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众眼中,技术一定会带来“进步”。据说人类创新会带来越来越好的机会,让生活更轻松,压力更小。无数的广告将技术吹捧成引领美好生活的关键。但我们日常生活的现实是这样吗?
大多数现代人的生活都不是无忧无虑的,他们遭遇混乱、污染、疏离和社会反常。事实上,正如社会学家埃米尔·杜尔海姆(Emile Durkheim,1848—1917)所注意到的,现代工业化国家极大地遭受着自杀、犯罪、离婚、破产和成瘾这类弊病的烦扰。技术为我们带来了许多的欢愉,但也用现代神话的压力诅咒了我们。
钢铁侠的另一自我托尼·史塔克十分清楚,技术是一把双刃剑。他为美国政府制造军用技术,成了敌人的目标,由此被敌人绑架,胸部严重受伤。事实上,史塔克创造钢铁侠不只是为了寻求世界和平,而且是为了保护他受伤的心脏,维持他的性命。然而创造钢铁侠的结果也有两面性,因为史塔克的盔甲在解决问题的同时,也创造了新的问题和依赖。不仅如此,史塔克自己也时常为个人和情感问题而严重受挫,还有酗酒和抑郁的困扰。
电影《钢铁侠》剧照
哲学家亚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认为,存在本身的问题是如此之大,连简单地相信技术进步或浪漫的过去都是不可能的。现存问题的解决办法会制造新的问题,那些问题常常在意料之外,比起初的问题更严重,让过去与现在和未来一样充满了挣扎与缺陷。叔本华嘲讽地抨击自己那个时代流行的乐观主义,为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和索伦·阿拜·祁克果(S?ren Kierkegaard,1813—1855)这样特立独行的哲学家提供了灵感,他们同样拒绝接受进步与倒退的哲学。(叔本华也深刻影响了杜尔海姆的社会学。)到了二十世纪,这种讨论存在固有问题的哲学有了名字:存在主义。
接受缺陷
进步的概念有一个关键元素,就是人的可完美性。这在宗教中常常以“救赎”或“启蒙”的形式展现。用世俗的话说,有时候完美是靠战胜迷信和保持自我责任感来实现的。
十九世纪的悲观主义者认为,不管通过上帝还是通过理智思考,人性永远不可能达到完美,因为人类从根本上永久地存在缺陷。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由一种盲目而不可避免、没有目的的力量驱动的,他将这种力量称为“意志”。同样,人类一直为贪得无厌的欲望所困扰。转瞬即逝的欲望一旦满足,立刻就会有别的欲望代替,将所有人类置于一种永久的沮丧状态中。因此,一种需求或问题只会被另一个所代替,没有什么得到解决,我们永远困在无穷无尽的痛苦问题中。叔本华写道:
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所以也就是出于缺乏,所以也就是出于痛苦。这一欲求一经满足也就完了;可是一面有一个愿望得到满足,另一面至少就有十个得不到满足。再说,欲望是经久不息的,需求可以至于无穷。而所得满足却是时间很短的,分量也扣得很紧。何况这种最后的满足本身甚至也是假的,事实上这个满足了的愿望立即又让位于一个新的愿望;前者是一个已认识到了的错误,后者还是一个没认识到的错误。在欲求已经获得的对象中,没有一个能够提供持久的、不再衰退的满足,而是这种获得的对象永远只是像丢给乞丐的施舍一样,今天维系了乞丐的生命以便在明天又延长他的痛苦。
对叔本华来说,唯一解放的人是那些苦行僧,他们意识到存在的虚无性,于是转向内心,从而“否定意志”。通过单纯简朴的生活,这些智者认识到追求欢愉的空虚;通过抑制自己的欲望,他们也抑制了自己的苦难。而由于暂时满足欲望只会制造更多欲望,叔本华相信比起徒然地追求欢愉,过一种相对而言没有痛苦的生活更好。
正是由于如此清醒地认识到存在的悲剧性,祁克果才认为我们能去除幻象,真正自由地活着。生活或许残忍而不公,好人经常遭遇坏事,坏人身上也会发生好事。尽管如此,正是从这种不安全的状态中,我们才能培养一种目标感,不为在这不公的世界上徒劳地寻求正义所束缚。讽刺的是,只有意识到自己身陷束缚,你才能获得自由。
