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期间,作家们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重新展开文学生活。
4月11日,作家邵丽、李修文、徐则臣、弋舟、张楚、陈崇正、卢德坤、王姝蕲、林培源、崔曼莉、张莉来到腾讯线上会议室,就中国短篇小说的“调性”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作家邓一光、李宏伟、张怡微、张柠、张惠雯、班宇、李唐也发来了视频录播。当晚约有14多万读者云上观看了这场聚会。
作家们云聚会
今年2月,由文学批评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选编的《我亦逢场作戏人: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正式出版。小说集收录了迟子建《炖马靴》、邓一光《风很大》、邵丽《天台上的父亲》、李修文《我亦逢场作戏人》、徐则臣《青城》、弋舟《核桃树下的金银花》、李宏伟《沙鲸》、张楚《金鸡》、宁肯《火车》、张柠《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来一趟》、张惠雯《雪从南方来》、双雪涛《起夜》、张怡微《缕缕金》、陈崇正《念彼观音力》、卢德坤《逛超市学》、班宇《猛禽》、王姝蕲《比特圈》、董夏青青《在阿吾斯奇》、李唐《替代者》、林培源《诞生》这20部短篇小说作品。
在张莉看来,这些作品未必是2019年度最优秀的,但它们是2019年度短篇小说作品中最别具魅力与调性的。
“最理想的短篇小说里必有迷人的新异性,这种新异不单单指小说内容的新异,也包括了小说调性的新与异。”她表示,“很难用术语表达何为小说调性,它与作家的语言方式有关,比如使用白话还是文言文,这代表了作家及人物价值观的取向,但就整体而言,小说调性的建立恐怕更多与语词的选择、使用、配比,语句的长短节奏,作品的整体氛围相关。不同小说调性里,藏着作家对世界、情感及人世的不同理解。”
何为小说“调性”?
在这次的选编标准里,有一个词,叫“新异性”。
“在我的理解中,新异,就是 ‘新奇+异质’,但如果将这种 ‘新异’扩大开来看,它不过是构成 ‘调性’的一个方面,因为新异会让我们想起 ‘陌生化’——这是形式主义发明出来的一个术语。”林培源说,“小说要有调性,一定是提供了某种 ‘陌生化’的效果,使得小说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气息和味道,这是属于作家个人的,别人无法取代的。”
他表示,“陌生化”作为一种小说的手段和效果,取决于很多因素,可以是语言、形式、结构、技巧,甚至故事。陌生化就是将读者从日常的认知、思维和阅读习惯中解放出来,告诉他们,小说也可以换个方式写。
“比如卡夫卡在《变形记》里将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一只甲虫,由此开启了全新的小说世界,但如果仔细阅读《变形记》,就会发现,这种荒诞的调性,是依靠真实可感的细节建立起来的。而且值得玩味的是,我们印象中,这篇小说是一个第三人称视角的叙事,直到主人公死去之后,小说悄悄地换了一个视角。开始时写到主人公的父亲母亲,都是用 ‘爸爸妈妈’,后来就直接称呼 ‘萨姆沙先生、萨姆沙太太’,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讲故事的人,并不是一直隐身的。”
此外,林培源提及短篇小说的“调性”还有一个地域性的问题,比如方言的使用、某种地方风情在小说中的渗透。“总之,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融入其中的情感却必须是真实的自然的,只有真实自然才能打动人。”
徐则臣认为,判断一个作家的“调性”要考虑三个方面:所操持的文体自身的规定性、作品呈现出的风格与作家内在的气质。
他说:“调性首先要文体上要协调。我们对短篇小说这一文体有一个基本判断,从篇幅、节奏、密度等因素去判断它是不是短篇小说,能否区别于中、长篇小说;其次,是作品呈现出的风格,有着作家鲜明独特的修辞风格;第三,是作家本人的特性与气质。一个作家不可能一辈子都用假嗓子说话,文终须如其人。三者结合,三位一体之后,呈现出的也许就是一个作家的调性。”
优秀短篇的“调性”多种多样
陈崇正笑言,“调性”一词让他想到一个导演朋友,这位朋友经常用这个词讨论所有情景。比如别人问他舞台效果怎么样,他说调性不对;问他某个演员的表演怎么样,他说调性不错;问他剧本如何,他说这里头的调性还得改改。
“其实回头一看,如果将他这个人视为一部作品,他对 ‘调性’这个词的使用,也正是作品的调性所在。一个作家的创作也是一样,你怎么思考问题,你怎么回答这个世界的提问,就会出现什么样的调性。”
在他看来,优秀短篇小说的调性一定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应该有包浆,技巧内藏,让它圆熟,可触摸,语言非常克制,整个叙事非常经济而扎实,有的则充满了明目张胆的叙事圈套,有一种刺眼的光辉和锋芒,充满对固有叙事模式的挑战。
“我非常喜欢逛寺院,与大佛相比,我喜欢看十八罗汉,喜欢欣赏他们的神情和动作。小说有长篇和短篇,在我看来,长篇应该是如来佛祖或者千手观音,而短篇小说就应该是罗汉,像罗汉那样精致、灵动、欢腾、安静、务实、紧凑,总之丰富各异而又非常有表现力。优秀的短篇小说,应该是可以像罗汉一样平等地摆放在一起,无论是轮着棒子还是手结定印,都能达到一种动态的平衡。”陈崇正说。
张楚认为,此次入选的这些小说在文本上都进行了一些有益的探索,也对世界的新旧变化进行了一些反思。“还有一些小说,也在用它们独特的清晰的声音,为我们呈现短篇小说的那种骆驼穿过针眼的不可思议和巨大魅力。”
“二十个短篇选进一个集子,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内在的标准。我们都如此不同,但肯定也有某种内在的共性。”弋舟表示,看了这部小说集,自己也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对文学的信心,“文学依然可以提供巨大的支撑力。”
《我亦逢场作戏人: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
作家如何形成自己的调性?
