冷处理的。有时候看电视里的民国剧,倒总是几个开酱菜园子、中药铺子的,被翻来覆去,吹得神乎其神。心中不免常有不平。我们不该在享受现代设施带来的便利之时,淡忘了先贤的名字。
后来有一次在哥伦比亚大学网站上读到刘廷芳最后几年时光的一点介绍,说他1942年,为了治病(当时太平洋战争已爆发,上海的租界待着也不舒服了),从上海移居美国。住在母校哥大附近,仍然坚持翻译、写作、演讲。1947年夏天,因肺结核,于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一家疗养院里去世。
当时正好在追美剧《绝命毒师》。《绝命毒师》里,阿尔伯克基正是主角老白的据点。前后几季,反复看到那里的街道、房屋和人,好像对这地方的面貌非常熟悉了。据说,拍戏用的老白家房子现在已经成了粉丝们的观光胜地。戏里面也有一个疗养院,那位坐轮椅按呼叫铃的黑社会老大Tio Salamanca身上有讲不完的故事。我便想到刘廷芳为什么会选择到此疗养。仅仅在他去世两年前——1945年7月16日,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刚刚在离这儿一百多公里远的沙漠里引爆。以现在的眼光看,此地应该是谈核辐射色变才对,哪里适合养病?读雷蒙德·卡佛的小说,他也提到过这座城市。他的名篇《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一上来就说,“那时我们住在阿尔伯克基。但我们都是从外地来的……”云云。后来,也是在这里,比尔·盖茨创办了微软公司。这些神仙老虎,简直是相声里说的,都哪跟哪儿啊。他们共同营造出一个城市遥远的氛围。刘廷芳,从温州走出来的中国旧时代的神学家,竟归宿于此,和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在一起。很奇幻、很穿越。
丛书让人起相思。一套书,即便不能全都占有,曾有过惊鸿一瞥也是好的。如胡兰成所说,该发生的关系都要让它发生。风满楼丛书前三种——刘廷芳译《疯人》,他弟弟刘廷蔚的诗集《山花》,加上《山雨》,都曾过眼,还不算太少见。后三种稀见。其中第五种,刘廷蔚的另一部诗集《我的杯》,网上有电子版,可惜是黑白的。此书1932年1月15日由女青年会全国协会出版,书前有献辞“献给大哥廷芳”。查了几个大图书馆网站,似乎都没有收藏。心中祈祷以后能有机缘一睹真容。第四种是刘廷芳根据侯斯门(Laurence Housman,现在一般译作劳伦斯·豪斯曼)的《拿撒勒》重新改写的独幕剧《木匠家》,主人公当然是耶稣。这可能是六本书里最罕见的。最近托友人,终于在北大图书馆特藏部拍到了书影。版权页上写:“一九三〇年十二月 北新书局出版 每册三角。”这藏本上也有作者墨迹。扉页刘廷芳毛笔题:“质怡兄暨嫂夫人 敬祝 新年多福 圣诞蒙恩! 芳 一九三〇,诞宵。”
《木匠家》
受赠者“质怡兄”应该是诚质怡。诚质怡是精通希伯来文的神学家,与刘廷芳同为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木匠家》出版时,两人在燕京大学做同事。赠书不久,受大萧条影响,燕京大学经费紧张,他就转到金陵神学院去了。在孔夫子旧书网一家店铺里,还有诚质怡的结婚请柬在出售。
读过刘廷芳回忆徐志摩的文章,说到他们俩在津浦路火车上的长谈。两个人把随身带的诗集交换着读。徐志摩带的是陈梦家的《梦家诗集》,刘廷芳带的是刘廷蔚的《山花》。
却从来没读到过朋友同事给刘廷芳写的回忆文章。因此我心里他的那张画像总是面目模糊的。他去世的时候,赵紫宸写了首《吊故友廷芳》。诗序很长,等于是给老友作了篇小传。但都是场面上的文字,看不出人物性情。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倒是赵紫宸给司徒雷登一封信里写的一句——“刘廷芳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他太想出风头,决定太草率而不顾外界困难,主意太多而不切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