尼采同样认为人类的状态有着悲剧性的缺陷。大多数人都是墨守成规的可悲傻瓜,注定碌碌无为。唯一的希望在那些敢于强盛和伟大的“超人”(übermensch)身上。但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中,即便那样鼓舞人心的英雄也是有缺陷的。超人的最终结局是死亡。对尼采——还有乔恩·邦·乔维(Jon Bon Jovi)——都认为最英勇的行为便是在“荣光中”逝去,面对世界和它恐怖的矛盾。
由此,对十九世纪的悲观主义者来说,即便是英雄也值得同情。真正的英雄并不是一个通过遵从纪律克服了自身弱点的完美人类(因为这种壮举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古怪之人,勇敢地接受了自身与世界令人痛苦的缺陷。听着很像托尼·史塔克吧?钢铁侠不像近乎完美的超人,或者畏惧自身邪魔、不断斗争以克服它们(来达到完美)的蝙蝠侠,他是一个学会了在不完美状态中生活的反英雄。
有缺陷的英雄
不同于更传统的英雄,钢铁侠充满了性格缺陷。比如他沉溺女色而且酗酒。他发家致富的方式很有争议,因为他的财富很大一部分是销售军火给军方而获取的。即便在他想做好人的时候,他也远远比不上圣徒的高度,常常无意间伤害好人,有时还帮助了坏人。确实,机智善变的小罗伯特·唐尼在好莱坞电影中活灵活现地扮演了托尼·史塔克,这位演员本身也是一位康复的瘾君子。
就像所有好的存在主义英雄一样,史塔克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受伤的心。身穿钢铁侠盔甲的他看似无敌,然而在那令人生畏的金属壳之下,他的身体和情感都饱经风霜。他的心脏受过重伤,不得不经常维修保养,让知道他秘密的敌人很容易攻击他。然而他的感情生涯也坎坷不平:他的恋爱关系常出故障,功能失调,比如他与贝瑟尼·凯布(Bethany Cabe)与滕川留美子动荡的恋情;他的友谊也紧张不安,比如他与美国队长和“罗迪”詹姆斯·罗德斯时断时续的搭档关系。就连他相对健康的长期关系也充满了模棱两可、悬而未决的焦虑,比如他与私人秘书“小辣椒”波兹和私人司机哈皮·霍根的关系。
事实上,史塔克企图表现得战无不胜,不过是对他弱点的过度补偿罢了。他猖狂地玩弄女人,实际却是想挽救自己的男子气概,生怕自己在科学的压力下失去发明家的角色,或是在大型企业的威胁下失去史塔克企业总裁的身份。玩弄女性也可以反映害怕去爱的受伤个性。他与许多超级英雄一样,年幼的时候便父母双亡(死于车祸),情感上习惯了孤独。正如电影和漫画都表现的那样,他畏惧与“真爱”“小辣椒”波兹的亲密关系,由此避免在任何关系中展现脆弱。
要是对史塔克脆弱的情感还有疑惑,只需在故事“瓶中魔鬼”中进一步观察他与酗酒的痛苦斗争即可。他利用酒精逃避他父母的悲剧回忆,摆出一副鲁莽自大的样子掩饰自己的不安。斯坦顿·皮尔(Stanton Peele)强调,酗酒者和其他成瘾者很大程度上是自我治疗创伤的受害者,错误地利用那些物质以避免面对痛苦。性、赌博、软性毒品和酒精常常被“妖魔化”,被认为是成瘾的罪魁祸首,然而实际上根源却在于创伤性经历没有解决所带来的痛苦。根本而言,魔鬼并不在酒瓶中,而在成瘾者身上。
我们知道,钢铁侠的传奇故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道德剧。史塔克在他超级英雄角色的意义中挣扎。起初,他为自己武器开发商的身份而骄傲,认为自己保护了美国。后来,他甚至做了国防部长,想保证自己的武器合适地运用。然而其他时候,他的自尊心也会受到伤害,比如美国政府宣称钢铁侠危害社会时。因此,他最初爱国的自豪感被许多问题复杂化了,比如美国的敌人获取他的技术,面对越南战争和其他外国战争的复杂性,尤其是他对制造武器这种行为本身的怀疑。当他质疑用超级英雄来解决社会问题的逻辑的时候,甚至好几次让钢铁侠“退休”过。有一次,他的宿敌间谍大师(偷窃了史塔克的钢铁侠技术)企图利用史塔克对钢铁侠的矛盾态度,让整个超级英雄团体退休。
