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叔本华一直都是全世界拥有读者最多的哲学家之一,这(在反讽意义上)部分源于他身上被贴的各式各样的吸睛标签,诸如“头号悲观主义者”、“厌女症患者”、“富二代毒舌男”、“鸡汤文杀手”等等,这些浮夸的标签只是商家用以吸引读者眼球的伎俩,目光犀利的叔本华对这幅悲哀的人世图景早就有所预见:“一个人就像商品一样被贴上标签并受到商品式的对待”。对于叔本华这样一位卓越的思想家,我们更应该知道的是他生前长期默默无闻(长达三四十年被学术界和一般读者所忽视)而依然坚守哲学信条的孤持,他持续探索古老的东方思想(尤其是印度教和佛教思想)的巨大热情,他在自然科学和人文艺术领域所拥有的广泛而深厚的学识和鉴赏力(在他的全部著作中都展露无遗),他对众多哲学家所忽略的主题和现象(包括色彩、天才、同性恋、幽默、疯狂、音乐的形而上学、动物的道德状况、神秘主义、超自然现象以及哭泣等)的孜孜以求的探究,他对后世的哲学、文学、音乐、绘画、心理分析乃至自然科学所产生的极其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正是因为以上这些(而不是那些无聊的标签),叔本华才是值得阅读、尊敬和仰望的,正如他临终前的遗言:“希望爱好我哲学的人,能不偏不倚地,独立自主地理解我的哲学。”尼采曾说:“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他的人生导师叔本华以其巨大的勇气、坚忍和智慧,先于他完美地实践了这一人生信念,叔本华哲学的不朽魅力正是来源于此。
1788年2月22日,叔本华出生于但泽的一个商人家庭。他的青少年时代就像一个来回摇荡的钟摆,挣扎于“学者”和“商人”这两个迥异的人生目标之间。若干年后,叔本华写下了那个举世皆知的著名比喻:人生就如一副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无论是经商颇为成功的父亲海因里希·弗洛瑞斯,还是雅好文学的母亲约翰娜,都希望叔本华继承家族的事业,成为一名成功的国际化商人,而不是走上前途渺茫的学者道路。为此,15岁的叔本华和父亲之间做了一次“交易之旅”:他选择了参与家庭大旅行的决定,而不是作为学者继续深造,并承诺旅行归来就为经商生涯做准备。其实,这趟旅行延续了父亲让儿子“阅读世界之书”的策略,而这一“阅读”是让年轻的叔本华为国际化商人生活做好准备而设计的。有趣的是,这次旅行并没有让叔本华走上经商之路,却为他日后写作那本“世界之书”——《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提供了不竭的灵感和广阔的素材,对他在心智方面发展成为一名哲学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这次长达两年的欧洲漫游之旅,包括经常性的定期看戏和听音乐会,参观博物馆和艺术画廊,探寻庭园和自然景区,以及观赏欧洲那些最伟大城市的雄伟建筑等内容,也让叔本华享受到了第一流的美学教育,这些早年的审美经历将在他后来几乎所有的著作中找到不同程度的回响。
青年叔本华
不过,叔本华真正的人生转折点却是他父亲之死(通常认为是自杀)。这不仅让叔本华得以追随内心的渴望——成为一名学者,也让他日后继承了一笔丰厚的家族遗产(这对于一名学者而言至关重要),同时也开启了他关于自杀和死亡的严肃思考。然而,叔本华并没有将哲学作为大学学习的主要学科,他在哥廷根大学注册入学的学科是医学,因为约翰娜尽管同意他放弃将来经商的规划,却要求他必须为谋生而学习。这一看似对叔本华“不利”的要求,却再一次为他的哲学之路提供了重要的铺垫。在哥廷根大学(以自然科学著称)的两年中,叔本华修读了大量的自然科学课程和讲座,包括德国比较解剖学先驱、现代人类学创始人布鲁门巴赫的四门讲座:自然历史、矿物学、比较解剖学、生理学,内科医生和化学及药学教授斯托梅耶尔(镉的发现者)开设的化学讲座,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迈尔开设的物理学课程以及天体物理学和气象学讲座,解剖学家及外科医生朗恩贝克的系列讲座以及施拉格尔所讲授的植物学课程等。对自然科学知识的熟稔,同样贯穿于叔本华日后的各种著作中,包括后来他与歌德关于色彩理论的探讨,以及他那篇著名的《论自然中的意志》(1836年)。无论是他所上过的正规自然科学课程,还是他所继续阅读的自然科学读物,都使得叔本华比与他同时代哲学家在自然科学方面更具修养,而终其一生,叔本华都坚持哲学家必须知晓自然科学最佳研究成果的观点。
