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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结束后你最想去吃什么——关于食物的记忆与欲望

年前疫情还没爆发时,我跟两位年纪稍长的朋友一起吃饭,饭桌上聊到的话题大多关于吃。比如他讲读书时伙食很差,想吃肉,食堂仅有的又是大片肥肉,只好忍着恶心吞咽。他讲带大自己的奶奶去世多年,自己偶尔从表姐家吃

年前疫情还没爆发时,我跟两位年纪稍长的朋友一起吃饭,饭桌上聊到的话题大多关于吃。比如他讲读书时伙食很差,想吃肉,食堂仅有的又是大片肥肉,只好忍着恶心吞咽。他讲带大自己的奶奶去世多年,自己偶尔从表姐家吃到一碗揪面片,第一口眼泪差点掉下,因为味道跟奶奶做得相差无几。

宅家期间,我时常回想起往日跟朋友家人吃饭的情景。一个人做饭固然有很多好处,省钱、健康,每天弄点新花样还能维持日常的新鲜感。可往往两三四个碟碗端上桌,没吃几口就觉得寡淡,胡乱扒拉几口便起身收拾碗筷。这个时候,聚在一起吃饭的念头会更强烈,想念经常去吃的苏州菜、铜鼓涮肉,年前一家很好吃的火锅。更久远的,还有外婆早年自制的油茶和腌菜,大姨家的臊子面,配一碟白萝卜丝就很好吃。

自然也会惊讶,困在家里,精神和物质都大打折扣时,居然能凭食物勾连起如此多的记忆和欲望。也似乎能理解疫情期间,那位从医院逃回家只为吃口汤面的老人,驻院医生得知能吃到辣椒炒肉时的兴奋,凡此种种,都远超口舌之欲,内里有对熟悉日常的渴望,也有对眼下恐慌和未知的回避。

文学与电影里,以食物表现记忆和欲望的作品不在少数,最有名的恐怕是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琳蛋糕。

长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百无聊赖的主人公在隆冬回到家,母亲叫人端上茶和玛德琳蛋糕。普鲁斯特对这种蛋糕的描述普通,甚至不起眼:“圆鼓鼓的蛋糕,蛋糕仿佛是用扇贝壳模子做出来的。”

随后他用蛋糕泡着茶水,送进嘴里时:“我立刻浑身一震,发觉我身上产生非同寻常的感觉。”食物先是引发主人公近乎顿悟的情感体验,使他对人世的沧桑感到淡漠,对人生的挫折泰然自若。紧接着,在对这种味道的追溯中,往事浮现在眼前,他想起自己曾在姑妈家里吃过这种蛋糕。在物是人非,过去荡然无存时再次吃到它,记忆得以凭靠这个微弱的细节重新显形。他进而回想起姑妈那栋临街的灰屋,想起各种天气下的城市景观,自己曾奔走的街道和广场,直到整座名叫贡布雷德小镇逼真地展现出来。

“好好看,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藏在这些简单的形式下面了。”普鲁斯特这样说。

在这部书写时间和记忆的小说里,玛德琳蛋糕便是这种简单的构成,在那些我们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庞大又深刻的形式坍塌后继续长存,也不枉普鲁斯特赋予它堪比灵魂的高度:虽然比较脆弱,却更有活力,更加虚幻,更能持久,更为忠实,它们在回忆、等待、期望,在其他一切事物的废墟上,在它们几乎不可触知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

日本电影《最初的晚餐》也由这种“简单的形式”构成。故事开始于父亲离世,母亲在葬礼上为家人端出一道道普通的料理。正如海报上分割的两部分,父亲单独坐在那里,家人的视线试着借观众的眼睛找回父亲,葬礼上的料理也是对父亲的回忆。在第一道芝士蛋里,姐姐和弟弟想起这个重组家庭见面的第一天,当天的晚餐便是父亲做的芝士蛋,所谓最初的晚餐,即是互不熟悉的五人新生活的开始。

