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卡尔维诺的《马可瓦尔多》由译林出版社首次推出简体中文版。“一年四季轮回,一季一个故事”,该书创作于卡尔维诺创作生涯的过渡期。从这个时期开始,卡尔维诺把早期对政治的关注转移到了城市生活中,从而塑造了马可瓦尔多这样一个有着诗人气质的小人物形象。
《马可瓦尔多》
4月22日,小说家朱琺以及书评人黑伞做客“跳岛FM”第四期,从《马可瓦尔多》聊到城市生活的精神困境、卡尔维诺追求轻盈的美学观以及他对中国的影响。
卡尔维诺
从“马可瓦尔多”看城市生活中的精神困境
在《马可瓦尔多》之前,卡尔维诺已经完成了非常有影响的《意大利童话》,整理了200篇意大利民间故事,还有很受欢迎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在《马可瓦尔多》之后,他又有了《看不见的城市》《寒冬夜行人》等代表作。
在朱琺看来,《马可瓦尔多》在结构上已能隐约体现卡尔维诺的特征。书里有20篇短篇故事,但与一般短篇小说集不同的是,它不单纯是短篇集合,而是呈现出“一部完整的书”的状态。“书里写到了马可瓦尔多在城市中的种种奇遇。它的可读性很强,展现出各种与现实贴近的一面,又有神奇的另一面。这就展现出卡尔维诺作为一个卓越小说家的才能。”
在故事里,马可瓦尔多有着一双不是很适合城市生活的眼睛:标志牌、红绿灯、橱窗、霓虹灯、宣传画,那些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吸引人注意力的东西从来留不住马可瓦尔多的目光。然而,树枝上一片发黄的树叶,缠在瓦片上的一根羽毛,却从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朱琺
“我们可以从这个故事里看到一个平民眼中的城市空间。”朱琺说,二战之后,意大利作为一个战败国,经历了种种创伤,正慢慢复苏。此时一个偏社会底层的、缺乏资源的、勉强栖息于城市中的人,他可能原本有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空间,但现在只能居住在一个很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甚至生病了也没有时间和费用去治,不得不求助于一些所谓的偏方。
“二战之后,这种城市化的生活是大趋势。对于城市的理解和感受,至少在20世纪的文学作品中,是一个绕不开的一个主流。谁能把人在城市生活中的这种精神状态和生存状态诠释得生动了,就是一种文学上的成功。我觉得卡尔维诺诠释得很好。”黑伞举例故事中的一处细节:马可瓦尔多一定要到公园的长凳上去睡觉,因为他想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树叶和天空,他想在自然的包围下进入梦乡。
“然而,一会有修路的嘈杂声,一会有远处的红绿灯闪烁。他想睡也睡不着,他在听觉、视觉等各种感受力上都受到了城市生活的包围和困扰。这个故事恰恰是为了表达城市生活的逼仄感,我们在城市生活中无处逃脱。”
黑伞说,卡尔维诺经常会以一种例外的、荒诞的情景,去切入看似现实的小说叙事中,目的是希望揭示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他通过表达一种戏谑、荒诞、轻盈,把他一直追求的自由表现出来。”
从《马可瓦尔多》看卡尔维诺追求轻盈的美学观
朱琺认为,卡尔维诺在《马可瓦尔多》中不是要表现现实主义的残酷,而是把它诉诸一种更轻盈的状态。“正如他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重点表述的轻盈,从现实生活中漂浮其上的,但是这种漂浮其上又不是无根的、飘渺的、含混的,或者说是篡改的。套用一个我们现在的术语来说,这是一种例外状态。这种例外状态是卡尔维诺这位小说家赋予它的,而不是原有的文学谱系所赋予它的。以前很少有主流文学这样来表述。”
黑伞表示,这样的“轻盈美学观”其实和卡尔维诺在风格上、美学上的追求有关:“他处理城市题材不像中国作家。《马可瓦尔多》适当地回避那些尖锐的矛盾。在非常适当的情况下,它让自己起飞,脱离它的现实,但是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回到现实中。”
黑伞
“他作品中的荒诞感也是从这个地方来的。这种荒诞性往往是后置的,你读完小说之后才感觉到荒诞,而不是你边读边感觉到荒诞。你在读的时候不能感觉到有一种和文本的距离感、冲突感,你在读的时候要非常酣畅淋漓,他在写的时候也非常酣畅淋漓。在这种酣畅淋漓中,作者和读者相遇了,达到了某种共识。”黑伞说。
朱琺还补充道,卡尔维诺的“轻”不等于完全否定“重”。“从他的人生,包括他的创作生涯中,我们可以看得到这种轨迹。”
在他看来,《马可瓦尔多》文本中隐约闪现的现实本身确实是很沉重的。“比如马可瓦尔多一家人去超市,他们买不起东西,就跟着别人一起把东西放到购物车里面过把瘾。你可以发现这是一种泪中带笑的状态,卡尔维诺没有渲染痛苦和贫乏,而是把它诉诸于一种有更大空间的上升感。”
“因此,卡尔维诺最初吸引我的地方就是他的那种非现实性,一种轻盈的状态。你可以发现他对现实的处理方式固然有一些现代性的因素,但是它所展现出来的奇幻感,带来了一种例外的感受。”
卡尔维诺在中国的迷人之处
朱琺与黑伞还聊到了卡尔维诺在中国的接受史。朱琺说,早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卡尔维诺作为一个进步作家,他的书已经被翻译进来了。“《把大炮带回家去的兵士》是一个比较偏现实主义的、反映游击队生活的作品。他去世后,慢慢被中国借鉴和吸收是他的这种非现实性因素。”
在黑伞眼里,国内学习卡尔维诺学得最好的就是王小波。“我看《革命时期的爱情》就感觉特别明显。看的时候,你不会觉得他是有意设计脱离现实的,你觉得他写得挺现实的,但是仔细想想又不对,他好像写得又不现实。读者本身会产生一种矛盾感,这是很刺激的。”
朱琺认为,“因为王小波对卡尔维诺的这样一种强调,以及后来我们陆陆续续地接触到他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意大利童话》,卡尔维诺一种迷人的气质就呈现出来了。那么在此基础之上,我们对卡尔维诺的认知就更加符号化。按照卡尔维诺自己的说法,大部分的作家是火焰似的蓬勃的,但他是一个晶体式的冷峻的存在。这个状况实际上恰恰是在《马可瓦尔多》这本书于1963年出版后,1964年他和妻子结婚,两个人住在法国,接触到法国符号学家和结构主义者,因此后来小说的表达方式可能会产生一些变化。”
黑伞认同道:“此后卡尔维诺作品的结构感可能更强,观念化会更明显。把他的故事作为一个能指,把他想要表达的观念作为一个所指。叙事是有温度的,人在阅读过程中会有直观感性的认识。卡尔维诺是比较温暖的,他有一种气息会让人迷恋。”
“按照我们中国人的术语来说,在卡尔维诺晚期的作品中,他有一种人书俱老的那样一种感觉。他晚期的作品是更有骨感的,而早期的作品也许更有肉感一点。《马可瓦尔多》在这当中,属于骨肉匀称的那种感觉。”朱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