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中旬开始,国内的艺术场馆陆续重开,虽然以预约的方式控制参观人数,但公众去公园赏花的愿望明显大于去博物馆看画,当然这两者不可相提并论,因为博物馆是公共空间,不是公共景点。但受疫情影响之前,博物馆也曾是城中热地,这源于公众的需求、博物馆推出的高质量展览,以及媒体对文化多元的推广。但在各种渠道和形式的推广背后,也开始思考博物馆门口是什么时候开始大排长龙的?文化需要“流量”带吗?
2017年夏,上海博物馆“大英博物馆百物展”人气爆棚,观众排队入馆后,还需排队入展厅。
博物馆、美术馆被认为是人类文化和艺术的诺亚方舟,在过去很长时间都被贴有“高冷”“朝圣”等标签,以上海为例,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需要在馆内外排队数小时才得以一睹展品的只有2002年上海博物馆“晋唐宋元书画国宝展”、2004年上海美术馆“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等屈指可数的几场。但到了21世纪第二个十年,尤其是2015年以来,排队成为了一种常态,2015年底的“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2017年夏的“大英博物馆百物展”、2018年的“美国艺术八十载1865-1945”、“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直至刚落幕的“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几乎每一场展览均引起业内外轰动,最明显的变化是馆外架起蛇形栏杆,以应对排队的大客流。不知不觉,“排队是常态、不排队是运气”成为一种广泛的认知。
当然,该现象并非只在上海,“大英博物馆百物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时同样是无尽的长队,陕西历史博物院据说没有一天不排队;在北京故宫博物院,2015年伴随“石渠宝笈特展”出现了“故宫跑”这个名词,两年后,《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再现“故宫跑”,或者需要排队三四个小时才能一睹画展。
当然,2017年的“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中最耀眼的“明星”无疑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这件绢本青绿山水虽无比珍贵,但并非首次展出,它在2009年和2013年均公开展出,2013年“故宫藏历代书画展”第六期展览和2017年的“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皆为全卷展示。时隔4年,同一件作品,缘何从“孤芳自赏”到“万人追捧”?
2017年,《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媒体围绕拍摄《千里江山图》全卷打开之时。
被“带火”的博物馆会否变为“公共景点”
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公众对文化生活需求的提高,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在节假日举家去游乐场、也去看展览,同时这种变化或源于2017年播出的首档大型文博探索节目《国家宝藏》。
《国家宝藏》分别于2017和2018播出了2季,第一季便有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陕西历史博物馆等九大博物馆国家级重点博物馆强势结盟、实景取材、博物馆馆长参与解读,并由27位明星“讲述”27件顶级国宝重器的故事。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是《国家宝藏》亮相的首件国宝,“讲述”这件国宝的是影视演员李晨,他穿着黄色龙袍扮演宋徽宗,让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参与到文物所蕴藏的文化和历史中。节目播出后,除了让“古老深沉的文化时尚鲜活”的评论外,宋徽宗的服装却被质疑。但无论如何,作为文博涉足综艺的首档节目,《国家宝藏》实实在在地引导更多的人走近文物。
2017年播出的《国家宝藏》第一季中李晨饰演宋徽宗,讲述《千里江山图》的前世今生。除了明星演员的演绎外,九大博物馆也参与文物解读。
在《国家宝藏》播出后不久央视还推出了《如果国宝会说话》,同样云集了多家博物馆文物,但不同于《国家宝藏》的综艺化表达,《如果国宝会说话》偏纪录片,但避免了高冷的学术性叙事。在每集5分钟的时间里,文物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与观众平等对话,“诉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传奇。虽然影响力不及《国家宝藏》,但在却获得业内的广泛认可。
《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一季中对陶器纹样的解说。
至此以后,博物馆成为了城中热地,除了日常参观的观众外,一些少儿培训机构借着展览的平台开设讲解课程,与奶声奶气的孩子展开有关展品的问答互动,让笔者记忆深刻的是一个周末去看一场与西方艺术500年发展有关的展览,几乎每一个区域都有几队面向少儿的讲解。恍惚之间,想到过去在照片中看到意大利教堂里,老师带着一群孩子看中世纪壁画的场景,不由感叹“文化之盛”。
2017年底,成都博物馆“现代之路——法国现当代绘画艺术展“排队观展的人群。
近几年,博物馆人气持续火热,直至今年年初,因为疫情闭馆。虽然实体场地不开放,但网上博物馆却无比火热。1月底推出各种形式的网上展、2月底博物馆开始依托淘宝平台“带货”文创、再后来笔者用来看演唱会直播的“一直播”、看美妆的“小红书”、看二次元的“B站”、还有“抖音”“快手”等直播平台都可见博物馆号入驻。对这一现象,有一些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认为是疫情期间的无奈试水,未来还会做更多的调研以确认如何在直播媒体领域发展;也有一些则持积极拥抱的态度,认为这是一种博物馆推广的方向。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直播海报
也由此引发出一系列问题,未来博物馆将如何发展?如何描述博物馆参观者的身份?观众?游客?而博物馆是本身是公共空间还是公共景点?博物馆是否需要取悦大众媒体以吸引观众?