地狱之路
天哪,就连史塔克良好的意图也常常造成悲剧性后果,就像漫威“内战”过后的美国队长之死。史塔克只能尽量利用这个混乱而难以预知的世界。叔本华曾经说过,每个自愿行为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事实上,地狱之路正是由良好意图铺就的。
我们的意识形态和政策难免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我们的发明也一样。根据叔本华、祁克果和尼采这样的悲观主义哲学家的观点,当代理论家专门关注了技术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后果。当代社会评论家不注重生活的混乱与人性的缺陷,而是以存在主义的世界观为出发点,评估科技的社会和道德影响。
到了二十世纪,哲学家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将十九世纪悲观主义的传统命名为“存在主义”,这种世界观既表达了宇宙的固有混乱性,又肯定人们可以自觉地经营它。 虽然存在主义者否认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所提倡的“人的完美”,他们却依旧视自己为文艺复兴时期起“人文主义”传统的继承者。如果人们不可避免不完美,他们依然能够充分利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事实上,萨特甚至用“谨慎乐观”来宣扬存在主义,因为它宣称人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超越自身的环境和经历。
正是通过这一视角,二十世纪诸如卡尔·雅思贝尔斯(Karl Jaspers)、马丁·海德格尔、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沃尔特·瓮(Walter Ong)和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这样的学者提出了强调技术“双刃剑”性质的理论。他们认为,每种技术都同时“给予和夺取”。不管我们的意图有多好,一切技术都依旧有副作用;就算我们的意图不良,即便最具破坏性的发明也能被改造成好技术。科技似乎丰富了我们的生活,却必然让其变得乏味;科技把我们从过往的依赖中解放出来,却创造了新的依赖。科技的这种“双刃剑”性质一直以来都是《钢铁侠》的主题,我们接下来会讨论。
钢铁侠盔甲是隐喻
钢铁侠盔甲隐喻了技术本身,它解决了问题,却也创造了新问题。每当钢铁侠似乎“成功了”的时候,他就会被迫面对自己作为的意外后果。举个例子,在1963年《悬疑故事》第39期钢铁侠的起源故事中,制造军事武器让史塔克富有而出名,得以享受无忧无虑的花花公子生活;然而他制造的武器却落入了敌人之手,让他受了致命伤害。
电影《钢铁侠》剧照
为敌人所捕获和囚禁后,史塔克在狱友何寅森的帮助下发明了一块磁力胸甲,吸附弹片远离他受伤的心脏,从而救了自己。不幸的是,胸甲必须每年充电,这在他回到史塔克企业后,给他的职业生涯和爱情生活都造成了严重破坏。寅森是一位获得过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他也秘密地帮助史塔克制造了钢铁侠盔甲,帮助他逃脱于捉拿者。但是,天哪,尽管史塔克企图救他,寅森还是死了。而且如我们所知,那身盔甲必须反复修改和重制,解决史塔克遇到的新问题。
这些技术问题又因为“神经机械”技术独特的优势和问题而变得更为复杂,那种技术以貌似天衣无缝,本质上却很有问题的方式与人体组织连接在一起。史塔克不可避免地发现自己与自己的技术融为一体,他越来越依赖钢铁侠盔甲。他的军事武器本质上已经“成为”他,让他不得不全力对付自己身体内的技术,同时对付身外的技术和官僚结构。