料理中有母亲化矛盾为和睦的生活智慧。吃到第二道味噌汤时,喜欢白味噌的姐姐想起曾跟喜欢红味噌的哥哥斗气,直到母亲端上了混合味噌,这场红白之争才平息。秋刀鱼则使姐姐想起对母亲态度的转变,那句母亲教会的咒语“跡见苏婆诃”,让她极少被鱼刺卡住,鱼刺的消失是母女关系的缓和。

料理中也隐藏着家庭秘密。喜欢登山的父亲和哥哥在山顶过夜时总是吃一道炖蘑菇,一次过夜回来后,哥哥宣布将离开这个家。家人未曾共享过那道炖蘑菇,也不知道哥哥与父亲之间的秘密。在葬礼几近结束时,离家多年的哥哥回来了,重新团聚的一家人准备了父亲临终前吃过的牛肉火锅,对于离散多年的这家人,火锅或许也是新的最初的晚餐,他们以食物的方式得到,也以食物的方式失去。

日本作品里,借食物传达家庭情感、生活质地的不在少数,为人熟知的是枝裕和便是其中之一。在自己的随笔《有如走路的速度》里,他写下许多关于食物的故事。洗澡后习惯吃冰激凌的他总是怀念儿时一款叫“嘎哩嘎哩君”的冰棒,即便有廉价的味道和颜色,却因为总能唤醒记忆成为他口中的“最佳恋人”。他想起在蛋糕厂打工的母亲总是把溢出的奶油泡芙、变形的巧克力蛋糕带回家。自己成年后带母亲吃寿喜烧,告别时母亲的背影成为他最后的记忆和永久的遗憾,怀着“没能为母亲做点什么”的遗憾,他拍摄了电影《步履不停》。

在电影里,树木希林饰演的母亲没有父亲那么盛气凌人,也没有次子良多的沉默执拗,常常能凭借稍显愚笨、圆滑的机敏盘活沉闷的家庭生活。而造成这种沉闷的很大原因,有长子纯平的死,也有次子良多违背父亲意愿,拒绝从医。

家庭的团聚只能在长子的忌日里实现,这种方式与《最初的晚餐》不谋而合。电影里,母亲炸玉米天妇罗时会想起长子,把一只睡前闯进屋的黄蝴蝶当作长子。《最初的晚餐》也好,《步履不停》也好,仅仅为了纪念死者坐在一桌,咀嚼着满是哀思的食物未免太过尴尬,甚至可怜。过去与眼下生活拧成的结,恐怕需要从“忌日中团聚”走出来,由日常多多关照彼此才能化解。

勾连记忆的食物,许多时候也关联着欲望。

是枝裕和的另一部作品《小偷家族》里,闷热的夏天,阿冶与妻子信代在屋里吃荞麦面,恰逢雷阵雨,封闭的室内两人汗津津,一边打情骂俏一边发出吃面的吸溜声,情欲的味道都在吃面的过程中。也很容易让人想起李安的《饮食男女》,大厨老朱早年丧妻,步入老年后失去味觉,尝不出菜,生活的酸甜苦辣也体会不到,常常跟三个女儿闹出别扭。故事最后走向了非常戏剧化的一幕,老朱娶了大女儿的好友,失去的味觉重新回来,治好他的不是食物,而是对个人生活的念想得以实现。

说回年前那顿饭,朋友也讲了个轻松的故事。有一回他带孩子逛商场,突然很想吃西湖醋鱼,当下打开手机找了一家,恰好就在商场里。后来我想起这件事,会觉得能在想吃什么的时候就吃到也算是种不足道却值得满足的幸福,就像前几天在朋友圈里看到的那句:“今天吃到肚里是真,明天是什么。”

复工后,我每天骑车上下班。三月底在季节划分上当然属于春天,也许是疫情期间见多了空旷的街道,如今渐多的人和车让我感觉仿佛到了夏天。这样想,其实是对世界复苏的愿望吧,渴望夏天的汗流浃背、人声鼎沸,想要不再依靠食物的记忆度日,放肆满足口腹之欲。大概还得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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