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我们通常关注凶杀案、关心扑朔迷离的案情,谁会注意到对私家侦探马洛的一段细节描写:“我匆匆在浴室洗漱一番,回来的时候计时器的铃声正好响起。我关了火,把咖啡壶放在桌面的一块草垫上。”比这更让容易让人忽略的还有作者的说明文字:“我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呢?因为紧张的气氛使得每一件小事都像表演,像一个明显又重要的动作。那是极为敏感的一刻,你所有不自觉的动作无论多么熟悉,多么习惯,都成为意志之下彼此分离的举止。你就像一个患了小儿麻痹之后学会走路的人。没有一件事是顺理成章的,绝对没有。”
忽略这些并不影响我们对小说故事的把握,当然、当然,我们读小说,常常就是读个故事,不太注意小说和故事的区别。只要故事引人入胜,不在乎语言,不在乎细节,不在乎文学溢出故事的内容。但是有人替我们在乎,而且牢牢盯住文学的这些“机关”,通过解析这些文学“机关”,由故事进入文学,领会只有文学才能透露出的讯息,通过文学理解人类行为、情感逻辑和周遭世界。
李伟长《人世间多是辜负》
《人世间多是辜负》这部文学评论集就是带着读者探索文学的诸多“机关”,打开一部部文学作品,指出这些文学“机关”,打捞起易被忽略的节点,入情入理的分析和解释,或以我们未曾想到的视角进入作品,领会作品透露出来的讯息。在《钱德勒:与君此别,虽生犹死》一文中,作者惊叹上述细节和说明文字:“神一般的叙述者开口在言说。”“魔术手一般将瞬间拉成了漫长。”为什么如此细腻地描写马洛的行为?什么样的细节允许被作品无限地重视?“只有在紧张的情况下,时间会变得漫长,细节会得以充分展示,特别是在紧张情况下人的动作会变形,原本自觉的动作被赋予了不自觉的动机。”“让动作和发出动作的人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以往的习惯在意志之下变得分离后,即便像往常一样行事,也变得不太自然。这就是表演的秘密。”
如果我们记得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可以向本书作者学习,惊叹其中的细节:警报拉响,被困在电车里的人们,出奇的安静,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因为紧张,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一位先生手里拎着一包熏鱼,“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纸口袋与他的西装裤子维持两寸远的距离。”那“两寸远的距离”就是他要守护的“防线”。透过这样的细节,我们才能看到紧张状态下人们的情绪、感知和行为,而不仅仅是听一个故事。这些充满张力的细节,就是文学的“机关”,感知这些细节,读者知道自己与故事中的人物相关,那不仅仅是一个他人的故事,那是与我们有关的故事。紧张时刻,没有一件事情是顺理成章的,日常的行为都如表演一般地张目,“洗漱”、“煮咖啡”、“阅读”,需要人们有意识地完成。“那意味着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们如何去分辨表演和真实的界限。这才是文学的事情。表演的意义正在于将无意识的日常变成有意识,有意识地去生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行为,其背后是波涛汹涌的现实,进退维谷的生活,作家捕捉到这一瞬间,点亮这一瞬间,唤起鲜活的生命感知和广阔的意义,这是只有文学才能透露出讯息。
文学是用日常语言构筑的艺术,语言是文学的重要“机关”,评论家自然不能放过对作品语言的揣摩。《温特森:人世间多是辜负》一文,引述分析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小说《写在身体上》中滚烫的情话,“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经由温特森的妙笔,腐朽化作神奇,不仅此景意味深长,连附着在故事上的余味,也比故事本身要动人。”文森特的语言之花绽放,但是如果没有评价家指点,我们也就读过略过了“她闻起来像把枪”。跟着有经验的人去旅行,经他一指,我们才能看到某种风景。好的文学评论家就像作品的导游,指出作品的美妙之处,还能告知何以如此。