幸运的是,叔本华还在哥廷根大学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位贵人,他就是讲授形而上学、心理学和逻辑学课程的舒尔策教授。正是舒氏开设的这些课程和讲座,唤醒叔本华去学习哲学,并建议他专注于柏拉图和康德学说的自学,熟悉叔本华哲学的人清楚这条建议的重大价值——叔本华自称其哲学有三大源头,其中两个就是柏拉图和康德。就在这一年,23岁的叔本华在一次与朋友的聊天中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人生真是糟糕透顶的事情,我已经决定花费这一生去琢磨和探究这一糟糕透顶的人生。”随着从医学到哲学这一忠诚的转变,叔本华一段在思想上狂飙突进的岁月由此开启。在柏林大学的课堂上,叔本华并没有对“哲学世界的太阳”——费希特的光芒感到炫目,恰恰相反,他对费希特的思想嗤之以鼻,以至于他的课堂笔记中尽是对费氏的挖苦与讽刺,正如他后来对黑格尔、谢林等人的谩骂和嘲讽(他甚至将自己的小狗取名为“世界精神”),这种叔本华式的自负将伴随他的一生,除了哲学思想上的对立,我们毋宁将之视为他度过艰难人生的一种(略带孩子气的)发泄方式。
从25岁到30岁的六年中,天才勃发的叔本华连续写出了博士论文《论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1813年)和他的代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814-1818年),尤其是后者,足以奠定他一生的成就。这部杰作共分为四篇:认识论、自然的形而上学、艺术的形而上学、伦理的形而上学,全书以一个振聋发聩的声明“世界是我的表象”开篇,并以作为表象的世界和作为意志的世界相互交替的方式行进,这一如交响乐般富于曲式变化的杰作始终保持一种生气勃勃的姿态,从认识论行进到形而上学与美学,并最终抵达了伦理学的终点。残酷的是,这部融合了东方和西方哲学思想的伟大作品,竟然长达三四十年被整个德国学界置若罔闻。该书出版一年半后,只售出一百多本,其余大部分当作废纸卖掉了。面对这一境况,叔本华自信地说道:“如果不是我配不上这个时代,那就是这个时代配不上我。”这句掷地有声的话道出了古往今来多少天才和杰作曾遭逢的可笑境遇,只因他们远远地领先和超越了那个时代,以至于鲜有人能理解和欣赏。显然,叔本华深谙此理,后来在该书第二版的序言中,他这样写道:“不是为了同时代的人们、不是为了同祖国的人们,而是为了人类,我才献出今日终于完成的这本书。我在这样的信心中交出它,相信它不会对于人类没有价值,即令这种价值,如同任何一种美好的事物常有的命运一样,要迟迟才被发觉。”是的,只要是天才和杰作,终有逆袭之日。
在叔本华的哲学中,只有意志是自在之物,这一康德哲学中伟大的未知之物,以及那被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所抛弃的东西。对此,叔本华推断道:“现象就叫作表象,再不是别的什么。所有的表象,无论是哪类,一切客体,都是现象,唯有意志是自在之物。……它显现于每一盲目地起作用的自然力之中,也显现于人类经过考虑的行动之中。”这一断言呼应了他在德累斯顿的笔记中指定为单一思想的东西(这一思想贯穿了叔本华的整个生涯):“我的整个哲学用一个表达式加以概括:世界是意志的自我认识。”由此,将人的身体作为意志和表象的双重体验,成为叔本华形而上学的关键。在该书第二版中,叔本华指出世界乃是“人的宏观体现”,那种宏伟的人。因此,有人将叔本华戏称为“身体哲学家”(丝毫不带任何贬义)。那篇惊世骇俗的《性爱的形而上学》就收录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中,这篇随笔既无先哲可以依傍,也无前人可以驳斥。早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之前,叔本华就极富洞察力地强调性在人类事务中的无处不在和无所不为。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回顾叔本华哲学时,忽略他思想中的东方因素肯定是个错误。除了康德和柏拉图之外,东方思想正是第三大源头。更具体的说,古印度经典《奥义书》中的种种洞见,对叔本华而言至关重要。早在28岁之前,他便已将此三者等量齐观:“我承认,我不相信在《奥义书》、柏拉图和康德将他们的光辉同时照耀在某个人的心上之前,我的理论就能够产生。”