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医疗是仁心还是买卖？

本文节选自《北野武的深夜物语》，[日] 北野武著，李汉庭译， 四川文艺出版社｜大鱼读品2020年3月出版。

医疗是仁心还是买卖？

当年，菲德尔·卡斯特罗率领革命军打倒了美国扶植的巴蒂斯塔傀儡政权，建立了一个叫作古巴的社会主义国家。古巴是岛国，面积大概是日本本州的一半，大约有一千一百万人民，人均GDP为九千五百美元，根本算不上富有，但古巴的医疗制度却先进得吓人。古巴的医院完全不收医药费，不仅不收国民的，连外国观光客的也不收，甚至高科技医疗、心脏手术都不收钱。

古巴的国民每人可分配到的医师数量是日本的三倍，而且法律规定每户人家半径一公里以内一定要有诊所，因此所有人都能公平地享受医疗的恩泽。日本人整天吵着医师荒，健保制度崩溃，难道都傻了不成？为什么贫困的古巴办得到，富有的日本办不到？

如果从医疗层面来看，问题出在第二代身上。小孩无论男女，笨的就是笨，不会因为花个几千万日元学费去念医学院就变聪明。这些笨小孩被迫学了医当上医生，就只会想着怎么过好生活，庸医自然愈来愈多。我想所有日本人都开始了解这一点。 所以，大家都拼了命地选好医生，就连看个蛀牙都东奔西跑地找好医生，因为大家知道胡乱求医一定会碰到庸医。医生本身应该也很了解这一点，肯定有数不清的医生每天晚上都烦恼不已，让自己的笨小孩接棒当医生究竟好不好？

我想说，何必烦恼？看清楚事情发展就好。如果想让小孩当医生，选老婆的时候就该想清楚了。这就像赛马配种，去研究对象的祖宗十八代，看谁可以生出最棒的医生就结婚吧。不过，我们知道孟德尔的遗传定律，不是每个小孩生下来都适合当医生。那么，要让后代接棒当医生的最好方法，应该是叫老婆拼命生小孩，选出天分最棒的一个来当医生。

可别说这种方法不人道，医生讲的是科学，而日本当医师的几乎都是世袭，这才说不过去吧？政客倒是另当别论，毕竟蠢蛋也能当政客。忽略这种不合理的状况，拼命要让自己的孩子当医师，那至少在生孩子的时候考虑一下遗传定律也好。想让小孩当医师，得有把小孩的基因改造成优秀医师的心理准备。

健保是完善的赚钱系统

有个老掉牙的成语叫作“仁心仁术”。其实，我想日本江户时代应该也有黑心医师，他们卖假药赚大钱，对贫苦病人视而不见。就算不提那么黑心的例子，大多数医师行医应该还是把赚钱看得比仁义更重要。 仁心仁术其实是场面话，既然明知道是场面话还要说下去，代表行医真的很赚钱。

对一个风烛残年的病人说：“吃这个药就会好。”

那么，无论这药多昂贵，病人的家属都会拼命去筹钱。人命关天的买卖，要多黑心就有多黑心。这种医生多了，社会就更黑暗，所以大家才要拼命高喊“仁心仁术”的场面话。就因为有这句场面话，所以只要哪里传出医生很赚钱的传闻，大家就会唾弃这个医生。以前的医生知道被唾弃就赚不到钱，才装装样子不跟穷病人收钱。好吧，这么说或许是过分了点。当然也有真正仁心仁术的医生，比方说赚不到几个钱却牺牲了妈妈和老婆，然后为日本建立起麻醉技术基础的医生。我就没听过杉田玄白或华冈青洲（两位都是江户时代的名医，华冈成功操刀史上首次全身麻醉乳癌手术）去吉原找花魁（江户风化区的高级艺妓）游乐，甚至我小时候也认识街坊有个两袖清风但医术很好的医生。

但现在为什么不需要装模作样了呢？我想应该是健保的关系。健保制度一方面号称是保护国民的健康，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确保医生收到医疗费的系统。一旦健保制度成立，就好像国家保障了医院的收入，医院的收入自然稳定。日本人知道没有比这更稳赚不赔的生意，所以把医疗转换为投资。医生们都要让自己的小孩当医生，反正笨蛋当了医生都能赚钱，谁管小孩笨不笨，送去学医就对了。我想大家就从这个时候开 始不再感谢医生，反正是做生意，不需要人家感谢还是可以赚到钱。