《御弟哥哥,还不来占凤乘鸾?》一文,是对《西游记》第五十四回“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的解读。女儿国的女王看到唐僧“目秀眉清,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一见钟情,“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意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到: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鸾殿,匹配夫妇去来。”这样的句子普通读者也会留意,如此直白撩法,写得也太夸张了吧。一笑之后,跟着情节走下去。评论家没有放过这段看起来有些出格的描写,贵为女国王,何以如此没有规矩?评论家驻足此处分析解释:“她是国王,名副其实的女王,霸气与自信与生俱来,却又天真烂漫,心地单纯。女王这样撩人,风情万种,毫无约束。平常女子要是这样说话,大概会被理解为想男人想疯了吧!所以讲,好的小说总是切近人物的身份,即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说什么样的话。”通过对女王神态和语言的分析,评论家言“寥寥几笔,却写就西游第一可爱的女人,而且是第一个可爱的有权的女人”。这恐怕作者吴承恩都要感谢评论家的慧眼,400年后,终于有人读懂了他笔下的女人。接着评论家解释“御弟哥哥”这个称呼,“这不是普通人的寻常叫法,一声御弟哥哥,唐王御弟,也只有女帝这样地位的人才喊得出,对应的是身份。哥哥出自女国王的口,又归于作为女人的国王。这声称呼,最微妙的就在地位身份与性别意识的柔和平衡。”御弟哥哥,“有撒娇,有调皮的亲昵,还隐然有一股大方的情欲闪烁其中。御弟与哥哥两个词语间,似有一种年龄上的不等,生成情欲与爱欲相融的样子。”御弟哥哥,“因了这一声称呼,一个天真烂漫、率性奔放而又大大方方的女国王形象得以建立,这便是文学之妙。”如果没有评论家的这番解说,谁会在意这个称呼,更不会捕捉到这位可爱的人间女王形象,可能还会把她混同于蝎子精、白骨精一类的女妖。
对文学文体的准确把握,也是进入文学的必要门径。《“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与《“我要嫁给你,你若不允许,我就死于君前”》两文是对明代冯梦龙的拟话本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的解读,此前文章曾贴在豆瓣,获得无数喜爱和点赞。卖油郎的“春宵计划”及实施心理被评论家解读得九曲回肠贴心贴肺,其中的爱情与现实击中了当下年轻人的软肋,该评论文章可以作为美文来品读。但是这里我想提示的是,批评家敏锐的文学文体把握。《卖油郎独占花魁》是拟话本小说,既保留了说书人讲故事的底本,又具备了小说的雏形。无巧不成书是故事的定律,“人物的行动常常不受人物自身控制,而是受制于故事的走向。”花魁王美娘遇难,卖油郎需要恰巧路过。而小说注重人物塑造和社会风云,卖油郎的上半部分具有小说意味,卖油郎这个人物非常鲜活,为了能与美妓王美娘春宵一刻,计划赚钱攒钱三年,也能承受疯狂计划的代价,其心理变化曲曲折折,同时还切入靖康之耻的时代之乱。为此,评论家还告知,各种文体自有不同的写法和特点。如果是今天的网络文学,可能会写卖油郎逆袭到底,做大生意,击败王美娘周围的高官和才子,最终抱得美人归。如果是纯文学的套路,可能会写卖油郎落魄潦倒,混入西门府上,写尽市井生活的辛酸苦辣。各种文体自有其妙处,领会其妙处是阅读之妙。“明代拟话本的好,多在局部,也就是细节的工整,如果用现代的小说观念去估量,自然有不足之处,但知道不足之处,能够体谅创作者的用心,享用其微妙处,可更为开心。”
当然,《人世间多是辜负》这部文学评论集不似我以上评说的仅仅探索文学众妙之门,该书自有其关心的核心议题——情爱及情爱的表达。全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为“爱的骑士”,下编为“爱的辜负”。自从人类发明出爱情这个神秘词语,几个世纪以来,文学艺术不断探索其意义。评论家用“爱的骑士”和“爱的辜负”描绘出爱情的模样,铺陈契诃夫、杜拉斯、村上春树、钱德勒、菲茨杰拉德、吴承恩、冯梦龙等作家作品中的爱情,解析作品中的文学机关,展示出多种姿态的“爱的骑士”,几等几样的“爱的辜负”,也可以说“爱的骑士”与“爱的辜负”相伴相随,没有凡人能承受得了骑士的爱,骑士与神匹配,辜负与凡人相随,爱情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吧,徘徊在神与凡人之间,即上升不到神,也落不到凡尘,遇到爱若斯的,可以享受到接近神的快乐,也有回不去凡间的哀伤。