(叔本华《手稿遗稿》)两年之后,他将会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引言中,清楚说明理解他哲学所需要的基础。他写道,某个享有因阅读吠陀(Veda)文集——对它的理解已经因为《奥义书》而成为可能——所带来帮助的人,则会对聆听他要讲的东西作了最好的准备。后来,他写信给一位友人说《奥义书》是“智慧和哲理的原始思想库”。在其认识论和伦理学的语境中,叔本华将印度婆罗门教的“摩耶”(maya,“摩耶之幕”即真实世界的帷幕)等同于感官世界,我们的所有意欲与渴望全都以它为基础,它们也仅仅是生命的表达,正如生命仅仅是幻象的表达一样。在此,它与康德的现象世界、柏拉图的生成与消亡之物的世界具有相同的状况,有德的善人以及圣者会是那些看穿这个幻象世界的人,正如中国智者苏东坡在《念奴娇·赤壁怀古》结尾处的浩叹: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在1818年完成其代表作(年仅30岁)之后的漫长人生中,叔本华尝试了种种努力来激起世人对其哲学的兴趣,包括他在柏林大学两次(1820年、1826-1827年)与如日中天的黑格尔的斗法以及惨败,参加挪威皇家科学院和丹麦皇家科学院的有奖征文比赛(前一篇《论人类意志中的自由》(1839年)荣膺桂冠,后一篇《论道德的基础》(1840年)未获奖),先后提议翻译大卫·休谟的《自然宗教史》与《自然宗教对话录》(1824年)、乔尔达诺·布鲁诺的《论原因、本原与太一》(1824年)、劳伦斯·斯特恩的小说《项狄传》(1825年)、康德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1829年)、卡尔德隆的《智慧书:做人要义与修身之道》(1829年)以及《歌德作品集》(1833年)均遭拒绝,应聘吉森大学(1820年)、耶拿大学(1823年)、维尔茨堡大学(1827年)、海德堡大学(1828年)均被拒之门外,自费出版《论自然中的意志》(1836年)、《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1841年)、《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1844年)却乏人问津……长达二三十年的种种努力都收效甚微。对于心性高傲的叔本华而言,这是一段相当漫长而艰难的人生岁月,其间唯一令他欣慰的事情或许就是,1831年他所痛恨的老对手黑格尔在柏林死于霍乱。
失败从来都吓不退叔本华。他学着把自己被学术界拒不接受这件事情,当作是荣誉的象征与鞭策自己继续迎难而上的鼓励,他写作是为那些他认为置身于流行时尚短暂潮流之外的人。1843年,这位55岁的哲学家在致出版商布洛克豪斯的信中,以一贯的自信口吻写道:“属于我的时刻最终并且必定会到来,它来得越晚就越是灿烂夺目。”之后的六年中,叔本华埋首于自己的封笔之作——《附录和补遗》的写作中,这部近千页的两卷本皇皇巨著构成了他哲学杂项的完成,亦即,他对那些无法被收录进他哲学体系中题材所进行的思考,包括《附录》部分的《哲学史的残篇》、《论大学里的哲学》以及日后影响广泛的《人生的智慧》,《补遗》部分的《论自杀》、《论文学批评》、《论学者与治学》、《论语言与文字》、《论阅读》、《论教育》、《论女人》等诸多名篇。他向布洛克豪斯坚称这部作品是“写给世人的哲学”,这将保证作品能畅销。
叔本华:《附录和补遗》
命运反转的时刻姗姗来迟,叔本华的预言终于奇迹般地应验了(他之前的所有预言全部落空)——他的“最后一个孩子”让他在整个欧洲声名鹊起。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在1854年的私人日记中描述了这股前所未有的“叔本华热”:“毫无疑问,德国的情况的确如此,——这显而易见,因为所有文人的流言蜚语、新闻记者与无名作家都已经开始为S(叔本华)而手忙脚乱——他如今正要被拖上前来,进入公众的视线,公开收到赞扬。”同一年,一个叫维斯克的狂热崇拜者为供奉叔本华的肖像,专门为其建造了一座教堂,其中还放置了叔本华的全部作品,就仿佛它们是神圣的典籍一般。一时间,叔本华那扰攘的名声,使他成了法兰克福一道吸引游客的景观——人们庆祝他的生日,为他寄送礼物,他在英吉利饭店进餐的场景成了人们观察的对象,就连卷毛狗也在这座城市变得流行起来。1856年,莱比锡大学为了最好地“解释与评论叔本华哲学的原理”,甚至专门举办了一场征文比赛。面对晚年这一“成名的喜剧”,叔本华借彼特拉克的诗表达自己的心情:“谁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该知足了。”