或许现代社会还是尊敬医生的，但究竟有多少医生是因为工作内容本身受到尊敬？大多数医生受到尊敬， 应该是因为开奔驰、住豪宅、挣钱多的关系吧！

医生怎么会这么赚钱？因为是依赖着国家的健保制度赚钱。最近的医疗水平低落正好可以证明这一点，比方说，儿科跟妇产科闹医师荒，愈来愈多偏僻的乡村没有医生，急救制度崩溃等。这些问题的原因都一样，靠健保赚不到钱，所以医生就溜了。从这一点来看，最不怕缺钱的就是老人医疗，专治老人的医院都可以轻松赚大钱。就算医疗疏忽把老人搞死了，只要说“寿终正寝”就能搞定。就算医院没病床，还是硬要让医院根本照顾不过来的老人住院，等老人死了说句：“很遗憾，老人家过世了。”就收工。家属顶多只能说“谢谢照顾”，却不可能检验尸体。医院方面只要猛开药，猛拍片子、做核磁共振什么鬼的，猛向健保请款就皆大欢喜。这种赚到翻的生意谁不想做？

可是儿科不能这样搞，小朋友的药量要减半，而且容易引起并发症，处方必须非常谨慎。再者，小朋友的病情会突然恶化，医生必须全天候待命。一旦出了事，医生立刻会被小朋友的父母骂得狗血淋头，就算没有什么医疗纠纷，还是被迫要打官司、上新闻。就算二十四小时拼命干活，公平的健保也不会有差别支付。

我想只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才会想去当儿科医师，毕竟辛苦又赚不到钱的生意注定要萧条。

减少医师收入，纳入国家公务员就好

日本少子化愈来愈严重，高龄医疗稳赚不赔，儿科和妇产科的医师则肯定愈来愈少。老派的报纸讽刺漫画可能这么画，医生们围绕着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老人家，脚底下却踩扁了小婴儿。可是这怪不得人，做赚钱的事情是人之常情。

目前，日本的医疗并不讲仁，只是一门普通行业。没有人敢叫医生不准赚钱，医生说想赚钱，我们也只能告诉他请自便。

那干脆把国立大学医学院的名额加到一百倍如何？

念医学院免费，甚至可以强迫学生住校，并供吃供住。这个环境就是要让有本事的人都能当上医生。目前，在日本想当上医生，不是天赋异禀就是家里有钱。只要把这道窄门开放给所有日本人，医生的水平就会提升。要是嫌这样栽培医生太花钱，那就拿那些浪费掉的税金来补吧！医生多了，每个医生的收入就可以降低。从国立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医生全都是国家公务员，然后大量开设国立的医院、诊所来安置这些医生。既然医生是国家公务员，就可以按照每个人的特色与医院的需求来决定要去哪家医院的哪一科。我不清楚现在日本有多少乡村没有诊所，不过只要成立一个国营医院体系就能全部搞定。

至于薪水，比普通公务员稍微多一点就好。这样一来，没有人会为了高收入而抢着当医生，而会有愈来愈多的年轻人为了行医、为了奉献、为了更正当的理由而当医生。还可以参考像职业棒球的自由球员制度一样，在国立医院工作个十几、二十年之后就成为自由医师，可以前往私立医院任职，也可以自立门户，保障技术精湛的公务员可以开创事业第二春。 这个制度一成立，私立医院要是没有很优秀的医师肯定活不下去。当医院数量暴增，竞争激烈，三流医生就会被迅速淘汰。在病人评价与医术评价的要求之下，只有好医生才能生存。这可以解决医师荒，又能提升医师水平。还有更好的点子吗？

这么做的问题在于要消耗多少税金。我随便想想，其实也不用花多少。我不清楚现在全日本有多少医师，总共有多少营业额，只要从里面抽个几成就得了。我看抽个一半应该可以充分支撑这样的医疗体系，毕竟所有国立医院的医师都是公务员，不会跑去盖豪宅、买游艇，这些钱都可以花在教育和充实医疗设备上。

我想医师协会也会举双手赞成，因为这样一来日本的医疗水平一定会提高。

医生们就算撕破嘴也不敢讲医疗水平会因此降低，因为当医生必须通过严格的国家考试，不管国立大学医学院的名额增加多少，考试都不会变简单。既然目前闹医师荒，增加医生有什么好抱怨的？一定也没人敢说医师的生存权受到侵犯，因为说生存权被侵犯的医生，等于承认自己是“吃”病人过活。就算仁心仁术不存在了，日本医生应该也还没堕落到这个地步吧？现在一直有医疗人球（注：“医疗人球”，被踢来踢去的转诊病人，指急病、危重病人不断地转院）在转院期间死亡，医院又一直缺病床，那当然只好增加医生的数量。目前的制度没办法增加，就只好将医生变成国家公务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