自2019年以来,《上新了故宫》、《国宝很有戏》等依托明星流量的文博类节目愈演愈烈,甚至宣传海报上还打出了“国宝们,出道吧”,“汉代当红情感博主”等标题,这不仅让人疑惑,这是历经千年的文化瑰宝还是热热闹闹的“练习生”?
《国宝很有戏》海报
同样娱乐化的情况也发生在台北故宫,2019年台北故宫推出了几个系列的影片,涉及美学和文物赏析的观点,有一个系列是邀请不同专业领域的人讲述文物之美和对自己的启发。其中除了台湾艺术大学教授李乾朗外,还有导演魏德圣、作词人方文山、歌手萧敬腾等。
虽然每段影片只有2分钟,但信息量却巨大,李乾朗讲《溪山行旅图》中的空间关系、《清明上河图》中建筑所用界画的技法与当下电脑绘图的贯通之处。当然2分钟讲清两件国宝没有可能,只是点到即止,李乾朗最终只给出“艺术表现都有时代特征”的论点。
“具有时代特征”也适用于了评述当下媒体传播。在台北故宫该系列中虽然方文山讲《千里江山》,也讲“电音三太子”,但至少勉强可以联系。但萧敬腾的2分钟就偏青春和“好玩”了,他完全没偶像包袱地说,小时候到台北故宫可以买很多白菜、怀素的《自叙帖》有点像饶舌音乐。将《自叙帖》与饶舌比较,虽也自圆其说,但用于描述这一卷被代代传颂的书法丰碑,总有些怪怪的滋味。如果这个时代在《自叙帖》后题跋,难道写“free style”?
台北故宫博物院推出的系列短片中,萧敬腾讲述他理解的《自叙帖》。
当然,将文物以当下的方式演绎,或也是一种时代表达,这种与当下相符的轻快表达也在国外对于艺术作品的相关解读中可以看到,近日,一部每集3分钟左右的法国短片《奇趣美术馆》在国内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同样是演员演绎画中人、并借画中人之口接地气地透露艺术风格、创作背景等信息。
《奇趣美术馆》“美国式哥特”一集
比如,在解读全世界传播最广的图像《蒙娜丽莎》时,并未直接涉及文艺复兴和达芬奇,而是以一位孤独的、被迫保持微笑的、时尚女性的姿态,讲述自己希望赴宴《最后的晚餐》,但被告知自己在巴黎、晚餐地点在米兰,无法到达。此外,“蒙娜丽莎”还和其他名画中的男子用手机聊上了天,通过手机的划动,文艺复兴时代的其他作品也以诙谐的方式被普及。不过只是普及,看类似短片只是一个引子,提示记忆中有的图像,并以此为线索发现新知。不然就只是一笑了之的戏剧。
《奇趣美术馆》中的《蒙娜丽莎》,发简讯和其他名画中的男子“互撩”
文博类综艺只是起点,文物故事的时间性和在地性无法复制
难道艺术需要“流量”带吗?单纯以文化论艺术难道在当下真的难以获得广泛认知吗?
文物穿越千年而来,自带历史传承、精美工艺、文明痕迹,这足够让她们沉默千年,却熠熠生辉,她们的故事需要应该被如何讲述?