“调性与作家的阅历、识见、心性,偏好的美学方向有关,也与身处的时代有关。”卢德坤说,“它确实是个很难定义的东西。我们知道,文无定法。调性统一了就没意思了。”
在另一方面,卢德坤认为写作者可以在心中设立一个自我认可的标准。“我相信很多作家会感觉到这样一个标准。随着见识的深入,这个标准也可能会变化。但不管怎么变化,主要还是跟文学自身,跟求真这两件事有关。如果有一种确信了,有一个比较坚实的内核了,那就坚持它,调性没准就这样发展出来了。这是理想状态,我还没达到,但我挺向往的。”
王姝蕲的《比特圈》是以比特币为题材的小说,但这篇故事实际上写的还是人。她表示:“它是互联网时代的一个 ‘新异’题材,但在这个题材中,我希望呈现的不是它与寻常生活的 ‘异’,而是希望呈现它们的 ‘同’。这个 ‘同’在于,无论什么甚嚣尘上的新技术、新思想、新生活。剥开表壳,藏在里面的终究是人与人的关系。”
邵丽最近一直在琢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问题,连续写了几个中短篇,也想通过表达这种思考,形成自己的调性。
“中国文化的亲亲之道,只构成尊卑有序的社会关系,而这种关系,只是一种服从和敬畏,而不是真正的理解、宽容和爱。”她坦言道,自己在写《天台上的父亲》时,就是出于对父母和子女亘古不变的相爱相杀的困惑,“很多时候我们对亲人造成的伤害,往往是出于所谓的爱,而不是理解。以爱之名就可以包办代替,相互之间到底有多少沟通和理解?我觉得从历史文化习俗和习惯的包袱里面思考人与人的关系,可以翻检出很多东西,把这些东西梳拢清楚,并艺术地表达出来,大约这就是小说的一种调性。”
她还特别提到了巴金先生的一句话——“我写作不是因为我有才华,而是因为我有感情。”
“人类的感情是共鸣的。带着感情创作出的作品,它的调性才有可能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和阅读需要。”邵丽如是说。
当问题像命运一样到来,写作帮我们作出选择
这部小说集的书名,选用了李修文《我亦逢场作戏人》的小说名。亦有读者对此表示困惑与好奇。
“《我亦逢场作戏人》并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那种做戏人,小说写了一个有故事的生活中的普通人,但他有令人感慨的担当。”张莉回应,“选用这题目做书名,首先是它有短篇小说艺术追求的新异,有中国小说气质;而且,它有文体形式的含混,有人说是小说,有人说是散文;同时也有对普天下最普通人的同情之义。如果人生如戏,我们都是戏中人吧,但此做戏非彼做戏,不能从字面理解,小说有一种无奈和在重压环境之下的追求和力量感。”
李修文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这几年,他一直着迷于将“中国人何以为中国人”的声音引入到今天的生活和自己的文本中。
“这个声音,首先是调门。所以,每次找到那个独特的声音总是最重要的。然而这个声音的重建,既是对传统的延续,也是对传统的重构。于我而言,调性之所以重要,就是能帮我具体地分辨和亲近那些有着各异声音的个人,并且最终感受到这个时代内部涌动的人格力量。”
他说:“许多时候,我们写作的心路不是方法论的问题,不是纯粹的美学问题,是我们作为写作者深入这个世界的深度和难度。当问题像命运一样到来的时候,写作帮我们作出选择,我们也由此有了自己的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