1860年9月21日,叔本华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因肺炎辞世。因其洞见迭出、令人信服的冷峻世界观,富于表现力和吸引力的语言风格,以及对于本能冲动和非理性力量的强调,他在身后铸就了一段极为丰富、深远而引人注目的影响史。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一书中这样评价叔本华:“他的感召力向来总是少在专门哲学家方面,而是在那些寻求一种自己信得过的哲学的艺术家和文人方面。”事实上,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尽管对于职业哲学家,叔本华没有提供多少可资进一步发展的概念、判断和推理程式(他最反对这种从概念到概念的学院哲学),但是其启示性的影响则是不容低估的。回顾20世纪的哲学史,非理性主义哲学——包括生命哲学、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等等——风起云涌、席卷八方,深刻影响了几乎所有的人文和艺术领域,而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创始人正是叔本华。因此,前苏联哲学史家贝霍夫斯基在传记《叔本华》中断定:“20世纪所有的唯心主义哲学如同一个合唱队,其中第一领唱人就是法兰克福的隐士。”
叔本华去世五年后,一位叫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年轻人在一家旧书店看书时,偶然翻到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当即被书中精彩的思想和语言深深吸引,以至于他马上认定“叔本华就是我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寻找的那种教育家和哲学家”。怀着对叔本华的深深敬意,尼采在而立之年写下了《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一书,该书以叔本华作为思想主线,对何为真正的教育和文化等重要命题进行阐述。后来,尼采虽然抛弃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论调,但叔氏哲学直接催生了尼采影响深远的“权力意志论”,两人一同拉开了20世纪非理性主义哲学时代的序幕。另外,叔本华也是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少数阅读和欣赏的哲学家之一,维氏在年轻的时候就研读了叔本华的哲学,对其“作为表象的世界”的理论印象深刻,并认为叔本华的理论从根本上是正确的。要理解维特根斯坦的一些论题,熟悉叔本华哲学几乎是必不可少的,因为维特根斯坦很多时候是直接思考、发挥叔本华的论题,甚至所用的比喻、词语也完全是叔本华的。
尼采:《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
在音乐领域,叔本华的美学思想几乎笼罩了整个19世纪下半叶的西方音乐创作。换言之,晚期浪漫主义音乐在不同程度上都带有叔本华美学思想的烙印,作曲家们无论是创作歌剧、交响曲、交响诗或艺术歌曲,心中似乎都回荡着《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那些令人着迷的思想片段。在理查德·瓦格纳(叔本华的狂热爱好者)划时代的乐剧(Music Drama)《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中,以著名的“特里斯坦和弦”(Tristan Chord)开篇的前奏曲交织着半音上升的渴望、半音下行的悲叹,以及两个线条结合起来的和弦,这分明表达了不断渴望、不断欲求的核心意念,这一和弦的构成及进行正是无法满足之“爱欲”的音响化。在理查·施特劳斯(保持每天阅读叔本华的习惯)的交响诗杰作《唐璜》中,他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瓦格纳的半音化和声与李斯特独创的形式完美融合,在通篇音乐鲜明、细腻的风格中以纯器乐的形式(叔本华将纯粹的器乐尊为终极艺术)肆意流淌,主人公唐璜的渴望和厌恶正是叔本华式意欲及其否定的直接写照。在古斯塔夫·马勒(对叔本华和尼采作品兴趣浓厚)的《第三交响曲》中,第二至第五乐章的标题分别为“草地上的鲜花告诉我什么”、“森林里的动物告诉我什么”、“人类告诉我什么”、“天使告诉我什么”,这与叔本华关于意志的逐级序列,或已经被意志客观化了的“存在的等级”(无机自然界、植物界、动物界、人类世界)的思想相呼应。