1980年,央视和日本NHK合作拍摄纪录片《丝绸之路》,虽然难以知晓在那个电视尚未普及的时代有多少受众,但是时隔40年,它的经典程度并没有因为画质的粗糙而受到影响。缘何这部纪录片无法超越?很大的原因是记录了那个国门初开的中国,以沿途的生活状况。
1980年播出的《丝绸之路》中,与摄制组一起进入黑水城的考古人员在现场考古。 1980年NHK《丝绸之路》截图
当时参与摄制的NHK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家被允许进入中国腹地进行纪录拍摄的国外媒体,两国摄制组和专家团队在1970年代末从西安出发,沿丝绸之路走向欧洲。当看到武威的马踏飞燕、张掖的大佛寺、嘉峪关的城楼等熟悉的景致40多年前的样子让人激动,而更让人吃惊的是,在敦煌一集中,在莫高窟门楼下迎接摄制团队的是常书鸿夫妇。此后,摄制团队和考古专家跟随当地向导,骑着骆驼走进沙漠探访黑水城;并动用军方人员和设备寻找楼兰古城和罗布泊,并用镜头记录下了在黑水城和楼兰古城中有限范围内的考古。这种时间性、在地性的拍摄,都是无法复制的,因为人会逝去,一些文物的状态只能尽力保持。
常书鸿夫妇在莫高窟门楼下迎接摄制组。1980年NHK《丝绸之路》截图
常书鸿面对镜头讲述敦煌壁画被如何被揭走。1980年NHK《丝绸之路》截图
25年后,央视和NHK再拍《新丝绸之路》,虽然角度也有所不同,当时的神秘所在也成为了旅游热点,但依旧经典。NHK更多把视角定位在丝绸之路新面貌,关注沿途中国百姓的生活现状,而央视更多探索历史遗迹及这些遗迹背后的故事。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11世纪绘制的15号洞窟外。2005年NHK《新丝绸之路》截图
比如在“吐鲁番:炙热的大画廊”一集中,NHK聚焦柏孜克里克千佛洞11世纪绘制的15号洞窟。这个如今空无一物的洞窟曾经顶天立地画了15幅巨大的“祈愿图”壁画,这些壁画在20世纪初被来自德、俄、英、日等国的探险者切割剥下并运回自己国家。目前克孜尔15号窟的壁画除了中国外,还收藏在五个国家的博物馆,其中运回德国的部分在二战中被严重损毁。如今只能通过幸存的部分和被毁前的照片,想象15号窟的辉煌。当然,日本团队也善于将想象现实化,在京都龙谷大学,15号窟曾经的模样被电脑复原,甚至探究壁画散落在各国的每一块曾经的位置。
15号洞窟模拟图。 2005年NHK《新丝绸之路》截图
京都龙谷大学对“祈愿图”壁画的电脑复原。2005年NHK《新丝绸之路》截图
而同样的选题在央视被称为《吐鲁番的记忆》,表达更为抒情,虽然同样聚焦千佛洞15号窟的历史,但更广泛关注于这一片热土上的多民族的融合和文化的传递交流。
《新丝绸之路》中千佛洞15号窟壁画在德国展出状态的资料图,其中大部分毁于二战炮火。2006年央视《新丝绸之路》截图
被盗取至德国的、15号窟壁画幸存部分目前收藏于柏林国立博物院印度艺术博物馆。 2006年央视《新丝绸之路》截图
文物的时间性和在地性是难以复制的,也许面对千年的古迹,每一个人所拥有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二十五年的时光,时代的发展却是难以想象的。这种变化却可以在时隔25年拍摄的同一主题的纪录片中被看到。
时隔25年,中日《丝绸之路》拍摄团队拍摄了同一家乐器制造工坊的。
这种对文物和历史的在地性讲述,还让人想到《局部3》,虽只在网络更新,但摄制组赴意大利,在普通观光客难以到达的小镇教堂,实地拍摄文艺复兴湿壁画,让人大饱眼福。虽然讲述者的观点有时偏个人化,但当那些十四、十五世纪的壁画,被投屏到电视设备上,感觉整个屋子亮了。尤其是疫情在意大利发生的当下,那些夺目的壁画也成为一种希望和祝福。
《局部3》中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湿壁画实景拍摄。
这种感染力和永恒性在综艺类的文博节目中,似乎很难做到。但综艺类文博节目也确实增加了亲和力和代入感,让公众更主动地走入博物馆。
1972年,BBC推出的电视系列片《观看之道》,约翰·伯格的同名著作《观看之道》至今被阅读,
博物馆是通往过去的门,但普通公众想要完全从中获得关于过去的知识并不容易,或许日渐亲民的文博类节目可以帮助解锁第一道门,但在此之后,还需要更多的智慧去开启新知,而不只是走过一件又一件展品,而后在朋友圈拍照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