这种“连线”的过程是会有大问题的。举个例子,史塔克发现钢铁侠盔甲的电子界面正让他的神经系统退化。不仅如此,他的一位不稳定的前情人伤到了他的脊柱,让他瘫痪了。然后史塔克就用人工模拟重建了他的神经系统,而罗德斯则接手了钢铁侠的职责。即使在史塔克重新做起钢铁侠之后,他也得经常维护和修复他的人工神经系统。那么盔甲感激他的努力吗?不,先生。之后,钢铁侠盔甲还有了意识,想要控制史塔克,甚至杀了他。
像钢铁侠一样,我们创新技术,把我们从体力劳动的问题中解放出来,但那些技术会不可避免地创造独特的问题,比如技术社会里充满的污染、心理压力和官僚主义的冷漠。即便我们发觉新问题比旧问题更加糟糕,也为时已晚。潘多拉魔盒已打开,我们必须面对新的环境问题,别无他法。
许多次,史塔克都想重新开始,却发现无法逃避自己的过去。他开始质疑军事升级的逻辑,却发现必须解决自己帮助创造的局面。我们上面也看到,他甚至好几次想让钢铁侠彻底退休。然而发现钢铁侠技术为敌人利用后,史塔克必须用他的盔甲与其抗衡,由此不得不找出那些靠钢铁侠技术发展起来的反派并摧毁他们。举个例子,他的商业竞争对手贾斯丁·汉默就用钢铁侠技术来对付他,创造了钢铁系反派来攻击他。不管史塔克多么希望——技术社会中其余的人也一样——他都再也无法“回去”了。
弗兰肯-史塔克
正如霍尔和麦克卢汉这样的存在主义者和媒体理论家所言,我们成为自己的延伸,同时技术也成为我们的延伸。我们与我们使用的物品无缝地、控制性地联系在一起。我们使用工具,工具也使用我们,想想你和你手机的关系就能明白。在改造环境时,我们也不知不觉地改造了自己。因此,就像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中的悲剧怪物,我们被迫面对自己的发明无心造成的结果:不仅改变了环境,也改变了我们。
钢铁侠不像超人或蝙蝠侠,不是一位追求绝对完美和终极正义的理想化超级英雄,而是一位尽力利用不完美境况的悲剧性超级英雄。史塔克选择成为钢铁侠不是出于为世界除恶的无私愿望;相反,他最初创造盔甲只是为了逃脱囚禁者,保证自己的生存。之后他才决定利用盔甲造福人类。而当他随后质疑美国政府和其他超级英雄时,情况更加混乱了。
史塔克这个花花公子酗酒者成为超级英雄,只是因为他拥有惊人的盔甲和超强的智力,但除此之外,无论好坏,他都是一个普通人。他有时无私,有时自大。有时候,他质疑自己的决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他大部分友谊和爱情都很不稳定,难以预料。除了波兹和霍根这两位忠实的支持者,他谁也不完全信任;虽然他信任这两人,波兹和霍根却常常质疑他。连他的好伙伴罗德斯也常常让他失望,与史塔克让他失望一样频繁。他与凯布和留美子的恋情也是无可救药地不正常。简而言之,史塔克一团糟。
正如叔本华会注意到的,史塔克的每个欲望,一旦暂时满足,就会创造一批亟待实现的新愿望。他无法满足的“意志”是持久痛苦的源泉,表现在酒瘾和性瘾上。正如二十世纪的存在主义者所注意到的,技术本身完全不能让我们对现在或将来持天真的乐观态度。正如存在主义媒体理论家述说的,我们已经成了人类技术的延伸,我们必须面对它的后果,而下一代人也将面对未来技术设备的后果。
从这种意义上看,我们都是“弗兰肯史塔克”,被迫面对自己技术造成的意想不到后果。我们的钢铁侠盔甲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隐形的,对我们的限制却丝毫没有减少。每次我们关掉闹钟,查看手表,用手机接电话,听iPod或(像我在写这章时一样)盯着我们的笔记本电脑,我们都不只在“使用工具”,也在窥探我们所成为的。而我们所成为的虽然常常很有意思,却并不总是美丽的!
《<钢铁侠>与哲学:面对史塔克现实》,[美]马克·D.怀特 主编,朱笑昀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