瓦格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毫不夸张的说,对19世纪下半叶以来的文学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超过叔本华。在围绕这一主题的众多论述中,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小说家与小说》一书的这段文字最为精要:“叔本华的杰作《作为表象和意志的世界》与整个19世纪及20世纪早期许多首要小说家的关系及对他们的影响,等同于弗洛伊德著作对20世纪晚期至关重要的小说大师的关系及对他们的影响。左拉、莫泊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与托曼斯·哈代同为19世纪的叔本华继承人,这个传统经由普鲁斯特、康拉德和托马斯·曼,在博尔赫斯及最卓越的在世叙事作家贝克特的部分作品中达到顶峰。由于叔本华是影响弗洛伊德的主要前辈之一(尽管弗洛伊德本人否认这一点),我们不妨认为弗洛伊德对于作家们的影响,部分源于叔本华已有影响的顺延。”对西方经典了如指掌的布鲁姆的确独具只眼,在所有这些第一流的文学家和小说家中,叔本华式的哲学意象、论调、观点乃至语言以各种形式的延伸、发展、转调和变奏展现出精彩纷呈的不同面貌,或是标题性的反讽(左拉式的),或是气质性的潜流(莫泊桑式的),或是联觉性的回忆(普鲁斯特式的),或是音乐性的展开(托马斯·曼式的),或是幻象性的投射(康拉德式的),或是整体性的沉沦(托尔斯泰式的)……但万变不离其宗,所有的影响几乎都可以在叔本华的代表作《作为表象和意志的世界》中找到原型,叔本华的文学影响史堪称理解哲学与文学关系的范例。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叔本华对现代心理学的巨大影响,精神分析学的主要内容——诸如无意识、本我、性驱力、压抑理论等——几乎就是将叔本华的形而上学转换成心理学,弗洛伊德也承认首先做出这些发现的是叔本华,他说:“我一直以为压抑的理论是原初的,直到兰克给我看了《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一段……在不少精神分析的案例里,精神分析所做的繁琐工作只是证实了哲学家们直观获得的深刻见解。压抑理论是精神分析学的柱石。”因此,托马斯·曼干脆地说,叔本华作为意欲的心理学家,就是现代心理学之父。我们同样不能忽视叔本华对王国维的巨大影响,20世纪初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国青年,竟捧着叔本华那部代表作的英文版整整啃了两年。都说用文言文写的《红楼梦评论》和《人间词话》堪称“国粹”,然有识者却屡屡从青年王国维的墨迹中读出了叔本华,这两本著作揭开了20世纪中国文艺美学的辉煌序幕。我们还应该看到叔本华对科学家们的影响,达尔文坦承叔本华的“自然界只为种族着想,而不关心个体的利益”给了他很大的启发,爱因斯坦在名篇《我的世界观》中激赏叔本华的名言“人能做他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想要的”,薛定谔从小深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而他所作出的伟大贡献的方式也完全是叔本华式的。
油画《叔本华和他的弟子们》
通观叔本华的生前身后,我们可以称他为一位“唯真理是务”的哲人、坚定的无神论者、坚忍孤持的斗士、康德式的隐者、印度教和佛教的信徒、卓越的现代心理学先驱、音乐美学的开拓者、语言艺术的大师、自然科学爱好者、人类艺术的鉴赏家……正是在这些意义上,叔本华及其哲学的巨大影响一直延续至今,因为他在自己身上克服了那个时代,并以卓特的思想解答了“永困人心的存在之谜”,从而将自己的名字永久地刻在了哲人之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